史记全本新注（第1册）：孝文本纪第十

【题解】汉文帝刘恒是汉高祖刘邦的第四子，先立为代王十七年，即帝位二十三年。本篇写代王十七年一笔带过，主要内容写汉文帝即帝位二十三年的政绩。汉文帝躬俭仁爱，关心民生疾苦，居安思危，励精图治，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汉初黄老无为而治政治的较好执行者。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①。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②。太后薄氏子。即位十七年，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九月，诸吕吕产等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事在《吕后》语中。

【注释】①中子：子弟众多，长为伯，少为季，其余均可称中子。高祖有八子，汉文帝刘恒为第四子，故称中子。②中都：故城在今山西平遥县西南。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①。张武等议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②，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③：“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④，此所谓盘石之宗也⑤，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⑥，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方今内有朱虚、东牟之亲⑦，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报太后计之，犹豫未定。卜之龟，卦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⑧。”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⑨：“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于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还报曰：“信矣，毋可疑者。”代王乃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乃命宋昌参乘⑩，张武等六人乘传诣长安⑪。至高陵休止⑫，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

【注释】①左右：左右之人，此指郎中令张武。郎中令：秦汉官九卿之一，掌卫皇宫，统属诸郎。汉时诸侯王国仿照中央也设三公九卿之职。②喋血：谓杀人多，踏血行走。此指汉朝廷平定诸吕之变。③中尉：掌宫卫之官。宋昌：据《会稽典录》，宋昌为秦末楚军将领宋义之孙。宋义为项羽所杀，详《项羽本纪》。④地犬牙相制：高祖刘邦分封众子侄为诸侯，其地与京师所属郡县形势为犬牙相错，既能相助，又能相制。⑤盘石之宗：喻汉宗庙社稷如磐石般坚固。盘石：大石。⑥太尉：周勃，他入北军除诸吕事详《吕太后本纪》及《绛侯周勃世家》。节：符节，调遣军队的凭证。⑦朱虚、东牟：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均齐王刘肥之子，除诸吕的宗室重臣。⑧大横：卜兆之名。大横庚庚：大横卦上说要更换帝位。庚：更换。夏启以光：这预示刘恒将同夏禹之子启一样践天子位光大父业。⑨卜人：太卜令，太常属官。⑩参乘：陪乘。古时乘车，御者居中，主人居左，陪乘居右。陪乘或为谋士，或为近卫。⑪乘传诣长安：坐官家驿车到长安。⑫高陵：秦县名，故城在今陕西西安市高陵区西南。

昌至渭桥①，丞相以下皆迎。宋昌还报。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拜。太尉勃进曰：“愿请间言②。”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代王谢曰：“至代邸而议之③。”遂驰入代邸。群臣从至。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皆再拜言曰④：“子弘等皆非孝惠帝子，不当奉宗庙。臣谨请阴安侯、列侯顷王后与琅邪王、宗室、大臣、列侯、吏二千石议曰：⑤‘大王高帝长子，宜为高帝嗣。’愿大王即天子位。”代王曰：“奉高帝宗庙，重事也。寡人不佞⑥，不足以称宗庙。愿请楚王计宜者⑦，寡人不敢当。”群臣皆伏固请。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⑧。丞相平等皆曰：“臣伏计之，大王奉高帝宗庙最宜称，虽天下诸侯万民以为宜。臣等为宗庙社稷计，不敢忽。愿大王幸听臣等。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代王曰：“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寡人不敢辞。”遂即天子位。

【注释】①渭桥：又名中渭桥，在今陕西咸阳市东。②愿请间言：请允许一个机会进行单独谈话。间言，私下秘密进言。③代邸：代王国在京师的馆舍。④御史大夫：副丞相。宗正：九卿之一，掌皇族事务。典客：九卿之一，掌民族事务。⑤阴安侯：高祖刘邦兄刘信之妻。顷王后：高祖刘邦次兄代顷王刘仲之妻。⑥不佞：没有才德，代王谦词。⑦楚王：高祖弟刘交，当时在皇族地位最尊。⑧代王二句：代王刘恒谦礼待群臣，先以宾客礼向西让了三次，然后才就君臣位又南向让了两次。古人宾客礼是东西相坐，东向为尊为客位，主人西向；君臣礼为南北相坐，南向为尊为君位，臣向北。

文帝即位长安

群臣以礼次侍①，乃使太仆婴与东牟侯兴居清宫②，奉天子法驾③，迎于代邸。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④。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还坐前殿。于是夜下诏书曰：“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以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⑤。”

【注释】①群臣以礼次侍：群臣于是以朝见皇帝的礼仪，各依品秩，排班伺候。②太仆：九卿之一，掌皇帝车马。清宫：汉仪，皇帝起居，先要索室清宫。这里指驱除少帝。③法驾：汉仪，天子出行有大驾和法驾两种规格。大驾，公卿导引，大将军参乘，属车八十一乘。法驾，京兆尹、执金吾、长安令导引，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乘。④未央宫：皇帝所居之宫，建成于高祖七年。⑤赐民爵三句：赏赐平民当户男子爵一级，女子每百户一头牛，十石酒，聚会五天。西汉常以赐民牛酒爵位收买人心。女子，指家庭主妇。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戌①，徙立故琅邪王泽为燕王。

【注释】①孝文皇帝元年：公元前179年。庚戌：十月一日。

辛亥①，皇帝即阼②，谒高庙。右丞相平徙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注释】①辛亥：庚戌的第二天，即十月初二日。②皇帝即阼：文帝登上台阶主持祭礼。阼：殿前台阶。即阼（zuò）：即位。

壬子①，遣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②。皇帝曰：“吕产自置为相国③，吕禄为上将军，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④，欲代刘氏，婴留荥阳弗击，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不善，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朱虚侯刘章首先捕吕产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刘揭身夺赵王吕禄印。益封太尉勃万户，赐金五千斤。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朱虚侯刘章、襄平侯通、东牟侯刘兴居邑各二千户⑤，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

【注释】①壬子：十月三日。②车骑将军：将军名号，位与九卿相当可参与朝政的武职。皇太后：文帝母薄太后。③相国：西汉初置，即丞相位，礼遇稍尊。文帝即位，罢相国，改置左右丞相。④擅矫遣：滥用职权，假借皇帝名义发布派遣令。⑤襄平侯通：纪通。纪成之子，袭父爵为侯。

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①。今犯法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孥，朕甚不取。其议之。”有司皆曰：“民不能自治，故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从来远矣②。如故便。”上曰：“朕闻法正则民慤③，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④，吏也。其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孰计之⑤。”有司皆曰：“陛下加大惠，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请奉诏书，除收孥诸相坐律令⑥。”

【注释】①法者三句：法律是治国的准则，用法的目的是为了禁止暴邪，引导人们走向善良。正：通“桢”，树之主干，树依之而直立，引申为准则。率：引导。②相坐四句：相互牵连治罪，目的是以此束缚他们的犯罪心理，不轻易犯法，已有很久的历史了。重犯法：不轻易犯法。③慤（què）：朴实，老诚。④牧民：治民。⑤孰计之：再详细讨论一番。⑥除：废除。

正月，有司言曰：“早建太子①，所以尊宗庙。请立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②，天下人民未有嗛志③。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④，而曰预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⑤？其安之⑥。”有司曰：“预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⑦，阅天下之议理多矣⑧，明于国家之大体⑨。吴王于朕⑩，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⑪，弟也，秉德以陪朕⑫。岂为不预哉！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朕甚不取也。”有司皆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余岁，古之有天下者莫长焉，用此道也⑬。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高帝亲率士大夫，始平天下，建诸侯，为帝者太祖。诸侯王及列侯始受国者皆亦为其国祖。子孙继嗣，世世弗绝，天下之大义也，故高帝设之以抚海内。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⑭。更议不宜⑮。子某最长⑯，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上乃许之。因赐天下民当代父后者爵各一级⑰。封将军薄昭为轵侯。

【注释】①早建太子：早日确定皇位继承人。建太子要布告天下，杜绝诸皇子觊觎之心。②未歆享：尚未欣然接受我的祭享。谦词。③未有嗛志：尚未称心如意。嗛，满足。志，心意。④纵：纵然，即使。⑤谓天下何：怎对得起天下人民呢？⑥其安之：我要求安守现状。即暂不建太子。⑦春秋高：年龄长。⑧阅：经历，见识。⑨大体：大局。⑩吴王：高祖次兄刘仲之子刘濞，年长于文帝。⑪淮南王：高祖少子刘长，文帝之弟。⑫秉德以陪朕：刘长坚持德义正可补我之不足。陪，古音通“补”，补足。⑬殷周有国四句：殷周建立国家能长治久安一千多年，古代王朝都不及他们长久，就是因为殷周能早建太子。此道，指早建太子。⑭今释宜建二句：如果丢开应立为太子的人不立，而另从诸侯或宗室中选择，是违反高帝的本意的。⑮更议不宜：变更立太子的事不宜再讨论了。⑯子某：文帝长子刘启。⑰当代父后者：应继承父业的嫡长子。

三月，有司请立皇后。薄太后曰：“诸侯皆同姓，立太子母为皇后①。”皇后姓窦氏。上为立后故，赐天下鳏寡孤独穷困及年八十以上孤儿九岁已下布帛米肉各有数。上从代来，初即位，施德惠天下，填抚诸侯四夷皆洽欢，乃循从代来功臣②。上曰：“方大臣之诛诸吕迎朕，朕狐疑，皆止朕，唯中尉宋昌劝朕，朕以得保奉宗庙。已尊昌为卫将军，其封昌为壮武侯。诸从朕六人，官皆至九卿③。”

【注释】①诸侯皆同姓，立太子母为皇后：诸侯都是刘姓，没有可选为皇后的，就立太子母为皇后。周天子立王后皆出自异姓诸侯王之女，汉诸侯皆同姓之国，不可娶诸侯女为皇后。文帝嫡妻死，所生四男亦死，故立窦姬所生长男刘启为太子。窦姬出身贱，为妾。薄太后此诏以太子母为皇后，即以窦姬为皇后，打破皇后必名门贵胄之女的惯例。薄太后亦出身贱，故有是诏。②循：安抚，安排。③九卿：朝廷九部大臣，即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大司农、少府。

上曰：“列侯从高帝入蜀、汉中者六十八人皆益封各三百户①，故吏二千石以上从高帝颍川守尊等十人食邑六百户②，淮阳守申徒嘉等十人五百户③，卫尉定等十人四百户。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秋，封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④。

人或说右丞相曰：“君本诛诸吕，迎代王，今又矜其功⑤，受上赏，处尊位，祸且及身⑥。”右丞相勃乃谢病免罢⑦，左丞相平专为丞相。

【注释】①益封各三百户：追随高帝的六十八位功臣，原已封侯，今增其秩禄各三百户。蜀、汉中两地为秦汉郡名，是刘邦为汉中王时的领地。益：增加。②颍川：郡名，郡治阳翟，在今河南禹州市。其郡守尊是追随高帝的功臣。③淮阳：王国名，都陈县，在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其郡守申屠嘉，文帝时官至丞相。④常山：王国名。王国都在今河北元氏县北。⑤矜：自我夸耀，自鸣得意。⑥且：将要。⑦谢病：托病请求辞职。

二年十月①，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上曰：“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靡有遗德②。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③。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④。”

【注释】①二年：汉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②靡有遗德：没有过失。③驯：通“训”。④令列侯之国三句：所有列侯都要到封国去，那些在京师任职或特殊恩准的列侯可以继续留在京师，但要派太子去就国。此诏意在减少贵族聚居京师，减轻人民负担。

十一月晦①，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②。上曰：“朕闻之，天生蒸民③。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灾，以诫不治④。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君王之上⑤，天下治乱，在朕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⑥。朕下不能理育群生⑦，上以累三光之明⑧，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⑨。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⑩，以匡朕之不逮⑪。因各饬其任职，务省徭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⑫，故然念外人之有非⑬，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⑭，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余皆以给传置⑮。”

【注释】①晦：阴历月的最后一天。此日为十一月二十九。②十二月望，日又食：十二月十五日，继日食之后又出现了月食。望：月满为望，即阴历十五日。望日没有日食，故“日食”当为“月食”之误。③蒸民：众民。④诫：告诫。⑤微眇之身：小小人物。文帝谦词。⑥唯二三执政句：只有几个执政大臣作我的助手。意谓听不到广泛的臣民意见。⑦理育群生：治理养育众民。⑧累三光之明：我的过失牵连日、月、星三光失明，指日、月食。⑨匄以告朕：乞求大家告诉我。⑩贤良方正：举贤之科名。直言极谏：入选贤良方正的条件。⑪匡：纠正。不逮：不及，指思虑所不及。⑫远德：恩德播及化外，使远人来朝。⑬故然句：所以，我不安地忧虑外国来侵扰。（xiàn）然：心神不安的样子。非：寻衅滋事，为非作歹。此指侵扰。⑭饬兵厚卫：整治兵器，加强战备。⑮太仆二句：太仆现有的马只留下够用为止，多余的送到驿站使用。遗：留下。财足：刚刚够用。财：通“才”。传：驿站。按，文帝二年十二月因日月食下诏求贤，从此建立了汉家举贤良制度。此诏还颁布了一系列利民休养生息的措施。

正月，上曰：“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①，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②。”

【注释】①籍田：天子亲耕之田，借以劝农。②粢盛：黍稷为粢，在器中为盛。

三月，有司请立皇子为诸侯王。上曰：“赵幽王幽死①，朕甚怜之，已立其长子遂为赵王。遂弟辟强及齐悼惠王子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可王。”乃立赵幽王少子辟强为河间王，以齐剧郡立朱虚侯为城阳王②，立东牟侯为济北王，皇子武为代王，子参为太原王，子揖为梁王。

【注释】①赵幽王幽死：赵王刘友，高祖之子，被吕太后囚禁饿死。②剧郡：大郡。城阳为大郡，封刘章为城阳王。都莒县，在今山东莒县。

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①，诽谤之木②，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③。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④，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⑤。”

九月，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⑥。

【注释】①进善之旌：传说尧设旌于路口，过路人都可把施政善言写在旌上。旌：旗子。②诽谤之木：传说舜在宫外桥头建立供人们提意见的木柱。诽谤：指不满的意见。今之华表建筑即诽谤之木的史影。③民或祝诅上四句：细民百姓有结伙祝诅皇上的，后来又互相攻击而告发，官吏处以大逆之罪，老百姓或有其他牢骚言论，官吏判以诽谤之罪。秦汉时有祝诅皇上、诽谤皇上之罪，文帝时一度废除，后又恢复。相谩：相互欺谩，此指互相揭发。④抵死：触犯死罪。⑤勿听治：不要审理这类案件。⑥铜虎符：铜铸虎形符，长六寸，右留京师，左留郡守，合符发兵。竹使符：竹制信符，长五寸，可作出入征发之凭证。

三年十月丁酉晦①，日有食之。十一月，上曰：“前日诏遣列侯之国②，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③。四月，城阳王章薨。淮南王长与从者魏敬杀辟阳侯审食其④。

【注释】①三年：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十月丁酉：十月三十日。②前日诏：先前之诏，指二年十月遣列侯就国之诏。③罢太尉官，属丞相：撤裁太尉官职，部分职权由丞相兼领。这反映了皇帝集中军权，不设置总领军事长官。西汉太尉前后罢置有五次，此为第三次废。景帝时吴楚七国反，临时设太尉官，以周亚夫为太尉，事平官省。武帝初为安排外戚田蚡临时设置，随后罢废不再设置。④淮南王句：审食其为吕太后宠臣，用事宫中。淮南王刘长母被吕太后逼杀，刘长认为审食其未尽保护之力，故怒而使刺客魏敬杀死审食其。事详《淮南王传》。

五月，匈奴入北地①，居河南为寇②。帝初幸甘泉③。六月，帝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毋使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今右贤王离其国④，将众居河南降地，非常故⑤，往来近塞，捕杀吏卒，驱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轹边吏，入盗，甚傲无道⑥，非约也⑦。其发边吏骑八万五千诣高奴⑧，遣丞相颍阴侯灌婴击匈奴。”匈奴去，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⑨。

【注释】①北地：郡名，郡治马领，在今甘肃庆阳市西北。②河南：河套地区。③甘泉：秦离宫名，又名林光宫，因建于甘泉山上而名甘泉宫，在今陕西淳化县境。④右贤王：匈奴单于下面的最高爵位，有左右贤王。左贤王居西方，右贤王居东方。离其国：右贤王离开了他原来的驻牧地。⑤非常故：这是不正常的。⑥甚傲无道：非常傲慢无礼。⑦非约也：不符合双边的条约规定。⑧高奴：汉县名，在今陕西延安市延河东。⑨发中尉句：把中尉所属的材官拨归卫将军统一指挥，加强京师的防守力量。中尉：掌京师治安。材官：步卒。(www.xing528.com)

辛卯①，帝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见故群臣，皆赐之。举功行赏，诸民里赐牛酒。复晋阳中都民三岁②。留游太原十余日。

【注释】①辛卯：六月二十七日。②复晋阳句：免除边地晋阳和中都两地老百姓三年的租税。晋阳、中都既近边，又是文帝为代王时的先后两个王都，故优抚之。

济北王兴居闻帝之代，欲往击胡，乃反，发兵欲袭荥阳①。于是诏罢丞相兵，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将十万往击之。祁侯贺为将军②，军荥阳。七月辛亥③，帝自太原至长安。乃诏有司曰：“济北王背德反上，诖误吏民④，为大逆。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军地邑降者，皆赦之，复官爵。与王兴居去来，亦赦之。”八月，破济北军，虏其王。赦济北诸吏民与王反者。

【注释】①荥阳：秦汉时地处冲要的军事重镇，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②祁侯贺：姓缯，名贺，封祁侯。③七月辛亥：汉文帝五年旧历七月二十九日。④诖（guà）误：连累。

六年①，有司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毋度②，出入拟于天子③，擅为法令④，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遣人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欲以危宗庙社稷。群臣议，皆曰“长当弃市⑤”。帝不忍致法于王，赦其罪，废勿王。群臣请处王蜀严道、邛都⑥，帝许之。长未到处所，行病死，上怜之。后十六年⑦，追尊淮南王长谥为厉王，立其子三人为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⑧。

【注释】①六年：汉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②居处毋度：生活起居没有节制，逾越汉家制度。毋：无。③拟：比拟。④擅为法令：擅自发布未经中央允许的法令。⑤弃市：腰斩于闹市。⑥严道、邛都：汉县名。严道即今四川荥经县，邛都即今四川西昌市。汉时为蛮荒之地，流放重罪人的所在。⑦后十六年：其后到汉文帝前元十六年，即公元前164年。⑧其子三人：刘长之子三人刘安、刘勃、刘赐，原封为侯，现晋爵为王。刘安为淮南王，刘勃为衡山王，刘赐为庐江王。事详《淮南衡山列传》。

十三年夏①，上曰：“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由德兴②。百官之非，宜由朕躬。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③，以彰吾之不德，朕甚不取。其除之。”

【注释】①十三年：汉文帝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②福由德兴：幸福从有德中生出。③秘祝：官名，掌禁内祝祷。

五月，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①，诏狱逮徙系长安②。太仓公无男，有女五人。太仓公将行会逮③，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有缓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缇萦自伤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④，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愿没入为官婢，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天子怜悲其意，乃下诏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⑤，而民不犯。何则？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⑥，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⑦：‘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⑧，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注释】①齐太仓令：管理齐国王都粮仓的官。淳于公：名淳于意，西汉名医，因隐居为太仓令，被人告发有医术不治病而犯罪。事详《扁鹊仓公列传》。②诏狱：朝廷直属法庭，处理要案。③将行会逮：淳于意正要去官府接受审讯之时，恰好下达了逮捕令。④复属：受刑砍下的肢体不可再接上去。⑤盖闻二句：听说虞舜时处理犯人，只是让他们穿上画有标记的罪人衣服以代刑，使之感到耻辱从而受到教育。僇：侮辱。⑥肉刑三：黥、劓、刖三种肉刑。⑦诗曰二句：引自《诗经·大雅·旱麓》。意谓平易近人的官长，是保护人民的父母。⑧不息：不再生长。

上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毋以异，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①。”

【注释】①其除田之租税：古为十一之税。汉初田税为十五税一。至此汉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免田租达十三年。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恢复田租，减为汉初之半为三十税一。

十四年冬，匈奴谋入边为寇，攻朝那塞①，杀北地都尉卬②。上乃遣三将军军陇西、北地、上郡③，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军渭北，车千乘，骑卒十万。帝亲自劳军。勒兵申教令④，赐军吏卒。帝欲自将击匈奴，群臣谏，皆不听。皇太后固要帝⑤，帝乃止。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赤为内史⑥，栾布为将军，击匈奴。匈奴遁走。

【注释】①十四年：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朝那：县名，在今宁夏固原东南。②都尉：郡都尉，职掌郡军事。卬：孙卬。③三将军：将军周灶驻陇西，魏遫驻北地，卢卿驻上郡，见《匈奴列传》。④勒兵：检阅军队。⑤固要：坚决制止。⑥成侯赤：董赤。

春，上曰：“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①，十四年于今，历日绵长，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②，朕甚自愧。其广增诸祀墠场珪币③。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④，右贤左戚⑤，先民后己，至明之极也。今吾闻祠官祝釐⑥，皆归福朕躬⑦，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⑧。”

【注释】①获执：获得祭祀权，指为皇帝。牺牲：祭祀用的豕、牛、羊。珪：宝玉。币：财物，钱币。②以不敏句：以我这样迟钝不明之人长久为皇帝。③广增句：要增修祭祀坛场并增加祭祀的珪玉和钱物。④望祀：祭名，遥祭山川。⑤右贤左戚：祈福要先为贤人后为亲戚。右为上，左为下。⑥祝釐：祝祷求福。⑦皆归福朕躬：都只替我皇帝一人求福。⑧毋有所祈：今后祠官祭祀要为臣民求福，不要只替我皇上祈福。观此，汉文帝实圣明之君也。

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方明律历①。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②，言方今土德时③，土德应黄龙现，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

【注释】①方明律历：旁通历法。方：通“旁”。方明，即兼通。②始终五德：古代解释历史发展的循环理论，认为朝代更替是由于金木水火土五德递相继承，终而复始。详《秦始皇本纪》注。③方今言土德时：公孙臣认为汉代秦，秦为水德，汉为土德，土胜水。丞相张苍认为汉代周，应为水德。周为火德，水胜火，言汉为水德者不承认秦有水德。

十五年，黄龙现成纪①，天子乃复召鲁公孙臣，以为博士，申明土德事。于是上乃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②。朕亲郊祀上帝诸神③。礼官议，毋讳以劳朕④。”有司礼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天子始幸雍⑤，郊见五帝⑥，以孟夏四月答礼焉⑦。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⑧，因说上设立渭阳五庙⑨。欲出周鼎⑩，当有玉英见⑪。

【注释】①十五年：汉文帝前元十五年，公元前165年。成纪：汉县名，在今甘肃通渭县东。②岁以有年：连年丰收。③郊祀：祭天地之祀，每年在夏至日于南郊举行。④礼官议二句：礼官讨论制定出一个郊祀的成规来，不要怕我疲劳而有所隐讳。礼官：奉常及所属官。⑤雍：秦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那里有五帝及百神之庙，汉代帝王常巡幸。⑥五帝：五天帝，东方苍龙青帝，南方朱雀赤帝，西方白虎白帝，北方玄武黑帝，中央麒麟黄帝。⑦孟夏：夏季第一月，即四月。答礼：举行祭祀以回答“岁以有年”。⑧望气：观察天上云气的变化以解释人事的祸福吉凶。⑨设立渭阳五帝：在渭水北建立五帝庙。⑩出周鼎：古代传国宝鼎，共九只。周亡，九鼎入秦，但有一只没入泗水中，秦始皇和汉文帝都想打捞出来而未果。⑪玉英：玉制的花。

十六年①，上亲郊见渭阳五帝庙，亦以夏答礼而尚赤②。

十七年，得玉杯③，刻曰“人主延寿”。于是天子始更为元年④，令天下大酺⑤。其岁，新垣平事觉⑥，夷三族。

【注释】①十六年：汉文帝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②尚赤：尊崇红色，即以红色为正色。③玉杯：此为新垣平暗中使人所献，后被人告发而被灭族。事详《封禅书》。④更为元年：汉文帝前元十七年，改元为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⑤大酺：天子宣布恩德，百姓可以欢聚五日饮酒。酺：相聚饮酒。汉律，平日百姓相聚饮酒违法。⑥新垣平事觉：方士新垣平所谓望气、献玉杯等事皆为欺诈被发觉。

后二年①，上曰：“朕既不明，不能远德，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②。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③，封畿之内勤劳不处④，二者之咎⑤，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间者累年⑥，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兵吏又不能谕吾内志⑦，以重吾不德也。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怛惕不安⑧，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轶于道⑨，以谕朕意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亲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⑩，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已定，始于今年。”

【注释】①后二年：文帝后元二年，即公元前162年。②方外之国：政教达不到的地方，即外国，这里主要指匈奴。③四荒之外：四方边境之外，即方外之国。④封畿之内：封域之内，天子所统的地方，即全中国。⑤咎：过失。⑥间者累年：近来连年。⑦谕吾内志：明了我的内心思想。文帝的心志是和亲，以求边境安宁。⑧怛惕：惊恐害怕。⑨冠盖二句：使者一批接一批，车辙互相交错。冠：使者帽子。盖：车盖。⑩偕之大道：共同走上和睦的大道。

后六年冬，匈奴三万人入上郡，三万人入云中①。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军飞狐②；故楚相苏意为将军，军勾注③；将军张武屯北地；河内守周亚夫为将军，居细柳④；宗正刘礼为将军，居霸上；祝兹侯军棘门⑤：以备胡。数月，胡人去，亦罢。

【注释】①后六年：汉文帝后元六年，即公元前158年。云中：汉郡名，郡治云中，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②飞狐：地名，在今河北蔚县。③勾注：山名，有险关，属五台山系，在今山西代县。④细柳：地名，在今陕西咸阳西。⑤祝兹侯：松兹侯徐厉。棘门：地名，在长安北。按，三将军屯边地，即飞狐、句注、北地；三将军屯京师近郊，即细柳、霸上、棘门，建立两道防线。

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诸侯毋入贡，弛山泽①，减诸服御狗马②，损郎吏员③，发仓庾以赈贫民④，民得卖爵⑤。

【注释】①弛山泽：解除山泽之禁，令民樵采渔猎。弛：放松，指解除禁令。②减诸服御狗马：裁减宫中服御狗马等奢玩之物。狗马：供赏玩的狗马宠物。③损郎吏员：精减郎官。汉郎官无定员，经常千余人。④发仓庾以赈贫民：打开粮仓救济贫民。发：开仓。庾：露天谷仓。振：通“赈”救济。⑤民得卖爵：汉律允许民间买卖爵位，可使贫民得钱，富人得爵。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①，召匠计之，值百金②。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衣③，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④，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⑤，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⑥，欲为省，毋烦民。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然上召贵尉佗兄弟，以德报之，佗遂去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吴王诈病不朝，就赐几杖。群臣如袁盎等称说虽切，常假借用之⑦。群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以愧其心，弗下吏。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

【注释】①露台：赏景的楼台，在新丰南骊山上。②值百金：用费需一百万。金：黄金货币单位，一斤为一金，值铜钱一万。③绨衣：黑色的粗丝衣。④令衣不得曳地：着短裙以省衣料。古华饰裙装曼长曳地。⑤霸陵：文帝寿陵，在今西安市北。⑥不治坟：因山为冢，不垒坟墓。⑦群臣二句：尽管群臣如袁盎等论说抑制诸侯王很急迫，文帝仍然宽容对待。假借：以他事缓解，即宽容待诸侯。

后七年六月己亥①，帝崩于未央宫。遗诏曰：“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②。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③，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离寒暑之数，哀人之父子，伤长幼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④！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余年矣。赖天地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⑤，靡有兵革⑥。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遗德；维年之久长，惧于不终⑦。今乃幸以天年，得复供养于高庙，朕之不明与嘉之，其奚哀悲之有⑧！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⑨。毋禁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⑩。绖带无过三寸⑪，毋布车及兵器⑫，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声⑬，礼毕罢⑭。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已下，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⑮。佗不在令中者⑯，皆以此令比率从事⑰。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归夫人以下至少使⑱。”令中尉亚夫为车骑将军，属国悍为将屯将军⑲，郎中令武为复土将军⑳，发近县现卒万六千人㉑，发内史卒万五千人㉒，藏郭穿复土属将军武。

乙巳㉓，群臣皆顿首上尊号曰孝文皇帝㉔。

【注释】①后七年六月己亥：据张培瑜所编《三千五百年历日天象》推算，当为公元前157年六月初一日。②奚：何，为什么。③重服以伤生：指厚葬死者导致生者家业破败。重服，厚葬。服，服丧，守丧。伤生：破败生者的家业。④今崩至谓天下何九句：现今死后，又令百姓长久服丧痛哭，经历寒来暑往漫长的时日，使百姓父子哀伤，老幼的身心都受到损伤，减少饮食，断绝祭祀鬼神，这只增我的不德，怎么对得起天下人民呢！重服：长久服丧。临：哭死者为临。⑤方内安宁：国内外太平。方：外；内：中。方内：犹言中外。⑥靡有兵革：没有战争。⑦不终：不得善终。⑧今乃四句：现在我竟然得享天年，又能在高祖庙中享受供品，以我之不明而得到这样好的结果，还有什么悲哀的呢！乃：竟然。天年：自然的寿数。⑨令到二句：遗诏到达后，只哭临三日就都卸去丧服，恢复正常生活。⑩自当二句：应当服丧的亲戚子弟们，也都不要光着脚。践：有两解。孟康曰：“践，跣也。”古代服丧要哀切。跣：即光着脚，表现十分哀切。服虔训“践”为“翦”，谓不要服斩衰。斩衰服，即穿设有剪缝的粗麻衣，丧期三年。⑪绖（dié）带：披麻戴孝，头上腰间系的麻制带子。⑫毋布车及兵器：不要陈列车子和兵器来送葬。⑬十五举声：哭喊十五声。⑭礼毕罢：哭丧如仪而止。⑮已下五句：已下葬之后，服大功十五天，小功十四天，纤七日，即除去丧服。大红，即大功，如礼应服丧九个月。小红，即小功，应服丧五个月。纤，即禫，缌麻衣，应服丧三十六日。古丧礼，亲戚子弟依亲疏远近服不同等级的丧，文帝遗诏从简。⑯佗（tuó）：通“他”，其他。⑰比率从事：类比照办。⑱归夫人以下至少使：把以宫中从夫人以下至少使七级嫔妃全部放归回家。皇帝嫔妃夫人以下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七级。⑲属国悍：典属国徐悍。典属国：官署名，掌蛮夷归降者。将屯将军：监管各地驻军。皇帝逝世，在易主之际，例置将屯将军指挥加强各屯兵警戒。⑳武：张武。复土将军：主持葬礼封坟之事。㉑现卒：服现役的士兵。㉒内史卒：京师警卫队士兵。㉓乙巳：六月七日。㉔顿首：叩头。文：《谥法》：“慈惠受民曰文。”

太子即位于高庙，丁未，袭号曰皇帝。

孝景皇帝元年十月①，制诏御史②：“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③，制礼乐各有由。闻歌者，所以发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高庙酎，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④。孝惠庙酎，奏《文始》《五行》之舞。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⑤。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⑥，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孥⑦，不诛无罪。除宫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⑧。朕既不敏，不能识，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德厚侔天地⑨，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焉。明象乎日月，而庙乐不称，朕甚惧焉⑩。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⑪，以明休德⑫。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⑬，施于万世，永永无穷，朕甚嘉之。其与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礼官具为礼仪奏。”丞相臣嘉等言⑭：“陛下永思孝道，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皆臣嘉等愚所不及。臣谨议：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岁献祖宗之庙⑮。请著之竹帛，宣布天下。”制曰：“可。”

【注释】①孝景皇帝元年：公元前156年。②制诏御史：皇帝下制书诏令御史。汉承秦制，皇帝发号，“命”为制，“令”为诏。先下到御史大夫再转丞相执行。③祖有功而宗有德：创业开国之君在宗庙中称祖，继体治世之君称宗，故刘邦称高祖，文帝称太宗。④高庙酎二句：祭祀高庙用醇酒，奏《武德》（高祖作）、《文始》（舜舞）、《五行》（周舞）之舞。酎：用于祭祀的醇酒，正月作酒，藏在八月开启使用。⑤通关梁，不异远方：使关卡津梁畅通无阻，远近没有差别。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解除关禁，远近交通畅通无阻。⑥不受献：不接受臣民郡国的献礼。⑦罪人不孥：对罪人不坐罪其妻子。指文帝元年废收孥相坐之法。⑧重绝人之世：十分看重使人绝代的事。指文帝放归宫女，使天下光棍汉有妻而不绝代。⑨德厚侔天地：文帝的恩德与天高地厚相等。侔：相等。⑩明象乎日月三句：文帝的光明如同日月一样，而祭文帝的庙乐不相配，我十分恐惧。⑪昭德之舞：景帝参照高庙的《武德舞》而作《昭德舞》。⑫休德：美德。⑬著于竹帛：载于史册，定为法制。汉时书写用竹简和缣帛，故以竹帛为书的代称。⑭嘉：申屠嘉。⑮诸侯王列侯使者二句：诸侯王及列侯每年岁时派使者到京师献礼，陪侍天子临祭宗庙，称为侍祭。诸侯王及列侯均不得直接祭祀天子祖庙。侍祠：陪祭。

太史公曰：孔子言①“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②，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③，谦让未成于今④。呜呼，岂不仁哉！

【注释】①孔子言：见《论语·子路篇》第十一、十二两章。必世：整整一代人。三十年为一世。②汉兴句：孝文帝死于公元前157年，上距汉建国之公元前206年凡49年。③廪廪句：廪廪，渐近之义，犹言差不多。文帝即位，贾谊上《定制度兴礼乐疏》，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封禅改制，色尚黄，数用五。贾谊还亲自草具了仪法。文帝谦让没有进行，仍守无为政治，休养息民。④谦让未成于今：有人认为此句着重在“谦让”二字，表明《文帝本纪》写于元封元年之前，出自司马谈之手。也有人认为此句着重在“于今”二字，带有旁敲侧击，讽刺汉武帝多欲之意，并不表明写于元封之前。其实“于今”二字，感叹汉文帝德至厚，并不表明司马迁反对封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