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前，长安城内压抑无比，哥舒翰已至潼关坐镇，与安禄山叛军处于对峙状态，战局一时没有取得突破。带着无形的压力，长安城进入了年底，此时总算有好消息传来，太原尹王承业遣使来报，斩首安禄山义子李钦凑，擒获叛将何千年、高邈。
这功劳本是常山颜杲卿所立，不想将擒获的何千年、高邈送到太原后，王承业眼热。贪功心切的王承业将押解二将的颜杲卿之子颜泉明扣留，另外遣了人去长安献俘，好冒认这天大的功劳。
擒获叛将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将提振朝野上下士气。李隆基得了喜讯，当即下令，封王承业为大将军，又赏赐其亲信百余人。只是朝中稍微有些见地的大臣都觉得奇怪，王承业坐镇太原，如何能擒获远在河北的安禄山大将？杨国忠也觉得奇怪，王承业什么时候有这等能耐了？可现在谁敢多想，谁敢多说？皇帝开心就好，民众有信心就好，群臣无不笑容满面，齐声为皇帝庆贺，逆贼伏诛之日不远矣。
何千年、高邈二叛将送抵长安之后，盛大的献俘仪式开始。皇帝御兴安门，无数甲士、旌旗列于楼南，群臣排列，礼乐齐鸣，叛将于城外被装进木笼之中，由甲士牵引入城，至兴安门城楼之下献俘。李隆基高居于上，俯视苍生，刑部尚书请示皇帝如何处理叛将，李隆基朗声道：“斩！”一声斩化为千百声，声声相应；万众狂呼“讨伐逆贼”，声震长安，成为这个春节最沸腾的时刻。
长安热闹，洛阳也很繁忙。天宝十五载（756）正月初一日，安禄山终于脱下伪装，在洛阳登基称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封儿子安庆绪为晋王、安庆和为郑王，以达奚珣为侍中，张通儒为中书令，严庄、高尚为中书侍郎。当了皇帝，安禄山并不开心，登基仪式之后，他当即召见严庄、高尚等幕僚。
安禄山肥胖的身躯坐在胡床上怒骂道：“无我举荐，颜杲卿如何能有今日？不想他却叛我。李钦凑被杀，何千年、高邈被擒，常山阻断，我如何连接范阳与洛阳？十七郡一日叛离，推颜真卿为帅，横绝燕赵，如今之计，你等说说，当如何是好？”
严庄上前道：“陛下，这李钦凑贪酒，在常山喝醉后被杀。何千年、高邈二将一时粗心，被颜杲卿擒了。眼下我军势大，当迅速调集大兵，及早拿下常山郡，联络范阳。”高尚皱眉道：“井陉一线于我军实是重要，这颜杲卿在常山举兵，截断通道。我军遣使至范阳，只能轻装简从，偷偷过境。这范阳留守贾循也不安定，范阳有密报过来，颜杲卿已有说客去找他了。”
安禄山怒道：“你等老劝我反，老劝我当皇帝。现在可好，刚刚当了皇帝，范阳老家就要被人端掉，潼关这么久也攻不下来，这可如何是好？我还想与你等共享富贵，这富贵要飞了，不知这项上头颅什么时候飞掉。”见安禄山气得两眼翻白，李猪儿赶紧上来，帮他捶背抚胸。
严庄淡定道：“陛下勿慌张，这颜杲卿起兵不久，唐军援兵还未到，可迅速抽调军马，拿下常山，打通至范阳的通道。”高尚也道：“史思明、蔡希德二将正在围困饶阳，可以令二人先从饶阳撤兵，夺下常山再说。” 安禄山挥手道：“随你随你，且速速遣兵为我取下常山，生擒颜杲卿。” 严庄又问：“颜杲卿的子侄尚有多人在洛阳，要不要杀了？”安禄山怒气冲冲道：“先莫要杀了，等擒了颜杲卿当着他的面杀，我要看看他的心有多硬，胆有多壮。”
正月初六日，安禄山大军突然出现在常山郡（治今河北正定）城外。此时颜杲卿举兵时间不久，城防未备，兵马缺乏。颜杲卿告急于王承业，不想王承业抢了颜杲卿的功劳，心中有所不安，于是拥兵不救。
常山城头之上，守城的军民殊死搏杀，苦苦等待，却未曾盼到一名援军。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安禄山大军，常山郡军民昼夜苦战，粮尽矢竭，守城至正月初八日，常山郡失陷。史思明既陷常山郡，遂攻其他各郡，邺、广平、巨鹿、赵郡、上谷、博陵、文安、魏郡、信都等地，复为安禄山所控。
拿下常山郡的消息被飞骑送至洛阳报捷。安禄山听严庄奏报大军已攻下常山后，胖脸泛红，呵呵大笑了多声，左右幕僚一起恭贺。安禄山急问道：“颜杲卿可曾擒得，他的儿子可曾擒得？”严庄已与信使详细聊过，知道常山之战的情况，回道：“恭贺陛下，颜杲卿已被生擒了。长子颜泉明此前去太原献何千年、高邈，故不曾被擒，三子颜季明被擒住了。”
安禄山大笑道：“妙极妙极，我此前曾吩咐着，要在颜杲卿面前处死他的子侄，可曾照做？”严庄道：“拿下常山之后，即将颜季明在颜杲卿面前乱刀处死。”安禄山喜道：“颜杲卿可曾哭叫讨饶？”严庄一脸怒色道：“这老匹夫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只说死得其所。”安禄山怒道：“这东都里还有他好些子侄，到时一一杀给他看，看他心痛否。”
东都洛阳，正月里没了往日的繁华。忆往昔，韶华满目，灯火夜照，千树花放，绮罗香风阵阵，仕女对对相随，金杯处处宜饮，香车宝马如画，王孙仕女驰醉。可如今，再无歌舞，枯骸处处，乱世征战频频，人人自危求生。民间一片萧条，可安禄山心情大好，拿下常山等郡，打通至范阳的通道后，后方已无忧。安禄山连续两日设宴款待文武，等着属下将颜杲卿送来东都。
这日中午，安禄山正设宴欢饮，突有军士来报，颜杲卿、袁履谦被送到洛阳。安禄山大喜过望，当即令将二人解送来。颜杲卿、袁履谦二人被绳索绑缚，浑身血迹，须发皆乱，见到安禄山后，昂然不跪。(www.xing528.com)
安禄山见颜杲卿丝毫不惧自己，不由大怒，斥道：“你往昔不过是范阳一户曹，我为你进言，将你提拔为判官，又助你接连升官。我举兵之后，用你为常山太守。我如此信任你，何曾负过你，你还要叛我，真是空肚罗汉没心肝。”
颜杲卿闻言瞋目道：“我颜氏世为大唐臣子，常守大义，即便受了你一些恩惠，就要从你一起谋反？且你本是营州一牧羊羯奴，得了天子恩宠，方有你今日富贵。我倒要问你，天子何曾负你，你却要反叛？”
严庄冷笑道：“好一个忠臣，好一枚义胆，我等都是乱臣贼子了？只是当初逼隋帝杨侑禅位时，不知谁是乱臣贼子？玄武门之变，杀兄弟困老父，不知谁是乱臣贼子？你颜氏世为唐臣，这武周窃国之时，你颜氏忠臣却在何方？”
颜杲卿怒道：“你等谋反，天下大乱，万民何辜，卷入战火，多少人家破人亡。于天下而言，你岂不是乱臣贼子？安禄山你这丑类，靠着卑躬屈膝，如猪狗一般承欢，得了天子欢心，方有今日。可猪狗之辈也敢生出吞吐天下之心，真是不自量力。”
安禄山大肚皮气得直跳，脸上血色涌动，怒道：“我怎么也是猪龙，如何不能争夺天下了？”颜杲卿大笑道：“说你是猪狗是抬举你了，你这浑身肥肉的丑类杂胡，不过是粪蛆而已。”安禄山气得两眼发白，大肚皮不断耸动，指着颜杲卿咆哮道：“将他，将他带去中桥，与他的子侄一起杀了，记得最后一个杀他，让他看着子侄受死。”
东都洛阳有洛水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城内洛水之上有六座桥，其中一桥名中桥。中桥南当长夏门，北通西漕。颜杲卿被缚在中桥南头从西第二柱，袁履谦被缚在第三柱之上，今日行刑，洛河两岸满是被迫围观的民众。只是这一次，他们没有往日的欢呼呐喊，只有沉默苦涩。
一名将官手里提了个银酒壶，浑身酒气，走近狞笑道：“叵耐两个老贼，使奸计擒了我兄何千年，送去长安受酷刑。我兄何等英雄人物，若是战阵之上，因刀枪落败身死，我不记恨你等。可你二人设计擒了我兄，非堂堂正正男儿之举，今日我何万年且要看你们两个老贼吃刀受罪。”
颜杲卿大笑道：“我子季明已死，他死前我与他说，且去且去，为父随后就来。我等所为，不为皇帝一人，不为富贵功名，只为天下苍生。为生民而死，此乃大义，死得其所。”何万年冷笑不止，一挥手，一群甲士拖出十几人名十余岁的少年，人人吓得号啕大哭。早有少年已吓得尿湿一身，被甲士在旁嘲笑。袁履谦见了脸色大变，拖出来的都是二人的子侄，其中还有颜杲卿的幼子颜诞、侄子颜诩。
十余名少年被拖上中桥，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个个浑身颤抖，大哭着，哀求着。颜杲卿、袁履谦目睹此景老泪纵横，他们知道自己无法劝说子弟们如同自己一样淡定，只能在桥上大声谩骂着，诅咒着。一名名少年被拖了上来，被刀砍断手足，再扔入洛水之中。颜杲卿、袁履谦哭着、骂着、挣扎着，由于愤怒，二人已咬破了唇舌，咬断了牙齿，口中满是鲜血。
何万年满脸享受地看着这一切，等最后一个少年被砍去手足抛入洛河，他狂灌了一口酒，走过来对袁履谦狞笑道：“你送我兄去长安受那酷刑，今日我也送你与子弟上路。”袁履谦口中满是鲜血，猛地一口对着何万年喷来，喷得他满脸鲜血。何万年并未发怒，反仰天狂笑，如醉如狂，在中桥上手舞足蹈，口中还唱诵了一曲，这才喝令刽子手上去，先将袁履谦手足砍掉，再一刀刀砍死。
颜杲卿满脸血泪不断骂着，声音已是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二声喘息。何万年听到颜杲卿快没了动静，喝令刽子手立刻行刑。刽子手上去，一刀先砍断了颜杲卿一足。颜杲卿突然浑身一颤，斜靠在石柱上，须发皆张，中桥之上发如雪，血泪满襟心肝裂。颜杲卿声音再次提高，大骂之声经久不息，声震洛河两岸，山河泣血。两岸无数民众见了无不悲切，哭声一片。刽子手见颜杲卿这等孤忠模样，也是心中一叹，上前一刀将他砍死。
何万年见刽子手早早将颜杲卿处死，很不满意，上来大骂了几句，令人将尸体抛入洛河。黑发少年、白发老臣的尸体就这样漂荡于洛河之上。当日夜间，洛阳百姓到河中将尸体收敛，寻了一处地方埋下。[5]
颜杲卿满门血染洛水之前几日，李隆基在长安得知王承业冒功，擒获敌将乃是颜杲卿的功劳，特加授他为卫尉卿兼御史大夫。皇帝的封赏未到，常山已陷，良臣被擒。至于王承业冒功之罪，靠着杨国忠的庇护，竟然安然无事，照样坐镇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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