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努力，实业救国的初衷

杜重远

当民国四年，××（日本）提出置中国于死地的二十一条件，我那时刚在奉天两级师范附属中学毕业。听到了这种消息，整天陷在抑郁忧闷的境域中，寝食俱废者三四日。我恨没有百万雄兵，扫荡三岛以泄我胸中积愤。那时一班爱国志士奔走呼号，高呼“抵制×（日）货”的口号，想拿全国一致的运动，以抵抗××（日本）侵略的野心。但是以中国形似一盘散沙的同胞，经过了一度电气的刺激，只保持了所谓“五分钟的热度”，便渐渐地归入无影无踪的状态中了。那时我便感觉到一时的义愤还须继以切实的救国工作，便怀着提倡实业以救中国的愿望。但是各人仅能就各人的能力作尽量的贡献，我志在以实业救国，实业的范围也很广，我要选择一种为我国所需要而又为我所能尽力的才行。我便开始在选择方面时常留心考虑。

有一天，我偶然在一本窑业杂志中看见载着关于日人在大连所办的大华窑业会社的一段文字，很受感触。那段文字的大意是说：大连满铁总社内，设一中央试验所，每年以数十万的巨款，作极完全的设备，延聘国内（指日本）专门人才，研究试验满蒙各种农产、矿产以及森林、畜牧、渔业等等，例如大豆高粱之如何改良，马牛羊豕之如何变种，无不加以切实的研究和精密的试验。俟专家研究试验有了结果之后，即募集资本，设厂制造。即以瓷业一项而言，大华窑业会社之成立经过情形也是这样，先由专家研究试验某地有黏土，某地有长石，某地交通发达，某地运输便利，每年产额若干，每年用度几何，然后计划工厂的配置，窑房的建筑，一一预备妥当，最后募集资本，把整个的计划次第进行起来。

我看到这段文字，想起外人官商合办的公司（指满铁会社而言），对于各种实业这样的提倡，这样的辅导，反视我国散漫糊涂过日子，让宝藏尽给人掠夺的情形，发生无限的感慨。同时想起日本国内的瓷器运到我国，已经博得“价廉物美”的好评，现在又进而在我国境内设厂制造，加上他们政府的帮助，技术又精巧，机器又良好，设备又完全，我国怎能和他对抗竞争呢？我此时一方面要想决志创办瓷厂以挽回祖国利权，一方面更觉日人经营此业的厉害。但我念及“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这句老话，我的愿望并不因此消沉。日本人的技术精巧，计划周密，固然不是我们所能一蹴而就。但是我国工价低廉，交易方便，也未始没胜过日本人之处。我因此便想办瓷厂。我当然先须从自己的学识技术上下工夫，换句话说，我先须设法学习窑业专科，以我家境之清寒，这又是一个难关，但我仍不气馁，时当留心机会。

凑巧一九一六年辽宁省要选送学生到日本去学习实业，我觉得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遂我生平的志愿，怎肯轻被放过？于是轻过多次考试之后，居然侥幸获选，我便同了几十个志同道合的学友到日本去。到日本后最触目惊心的，便是在他们国家里找不出一块无用荒地，或一条不能行船的河道，更找不到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至于工商业的发达，更使我吃惊。我以为我们对于××（日本）侵略我国，固然觉得可恨，但是他们的创造和努力的精神，我们未尝不可效法。

看到他们工业品的海外市场，有印度、南洋群岛，以及中国，但是以销出的数量而言，我们中国实是他们首屈一指的大主顾。在那些工业品当中，我所特注意的当然是瓷器一项。瓷器本是我国所发明的，在唐宋的时候日本屡次派人到我国学习，就是欧西各国也极喜爱我国的瓷器。但是现在情形怎样？近百年来东西各国以科学的猛进，发明了各种机器制造品，不但式样巧妙，而且品质优良，颜色鲜明可爱，价格也十分便宜，于是我国几千年相传的国产，在销出数量的表格中一落千丈，终至于本国市场中也充满了外货，被世界称为“瓷器国”（China）的中国竟在世界市场上一蹶不振，讲起来真令人气愤。这种情形愈坚定我的决心，遂毅然投入东京工业学校的窑业科（窑业科不止此瓷器一门，砖瓦、玻璃、珐琅洋灰等也属于这一科）。从此我便实践上午听讲、下午实习的生活，并常在课后到各大工厂去参观和实习，俾就实地工作获得真切的经验。

我从日本东京工业学校毕业回国后，就开始从事于募股的工作。写到这里，我不妨与读者谈一些题外的事情。我们中国从前一般的风气，若有一个留学生从海外归来，无论学的什么，有许多亲友总希望他能做官！他至少希望你做某机关的局长，或某机关的科长，我当时回国后也有人这样希望我，老实不客气地开口这样问我。我自己打定主意，对他们只报以一笑。但是我的确有我的困难。我国已往的什么公司事业，不是做经理的将股东的血汗自饱私囊，便是当会计的把所有利益放进自己的荷包里，这种情形在报上已数见不鲜。此外因用人不当，或财政不清，而使公司外强中干、名存实亡的亦比比皆是，求一个完全根据公司规章按步实行的，真似凤毛麟角之不可多见。所以国人一听见“募股”两字，往往如过鲍鱼之肆，闭目掩鼻地躲避唯恐不及。政府呢？只知考选实业学生，至于回国后怎样使各得其所，或对事业上予以相当的辅助，那是另一问题，不闻不问。在这种情形之下，拿着一个穷措大的资格，要创办实业抵抗外国的侵略，实有些近于痴人说梦。所以我的一般同学也都劝我说，“你还是找个小差使做做再说吧！”但是我仍抱着初志，不屈不挠地进行。

我从日本回国之后，要想用我所学以贡献于祖国，其困难情形，上次已经说过。但是我想从小做起，也许未当没有希望；我要募集资本几百万几十万元来办实业，一时急切不能办到，几万或几千元的实业或可以办到吧。于是我草拟了一张计划书，打算在办瓷业之前，先办砖瓦事业。因为我觉得先办砖瓦有两种意义：（一）砖瓦事业资本可大可小，并且在较短期内可以收效以坚投资者的信心；（二）一般国人往往以为学生只能享福而不能苦干，砖瓦事业在一般知识阶级中人更视为卑贱而辛苦的事情，我要证明我们学生也能吃苦，也肯做一般人所瞧不起的辛苦事业。我多方设法之后，幸有同学阚君宇清先给我筹集了六千元，我便在沈阳北门外买了六十亩地，建起五间草屋，掘井筑窑（砖窑）。我虽有了小小的基础，作为我努力的出发点。但这时亲友的失望声，同学的揶揄声，却听了不少，而一般人的白眼，和军警的凌侮，我也受过若干次。工作劳苦和环境的艰难，真不是做学生时代所梦想得到的，我总抱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主意，毫不悔心的做去。但是六千元资本怎能应付裕如？有限的经济力便处处牵住砖厂的发展。我于是一面忍苦工作，拿点苦中得来的成绩给人看；一面仍继续募股，幸得一二师友的同情协助，又在东奔西跑，得寸进尺，根据“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的两句格言，不息地进行，居然又募到一万元以上。于是我们的窑由小而大，出品方面也积极地改良，博得社会的好感，募股也渐渐因之顺利，由三万而五万，五万而十万，德国式哈夫曼的大轮窑在三年之中竟达到目的，辽宁一省的大建筑所用的新式砖瓦，××（日本）人因而不能独占了，从此从××（日本）人手中夺下的金额有二十万元以上。砖瓦虽小道，但我要替国家争回权利，至此略觉自慰。(www.xing528.com)

砖窑虽有相当的成就，但却不是我所理想的目标。我所理想的目标是瓷业。瓷业所以不能轻易有成，原因有三：（一）须有充分的准备时间；（二）须有熟练的工人；（三）须有充裕的资本，这三项是办窑业成功的三大因素，我现在再逐项说明如下：

第一所谓须有充分准备时间，有三个阶段：（1）调查原料；（2）购置机器；（3）建筑工厂的房屋。自从我所经营的砖业逐渐发达之后，我一面仍在经营砖瓦事业，同时便在顺带调查瓷业所需的原料。我根据××（日本）人所调查的可得原料的区域，带了工人共去到处挖掘，经过了两个月的搜罗，得到三十多种的黏土。但在这三十多种黏土之中，究竟那几种适用，因为本厂以及辽宁全省都没有化验的地方，无从证实，不得已还得到大连有××（日本）人设备的处所，托本国人私自化验，结果在三十多种的黏土中真可适用的不过五种而已。原料虽然认定，但是要进行购买时又发生许多波折，乡下人以为奇货可居，便随意大抬其价，于是不知又费多少次的奔走商洽，购买的手续方始弄妥。

第二是熟练的工人问题，在这种瓷厂里必须有几百个熟练工人，才敷应用。有人以为江西做瓷业的工人很多，大可调来应用。却不知江西工人只会用手工旧法，在这纯用机器制造的工厂中，一无可用。假使重新教练出一批人才来，谈何容易。不得已又往大连在××（日本）人所办的厂中择其艺术精良的工人，预约二十八个，并且要他们在开办工厂时一请就来。这种事实也是经过了许多的波折才办到的。虽对那××（日本）厂实在抱歉，但为工业竞争计，只得抱歉了。这样一来，原料定了，工人也有了，所急须要办的就是建筑厂屋和购买机器两件事，但在办这两件事之前，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钱”的问题。

于是讲到所谓须有充裕的资本，此时所需的款项与以前大不相同，预定至少须四十万元。虽从各方面设法募得十几万元（除前十万元外），还是无补实际，加以战争屡起，时局多变，募股更不易进行。于是此事既不能中止，又难于前进，此中苦况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俗语所谓“两手捧刺猬，拿不起，放不下”，真好像我当时的写照。专凭三寸舌，各方面往返商榷数月之久，才借到三十万元，于民国十七年把瓷器厂筑成，机器装就，除大连××（日本）厂中的工人来到外，并招考学生二百名，加以教练，于是瓷厂的规模略具雏形。但在开工起始的时候，仍因工人艺术不熟，烧出的瓷器，颜色黑黄，花纹暗淡。于是公司中同事大为颓丧，以为费了数十万的巨资和五六年的经营，而所得的结果不过如此。这种货品怎样可以出售呢？更怎样可以和外货竞争呢？但是我仍旧不变初志，深信天下事绝没有一蹴而即能得到完美的结果，所以仍持之以恒，细心研究。过了半年，色泽稍好，花纹亦渐新。一年以后，色泽优美，花纹更十分新颖，大足与舶来品较一个高低。一九一九年出品三百余万件，一九二〇年六百余万件，今年可出一千万件，取原有之×（日）货而代之，每年所挽回的利权可达一百万元以上。

我虽努力了八年，尚在挣扎奋斗中，还谈不到什么成功，就是稍有些成就那也是社会的赞许和各方面帮助的结晶。在最近金贵银贱声中，正是发展国货的绝好机会，愿与同志共勉，改良我国瓷业，以实力与外人奋斗，肃清外人瓷业在华的势力。我并望全国同胞各就范围作实际工作，为国家储蓄实力，以实力来御外。

（一九三二年七月）

（原载《狱中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