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1］冬朔，家大人［2］自崇疆受代［3］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4］先生祠，愿减己算［5］，以益亲年。闺人允庄［6］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7］。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8］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9］，辄成康了［10］，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11］。”射工［12］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13］，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萱，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注释】
［1］丁丑：嘉庆二十二年（1817）。
［2］家大人：陈裴之的父亲陈文述（1771-1843），初名文杰，字谱香，后改名文述，别号退庵、云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嘉庆时举人，著有《碧城诗馆诗钞》《颐道堂集》等。
［3］受代：官吏任满由新官代替为受代。
［4］华元化：即华佗，汉末医学家。字元化，沛国谯（今安徽亳州）人。
［5］己算：自己的寿命。
［6］允庄：陈裴之的妻子汪端（1793-1838）字允庄，一字小韫，女诗人，有《自然好学斋诗》，编有《明三十家诗选》初、二两集。
［7］簉室：副室，即妾。簉，音zào。
［8］怀冰：比喻高洁。
［9］四蹋槐花：指作者四次参加举人考试。踏槐花，古时有“槐花黄，举子忙”的说法，唐代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往往于隔年秋天在京城行卷，其时正值槐花盛开，后称参加科举考试为“踏槐花”。
［10］康了：指落第。传说秀才柳冕性多忌讳，忌“落”音改“安乐”为“安康”。闻榜出，忙让仆人去看。仆人回来后柳冕便问：“我得否乎？”仆应：“秀才康了也。”后因以“康了”作为落第的隐语。
［12］射工：传说的毒虫名。晋张华的《博物志》卷三记载，江南山溪中有射工虫，甲虫之类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以气射人影，随所著处发疮，不治则杀人。此处喻指有人要暗中伤害他。
［13］绿珠：西晋石崇的宠妾，石崇因她而招致灾祸，绿珠遂坠楼而死。碧玉：晋代汝南王司马义亮的妾。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1］也。珍其弱息［2］，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3］。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4］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5］。
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己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
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6］。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
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7］。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8］。
惆怅郁金堂［9］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10］，于兹始矣。
【注释】
［1］季布：楚地人，曾效力于西楚霸王项羽。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以信守诺言、讲信用而著称。所以楚国人中广泛流传着“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谚语。此指女性中慷慨仗义之人。
［2］弱息：原指年幼弱小的子女。后多指幼弱的女儿。
［3］倚玉：原指高攀或亲附贤者。典出《世说新语·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此处用作联姻的谦词。
［4］侯生：侯方域（1618-1655），字朝宗，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与冒襄、陈贞慧、方以智，合称明末“四公子”，复社领袖。孔尚任的《桃花扇》，描写的就是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侧面反映了明亡清兴的历史背景。
［5］杜樊川：杜牧（803-853），字牧之，号樊川居士，唐代杰出的诗人、散文家，因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故后世称“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遣怀》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
［6］王昌：传为薄情男子的代表。唐代女诗人鱼玄机的《赠邻女》有“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之句。王昌是魏晋时人,风神俊美,为时所赏,唐代崔颢《王家少妇》有“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之句。
［7］梅村：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明末清初著名诗人，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又为娄东诗派开创者。长于七言歌行，后人称“梅村体”。作有《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一诗。玉京：卞玉京，又名卞赛，后自号“玉京道人”，与马湘兰、顾横波、李香君、董小宛、寇白门、柳如是、陈圆圆同称“秦淮八艳”。
［8］别梦何尝到谢家：唐代诗人张泌《寄人》一诗中有“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之句，此处用其意。
［9］郁金堂：女子芳香高雅的居室。
［10］絮果兰因：以兰花之馨香喻美好之前因，以飞絮之飘泊喻离散之后果。比喻结局不幸之因缘遇合。常比喻男女间始合后分的情缘，文中指与紫姬的离散。
孟陬下浣［1］，将游淮左，道出秣陵［2］，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3］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4］，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5］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
休问冰华旧镜台，碧云日暮一徘徊。
锦书白下传芳讯，翠袖朱家［6］解爱才。
春水已催人早别，桃花空怨我迟来。
闲翻张泌《妆楼记》［7］，孤负莺期第几回？
却月横云画未成，低鬟拢鬓见分明。
枇杷门巷飘灯箔，杨柳帘栊送笛声［8］。
照水花繁禁著眼，临风絮弱怕关情。
如何墨会灵箫侣［9］，却遣匆匆唱渭城［10］。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
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
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
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鲤鱼笺［11］。
一翦孤芳艳楚云，初从香国拜湘君。
侍儿解捧红丝砚，年少休歌白练裙。
桃叶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勋［12］。
关心明镜团约，不信扬州月二分［13］。
【注释】
［1］孟陬：阴历正月。下浣：下旬。
［2］秣陵：今江苏江宁。
［3］《董青莲传》：指冒襄之友张明弼写的《冒姬董小宛传》。
［4］量不胜蕉：指酒量浅。蕉，蕉叶形酒杯，此处指酒。
［5］楮：纸。
［6］翠袖朱家：指停云主人。朱家，汉初鲁人，以任侠闻名，后成为侠士的代称。
［7］张泌：唐代张泌曾著《妆楼记》。
［8］枇杷门巷：出自唐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门里闭门居。” 指妓女居住的地方。杨柳帘栊：指妓女的住所。杨柳，《杨柳枝》，汉横吹曲辞，唐代诗人白居易依旧曲翻新歌。
［10］渭城：渭城曲，又称《阳关曲》或《阳关三叠》，以唐代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为曲辞。
［11］鲤鱼笺：指书信。
［12］王大令：王献之（344-386），字子敬，书圣王羲之第七子。东晋著名书法家、诗人、画家，晋简文帝司马昱之婿。官至中书令，为与族弟王珉区分，人称“大令”。相传桃叶渡因王献之在此作诗送其妾桃叶而得名。杜司勋：即杜牧，唐代诗人、散文家，是宰相杜佑之孙，杜从郁之子，因他曾任司勋员外郎，其《清明》一诗中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句。
［13］不信扬州月二分：化用唐代诗人徐凝的《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诗意。
姬读至末章，慨然曰：“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因即饯余诗曰：
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1］。
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2］。
月落乌啼，霜浓马滑，摇鞭径去，黯然魂销。
湖阴独游，新绿如梦。啜茗看花，殊有春风人面之感。忽从申丈处得姬芳讯，倚阑循诵，纪之以诗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双鱼［3］。
眼中翠嶂三生石［4］，袖底金陵一纸书。
寄向江船回棹后，写从妆阁上灯初。
樱桃花澹宵寒浅，莫遣银屏鬓影疏。
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5］，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攘［6］，促践佳约。余曰：“一面之缘，三生之诺。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闻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义，非寻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获与偕，蹇脩［7］之事，六一令君［8］可任也。’”秋季入夕，迺挂霜帆，重阳渡江，风日清美，白下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注释】
［1］石城：指南京。广陵：指扬州。
［2］同听箫声廿四桥：化用唐代诗人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诗意。
［3］双鱼：也叫双鲤，指书信折成鱼形。
［4］三生石：传说唐李源与僧圆观友善，约十二年后中秋月夜，相会于杭州天竺寺外。及期， 源赴约，闻牧童歌《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源因知牧童即圆观之后身。后人附会杭州天竺寺后山的三生石，即李源和圆观相会之处。诗文中常用为前因宿缘之典。
［5］重亲：指祖父母和父母两辈人。韩香之遇：宋代南徐有名妓韩香，色艺冠绝一时。大将叶氏之子与韩香交好，韩香欲许以终身。叶父闻知大恨，告到有司衙门。遂议定集中军中鳏夫于校场比射，胜者娶韩香为妻。一老卒获胜，韩香与之同归，谓老卒割肉沽酒置办宴席，召亲友来成礼。及宾客至，酒行三巡，韩香自高处将所蓄金帛银钱全部抛下。遂入内，更衣，自刎而死。
［6］搴芳结攘：搴，提起。攘，佩带。见屈原《离骚》：“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此处指成全裴之与紫姬。
［7］蹇脩：媒妁。
［8］令君：县令的尊称。
六一令君将赴之江［1］新任，闻姬父母言姬雅意属余，倩传冰语［2］，因先访余于丁帘水榭，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联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滞燕台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3］而归，端为成此一段佳话尔。”余袖出申丈书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为蘼芜、媚香［4］一辈人扬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桨亲迎，令君迺属其夫人，与姬母伴姬乘虹月舟连樯西下。小泊瓜洲，重亲更遣以香车画［5］迎归焉。
【注释】
［1］之江：浙江。
［2］冰语：媒人的话。冰人为媒人的别称。
［3］捧檄：奉命就任官职。
［4］蘼芜：香草名，此指明末名妓柳如是，号蘼芜君，能诗画。媚香：指明末名妓李香君，其住所名媚香楼。
［5］：指船。古代船头上画有鹢（古书上说的一种似鹭的水鸟）。
姬同怀［1］十人，长归铁岭方伯［2］，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乐安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蕙绸居士序余《梦玉词》曰：“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渤海生《高阳台》词句有曰：“素娥青女遥相妒，妒婵娟最小，福慧双修。”论者皆以为实录。姬亦语余云：“饮饯之期，姻娅［3］咸集。绿窗私语，佥有后来居上之叹。”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两行红粉服其诙谐吐属之妙。
吴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属之说。安定考功［4］戏语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5］，所谓仙露明珠者，讵能方斯朗润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疗相如之渴耳！”盖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戏云。
【注释】
［1］同怀：同胞兄弟姐妹。
［2］方伯：布政使。太守：知府。观察：道员。大尹：县令。
［3］姻娅：连襟,姐妹的丈夫之间互称。
［4］考功：官名，掌管官吏考课之事。
［5］玉山：喻德行仪容之美。因陈裴之别号“郎玉山人”，故有此语。
余朗玉山房瓶兰，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国香之徵［1］也。”因为姬营新室，署曰“香畹［2］楼”，字曰“畹君”。余因赋《国香词》曰：
悄指冰瓯，道绘来倩影，浣尽离愁。回身抱成双笑，竟体香收。拥髻《离骚》倦读，劝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语，叶样娉婷，花样温柔。
比肩商略处，是兰金小篆，翠墨初钩。几番孤负，赢得薄倖红楼。紫凤娇衔楚佩，惹莲鸿、争妒双修。双修漫相妒，织锦移春，倚玉纫秋。
一时词场耆隽，如平阳太守、延陵学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极赏余词，曰：“君特叔夏［3］，此为兼美。”余素不工词，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闺人请以“梦玉”名词，且笑曰：“桃李宗师，合让扫眉才子［4］矣。”
闺中之戏，恒以指上螺纹验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说。余左手食指，仅有一螺。紫姬归余匝月，坐绿梅窗下，对镜理妆。闺人姊妹戏验其左手食指，亦仅一螺也。粉痕脂印，传以为奇。重闱［5］闻之，笑曰：“此真可谓巧合矣。”
【注释】
［1］国香之徵：国香，指兰花。语出《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后人因称兰花为国香。因紫姬名子兰，故称之。
［2］畹：古代地积单位。说法不一,一说30亩为一畹,一说12亩为一畹。出自《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3］叔夏：即张炎，南宋最后一位著名词人，字叔夏，号玉田。其词典雅工丽。
［4］扫眉才子：指有文才的女子。 典出唐代诗人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5］重闱：旧称父母或祖父母。
莲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摹“惜花小影”见贻，衣退红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时广寒外史有《香畹楼》院本之作，余因兴怀本事，纪之以词曰：
省识春风面，忆飘灯、琼枝照夜，翠禽啼倦。艳雪生香花解语，不负山温水软。况密字、珍珠难换。同听箫声催打桨，寄回文大妇怜才惯。消尽了紫钗怨。
歌场艳赌《桃花扇》。买燕支、闲摹妆额，更烦娇腕。抛却鸳衾兜凤舄［1］，髻子颓云乍绾。只冰透、鸾绡谁管？记否吹笙蟾月底，劝添衣悄向回廊转。秀影外，那庭院。
姬读之，笑授画册曰：“君视此影颇得神似否？”乃马月娇［2］画阑十二帧，怀风抱月，秀绝尘寰。帧首题“紫君小影”四字，则其嫂氏闰湘手笔。是册固闰湘所藏，以姬归余为庆，临别欣然染翰［3］，纳之女儿箱中者。余欲寿之贞珉［4］，姬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余乃止。
【注释】
［1］凤舄：绣鞋。舄，音xì。
［2］马月娇：即马湘兰，秦淮八艳之一，为人旷达，能诗善画，尤擅画兰竹，故有“湘兰”之称。
［3］染翰：提笔写作。
［4］贞珉：石刻碑铭的美称。
蔻香阁狂香浩态，品为花中芍药。尝语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1］也宜哉。”芳波每称其言，辄为叹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画舫录》，以倚云阁主人为花首，此外事多失实，人咸讥之。余以公羁秣陵，仲澜招访倚云，一见辄呼余字曰：“此服媚国香者也。”仲澜与余皆愕然。时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颇为所厄，后归以语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挤君，倚云识君之字而企君，彼录定为花首也固宜。”
【注释】
［1］藩溷：溷，音hùn。污秽混浊之所。
余受知于彭城［1］都转，请于阁部节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库藏三十七万责余司其出纳。余固辞不可，公愠曰：“我知子猷守［2］兼优，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习矣。”余曰：“不司出纳，诚蹈取巧之习；苟司出纳，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无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报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无他，乃止。时自戟门归，已深夜，闺人方与姬坐香畹楼玩月。闺人诘知归迟之故，喜曰：“君处脂膏而不润，足以报彭城矣。”姬曰：“人浊我清，必撄［3］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4］乎。”余夫妇叹为要言不烦。
【注释】
［1］彭城：今江苏徐州。
［2］猷守：谋划和操守。
［3］撄：触犯。
［4］牛渚之警：谓身处险要，需时刻警惕。牛渚，在今安徽马鞍山市采石镇，名缘于采石矶三元洞西南有一洞，深不可测。民间传说，古时此洞出金牛。故采石矶又叫牛渚矶。这一带概称牛渚。此处向为大江战略要地，是长江三大矶头之一，形势十分险要。唐李白有“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千古绝唱。
余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曰：仲澜属为捧花生《秦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1］，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偶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2］，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尔。’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3］所浼乎？”余曰：“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宴，心识石翁［4］，后亦卒为定山［5］所误。坐让葛嫩武功［6］，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距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词翰，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7］当日，主持风雅，名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红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幸，尚不致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虑知己晨星，前盟散雪，母骄钱树［8］，郎冒璧人［9］。弦绝阳春［10］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莸［11］合器，臭味差池，鹣鲽同群［12］，蹉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就灯花，黯然罢酒。维时仲澜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语。
【注释】
［1］媚香却聘：指《桃花扇》中李香君退掉阮大铖送来的妆奁之事。
［2］妹喜衣冠：妹喜，夏桀的宠妃，喜欢穿戴男人的衣帽。据考，柳如是也经常着儒生服外出，故称。
［3］虞山：钱谦益。
［4］石翁：即黄道周（1585-1646），明末学者、书画家、文学家。字幼玄，一作幼平，号石斋。相传黄道周一次作书时顾媚曾侍宴，对其人品学问都十分钦佩。
［5］定山：龚鼎孳。
［6］葛嫩：明末秦淮名妓，后为孙临妾。武功：即孙临，字克咸，改字武公，文才武略。参加抗清活动，在福州保卫战中壮烈牺牲，妾葛嫩一同牺牲。
［7］壮悔：即侯方域，著有《壮悔堂集》。
［8］母骄钱树：妓院鸨母，以名妓为摇钱树而骄傲。
［9］郎冒璧人：指俗客冒充高雅之人。
［10］阳春：指高雅的音乐。
［11］薰莸：薰，香草；莸，臭草。喻善恶、贤愚、好坏等。
［12］鹣鲽：《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喻夫妻恩爱。
夫白门柳枝，青溪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繇来尚巳。迨至故宫禾黍［1］，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澹心《板桥杂记》［2］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际承平之盛，联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摅怀蒆翰，澹心《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淡粉间当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此一时伫兴之作，忽忽不甚记忆。迨姬归余后，允庄谈次戏余曰：“君当日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儡。兴酣落笔，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谓秦无人耶［3］？”苕妹曰：“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闺侣咸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却埽［4］，炉薰茗盌，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5］，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修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注释】
［1］故宫禾黍：《诗经·王风·黍离序》：“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后以故宫黍离表达感慨亡国的情思。
［2］余澹心：余怀，字澹心，清初文学家。《板桥杂记》是他记载秦淮狭邪之事的笔记，共分3卷，上卷雅游，中卷丽品,下卷轶事。
［3］敢谓秦无人耶：用《左传·文公十三年》秦大夫绕朝“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语。
［4］却埽：不再扫径迎客。谓闭门谢客。
［5］随鸦之举：彩凤随鸦，美丽的凤鸟跟了丑陋的乌鸦。比喻女子嫁给才貌配不上的人。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1］，日鲜宁晷［2］。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灯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姬将适余，偶与倚红、听春辈评次清容院本［3］，或《香祖楼》警句，或赏《四弦秋》关目。姬独举《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4］，风也怜他，月也怜他”数语，吟讽不辍。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时固应心契此语！”金钗四座，赏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词有曰：“蹋冰瘦马投荒驿，负了卿怜惜。累卿风雪忆天涯，休说可人夫婿是秦嘉。”盖指此也。嗣于下相［5］道中寄姬词曰：
霜月当头圆复缺。跃马弯弓，那怪常离别。约了归期今又不，关山只认无啼
。
何事沾膺双泪热，帐下悲歌，竟未生同穴。忍与归时灯畔说，五更一骑冲风雪。
南州朱夫人为写《行香子》，晚翠庵主即书原词于上。姬每一捧诵，感泪弥衿，凄咽之音，如听柳绵、芳草矣。
【注释】
［1］趋庭问绢：典出《论语·季氏》《三国志·魏志·胡质传》，指承受父教，向前辈请教。
［2］宁晷：安定的时刻。
［3］清容院本：蒋士铨所写的戏曲剧本。蒋士铨，字心馀、苕生，号藏园，又号清容居士。清代戏曲家，文学家。著有《藏园九种曲》，文中提到的《四弦秋》《雪中人》《香祖楼》，均为九种曲之一。
［4］秦嘉：字士会，东汉人，有《赠妇诗》共三首，是秦嘉为郡上计掾入京前，写给其妻徐淑的。第一首写秦嘉即将赴京之际遣车迎妇，徐淑因病不能返回面别，使秦嘉伏枕辗转，彻夜难眠。第二首写秦嘉想前往徐淑处面叙款曲，终因交通不便等原因未能成行。第三首写启程赴京时以礼物赠徐淑，遥寄款诚。作品表现了诗人对妻子的思念和留恋，表现了夫妻之间深切友爱之情。
［5］下相：古县名，今江苏宿迁，北齐废。西楚霸王项羽的故里。故有“帐下悲歌”一句。
余幼涉韬钤［1］，长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义廉立者，颇不易觏［2］。长白尚衣［3］，锐欲治枭，禁暴除害，致书阁部。谓燕赵壮士、江淮异人，恩威部勒［4］，非余莫任。余启阁部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鸡鸣狗盗之雄，为饥所驱，不知择业，铤而走险，患莫大焉。广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储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无形之祸。”阁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枭而论，以毒攻毒，兵法亦当如是也。忠信所格，景响［5］孔殷。”姬曰：“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且以余驭下少严［6］，渊鱼廪鼠察诘不祥［7］，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8］云。
【注释】
［1］韬钤：钤，qián。古代兵书《六韬》和《玉钤篇》的总称。后泛指兵书。
［2］觏：音gòu，遇见。
［3］长白：山名，在山东邹平南，因山中云气常白，故名。尚衣：官名，职掌帝王衣服，清代不设尚衣官职，有苏州、杭州、江宁三织造，俗称仍为尚衣。
［4］部勒：部署，约束。
［5］景响：影响。
［6］少严：稍严。
［7］渊鱼廪鼠察诘不祥：《列子·说符》：“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一个人如果能看见深水下鱼的游动，那就不吉利；太聪明，能判断别人的隐私，本身就会遭殃。
［8］韦弦之助：《韩非子·观行》：“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此喻指紫姬的规劝。
淮南以浚河停运，余请于堂上，创为移捆之议，节使与彭城公，咸庆安枕，真州贤士，歌诗以侈美之。归逼岁除，颇形闷损。姬曰：“储课乂民［1］，颂声洋溢。残年风雪，不负此行，那有辜负香衾之憾？”
芜城绮节［2］，慈命设璧月楼前。姬偕闺侣，香阶侠拜。更解绾臂怜爱缕，遣鬟密置鸱吻［3］。吾杭谓刍尼［4］衔以成梁，可渡星河灵匹［5］也。萼姊戏裁冰縠［6］绘并头兰桂畀［7］姬，向月绣之，镂金错采，巧夺针神。余巾箱检玩，珍逾蔡氏金梭［8］矣。
【注释】
［1］储课乂民：储藏财富，使百姓安定。课，赋税。乂，治理，安定。
［2］芜城：今江苏扬州。因南朝宋鲍照《芜城赋》而名。绮节：七夕的别称。
［3］鸱吻：又叫鸱尾、鸱吻，是中国古代建筑物的脊梁上的构件，做张口吞脊状。
［4］刍尼：梵语，喜鹊。
［5］灵匹：汉族民间传说中的神仙匹偶。指牵牛、织女二星。《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二·七日夜女歌六》：“灵匹怨离处，索居隔长河。”
［6］冰彀：薄纱。
［7］畀：给与。音bì。
［8］蔡氏金梭：元林坤《诚斋杂记》：“蔡州丁氏女精于女红，每七夕祷以酒果，忽见流星坠筵中。明日瓜上有金梭，自是巧思益进。”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辄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时奉檄驻工，星夜驰归，祷于太平桥元化先生祠，赐方三剂而愈。姬因代余持观音斋，以报春晖，至殁不替。
姬与余情爱甚挚，而耻为忮嫉［1］之行，是以香影阁赠余鬟花绡帕，香霏阁赠余冰纨杂佩，秋雯阁赠余瓜瓤绣缕，姬皆什袭［2］藏之。又香霏阁寄余雕笼蝈蝈一枚，姬尤豢爱不释，曰：“窥墙掷果［3］，皆属人情。苟非粉郎香掾［4］，又谁过而问之者？”
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5］所摄。爰赋《柳梢青》词以谢之曰：
曳雪牵云，玉笼鹦鹉，唤掩重门。曲曲回阑，疏疏帘影，也够销魂。愁看照眼浓春，添多少、香痕泪痕。默默寻思，生生孤负，无数黄昏。
休蹙双娥，鬘华［6］倩影，好伴维摩［7］。娇倚香篝，话残银烛，闲煞衾窝。更无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吗？
允庄曰：“风流道学，不触不背，当是众香国中无上妙法。”姬曰：“飘藩堕溷［8］，千古伤心。君能现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耶？”姬亦为之冁然［9］。
【注释】
［1］忮嫉：妒忌。忮，音zhì。
［2］什袭：把物品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以示珍贵。
［3］窥墙：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掷果：《世说新语容止》载，晋潘岳妙有姿容，每出门，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4］粉郎：三国魏何晏,美仪容，面如傅粉，封列侯，人称粉侯，亦称粉郎。《世说新语容止》：“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香掾：《世说新语惑溺》载，晋贾充女悦贾充掾吏韩寿，私将西域奇香送与韩寿，充闻香而察觉。
［5］摩登：摩登伽人省称。释迦牟尼在世时，有女摩登伽，曾使其女用幻术蛊惑阿难，佛说神咒，使阿难得以解脱。
［6］鬘华：苿莉花。
［7］维摩：即维摩诘，释迦同时人，意译为净名、无垢尘。
［8］飘藩堕溷：比喻由于偶然的机缘而有富贵贫贱的不同命运。多指女子堕落风尘。
［9］冁然：冁，音chǎn。大笑貌。
余以乌鸟之私［1］，惧官远域，牛马之走［2］，历著微劳。黄扉辱国士之知［3］。丹诏［4］沐劝能之谕，纶音甫逮［5］，吏议随之［6］，挈养衔恩，未甘废弃。长途冰雪，小队弓刀，急景凋年，重尝艰险。维时允庄忽染奇疾，淹笃积旬。姬乃鸡鸣而起，即诣环花阁褰帷问夜来安否。亲为涂药、进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调护，寝馈俱忘。语余世母谯国太君曰：“夫人贤孝，闺中之曾、闵［7］也。设有不讳，必重伤堂上心，而贻夫子忧。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尔。”余时寄迹于东阳参军绛云仙馆，曾附书尾寄以近词曰：
年来饱识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远树薶烟，残鸦警雪，人在黄昏孤馆。更长梦短，便梦到红楼，也防惊转。雁唳霜空，故乡何事尺书断？(www.xing528.com)
书来倍萦别恨，道闺人小病，罗带新缓。茗火煎愁，兰烟抱影，不是卿卿谁伴？怜卿可惯？况一口红霞，黛蛾慵展。漫忆扬州，断肠人更远。
【注释】
［1］乌鸟之私：乌鸟反哺，谓侍养父母为展乌鸟之私。
［2］牛马之走：谦词，原意是在皇帝之前如牛马般供奔走驱使。
［3］黄扉：古代丞相、三公、给事中等高官办事的地方，以黄色涂门上，故称。此指宰相。国士：国士无双的省称。据考，当时宰相孙玉庭曾称陈裴之“国士无双”。
［4］丹诏：皇帝的敕命。
［5］纶音：指帝王的诏书旨意。甫逮：刚到。
［6］吏议随之：吏议，官吏议论政事。陈裴之本被荐为南江候补通判，后被吏议否决，改为云南府通判，道远不能前往，奏请改近，仍客汉皋幕中。
［7］曾、闵：曾参和闵子骞，孔子门生，皆以孝著称。
姬时已得咯血症，讳疾不言，渐致沉笃。余以定省久睽，勾当觕毕，醉司命［1］夕，风雪遄归，而姬已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
余自吏议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载酒［2］，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诘其故，曰：“君为尊亲所屈，奉竭檄色喜，自断不忍远离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远省，太夫人既惮长途，不能就养，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独行？且寒暑抑搔［3］，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职，即以摅君之忧。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来，屡屡为余言之者。孰知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4］之谶哉！
【注释】
［1］醉司命：旧称腊月二十四祀灶日为醉司命日。
［2］江湖载酒：指四处流浪。唐朝诗人杜牧的《遣怀》有“落魄江湖载酒行”句。
［3］抑搔：按摩抓搔。《礼记·内则》：“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
［4］紫玉成烟：《搜神记》载：“吴王夫差小女紫玉悦童子韩重，欲嫁之，不得，气结而死。重游学归知之，往吊于墓侧，玉形见，赠重明珠，因延颈而作歌。重欲拥之，如烟而散。”后常比喻少女云世。
蓉湖施生，隐于阛阓［1］，掷六木［2］以决祸福，闻有奇验。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镜之戚。”问能解否，曰：“小星替月可解也。”更请其他，曰：“嘒彼三五［3］，或免递及之祸。”时平阳中瀚［4］自淮南来，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邻觋陇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法华［5］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允庄闻之，亟请于堂上。为余量珠购艳，以应施生之说。余曰：“新人苟可移情，辄使桃僵李代，拊心自问，已觉不情。设令胶先续断，香不返魂，长留薄幸之名，莫雪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岂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恋切所生，恒见望云兴叹［6］。还珠益算［7］，此诚日者［8］无聊之极思。然其徙倚绵延，屡烦慈顾，每与言及，涕泗不安，曷以归省之计，为伊却病之方乎？”允庄颔之，乃为请于重闱，整装以定归计焉。
【注释】
［1］阛阓：阛，环绕市区的墙。阓，市区的门。古时，市道就在墙与门之间，所以称市区为“阛阓”。
［2］六木：《易经》的六爻，此指占卜。
［3］嘒彼三五：《诗经·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此借小星喻妾。施生让陈裴之另娶一妾，代替紫姬。
［4］中瀚：内阁中书。
［5］法华：即《妙法莲华经》，此指佛法。
［6］望云兴叹：谓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旧唐书·狄仁杰传》载：其亲在河阳别业,仁杰赴并州,登太行山,南望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伫立久之。云移乃行。
［7］益算：增加寿命。
［8］日者：中国古代观察天象的人。此指算命占卜之人。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雪涕命余曰：“紫姬以归省之计，为却病之方，果如所言，实为至愿。惟值江风暑雨，实劳我心。汝可祷之于神，以决行止。”余因祷于武帝庙。其签诗曰：“贵人相遇水云乡，冷淡交情滋味长。黄阁开时延故客，骅骝［1］应得骋康庄。”太夫人见有骅骝康庄之语，以为道路平安，乃许归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书深刻曰：“康庄骥足蹑青云。”而姬殁后，櫘［2］停适当其处。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事后追思，如梦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岂苍苍定数，竟属万难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诗曰：
梅雨丝丝暗画楼，玉人扶病上扁舟。
钏松皓腕香桃瘦，带缓纤腰弱柳柔。
五月江声流短梦，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调药裹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
紫姬依韵和之，并呈太夫人，诗曰：
风雨经春怯倚楼，空江如梦送归舟。
绵绵远道花笺寄，黯黯临歧絮语柔［3］。
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愁。
望云更识郎心苦，月子弯弯系两头。
允庄又寄余诗曰：
问君双桨载桃根［4］，残月空江第几村。
淡墨似烟书有泪，远天如水梦无痕。
晚风横笛青谿阁，新柳藏鸦白下门。
更忆婵嫣支病骨，背灯拥髻话黄昏。
余依韵和之，曰：
情根种处即愁根，纱澣青溪别有村［5］。
伴影带余前剩眼，捧心镜浥旧啼痕。
江城杨柳宵闻笛，水阁枇杷昼掩门。
回首重闱心百结，合欢卿独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读之，叹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6］。”
【注释】
［1］骅骝：赤色的骏马。
［2］櫘：灵柩。
［3］临歧：分道惜别。
［4］桃根：晋王献之的妾桃叶的妹妹。
［5］纱浣青溪：纱浣，西施浣纱在浙江绍兴若耶溪，亦称浣纱溪。此以西施喻紫姬，“捧心”句也用西施之典。
［6］《别赋》《恨赋》：南朝梁江淹作，内容为抒写种种离愁别恨。
余于严慈抱恙，每祷元化先生祠辄应，盖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诚所结。先生其许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积勤成瘵［1］，早投峻补［2］，误于凡医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迟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坚握余手曰：“君素爱恋慈帷，苟不畏此简书，从无浪迹久羁之事。今来省垣者匝月矣，阁部叙勋之奏［3］，昨日已奉恩纶，指日北行，亟宜归省。妾病已深，难期向愈，支离呻楚，徒怆君心。愿他日一纸书来，好收吾骨以归尔。”余时甫得大人安报，因慰之曰：“子之贤孝，上契亲心，来谕命为加意调治，以期痊可偕归。明日当为子祷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当，以纾慈廑［4］。”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仆仆，吾未知何以报也。”次日祷之，未荷赐药。次日又以姬之生平，具疏上达，愿减微秩［5］，以丐余生，俾侍吾亲，谓先生其亦许我耶？始荷赐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递书，知太夫人客感卧床，姬亟呼郑、李两妪尽力扶倚隐囊［6］，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归省亲，勿更以妾为念。”言际清泪栖睫，更无一言，反面贴席，若恐重伤余心者。余时心曲已乱，连泣颔之。晨光熹微，策单骑出朝阳门。伤哉！此日遂为永诀之日矣！
【注释】
［1］瘵：病，多指痨病。
［2］峻补：用强力补益药治疗气血大虚或阴阳暴脱的方法。
［3］叙勋之奏：内阁大臣向皇帝述臣下功绩的奏章。
［4］慈廑：廑，音jǐn。指母亲的关心和挂念。
［5］微秩：指短暂的寿命。
［6］隐囊：软性靠垫。
余于二十二日抵苏。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头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祷于西米巷元化先生祠，赐服黄菊花十朵，遂无所苦。太夫人询姬病状，知在死生呼吸之际，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请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抚女［1］桂生惊啼曰：“娘归矣！”询之，曰：“上香畹楼去矣！”太夫人疑为离魂之徵也，陨涕不止。余再四劝慰，太夫人曰：“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2］。湖绵如雪，则其所心爱也。年来侍我学制寒衣，缝纫熨贴，宵分不倦，我每顾而怜之。”因属世母谯国太君、庶母［3］静初夫人、萼姊、苕妹辈，为姬急制湖绵衣履。顾余曰：“俗有冲喜之说，汝可携去。能如俗说，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书，殷念北堂［4］病状，并遍询长幼起居。举室传观，方以无恙为慰。初三制衣甫毕，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阑风，征途迢滞。初六触炎登陆，曛黑入门。家人兮慞惶［5］，嫂侄兮含悲。易锦茵以床垂兮，代罗帱以素帷。魂飞越而足趑趄［6］兮，心震骇而肝肠摧。抚玉琴之在御兮，瞻遗挂之在壁。怼琼蕊［7］之无徵兮，恨朝霞之难挹。萃湫风［8］以酸滴兮，涉遐想兮仿佛。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儿于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呜呼！迟到两朝，缘悭一面，抚棺长恸，痛如之何！
【注释】
［1］恩抚女：应指养女。
［2］林下风：来源于《世说新语·贤媛》，称赞晋才女谢道韫之语，后用以称颂女子闲雅飘逸的风采。
［3］庶母：指父亲的妾。宗法制度下，子女对父亲的妾的称呼。
［4］北堂：此指婆婆。
［5］慞惶：恐惧惊惶。
［6］趑趄：音zī jū。脚步不稳，行走困难。
［7］琼蕊：传说以琼树上的花蕊为食，可以长生。
［8］湫风：湫，音qiū。寒风。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专傔［1］至苏，余于中途相左，至十二日傔自苏归。赍奉大人慈谕曰：“七夕得三槐书，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闱以次，无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两日，未必及视其敛，尤为伤心之事。携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云是所心爱，可焚与之。汝一切料置安妥后，即载其櫘回苏，暂厝虎山［2］后院，俾依汝祖灵以居。今冬恭建先茔，当并挈之以归尔。渠［3］四年中贤孝尽职，群无间言。去冬侍汝妇之疾，尤属不辞况瘁［4］。至其淡泊宁静，夙为汝祖所称赏。今得首从先人于九京［5］，在渠当亦无憾。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蒨桃、朝云［6］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呜呼！我堂上慈爱之心，无微不至，开函捧诵，感激涕零。畀太原举家读之，莫不凄感万状。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呜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瞑矣！
【注释】
［1］傔：音qiàn，侍从。
［2］厝：停柩，把棺材停放待葬。虎山：虎丘山。
［3］渠：她。指紫姬。
［4］况瘁：指憔悴。况，通“怳”。
［5］九京：即九原。春秋时晋国大夫的墓地。后泛指墓地。
［6］蒨桃：又写作茜桃，北宋宰相寇准的妾，工诗。寇准曾集诸妓设宴,赏赐歌女绫绢千数,而歌女竟嫌其微少,茜桃以此为题,写了《呈寇公》二首赠于寇准。朝云：宋文学家苏轼之妾，她随东坡贬居惠州，后卒于惠州。
姬发长委地，光可鉴人，指爪皆长数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有金彄［1］护之。弥留之际，郑媪为理遗发，令勿轻弃，更倩闰湘尽翦长爪，并藏翠桃香合中。闰湘曰：“留以遗公子耶？”含泪点首者再。叩其遗言，曰：“太夫人爱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复来，惜我缘已尽，不能少待为恨尔。”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与允庄、紫姬每逢夏夜风雨，辄急起整衣履，先后至太夫人房中，围侍达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卧碧梧庭院，隐闻雷声，辄顾李媪等曰：“恨我远离，不能与主人同侍太夫人尔。”未及周辰，遽尔化去。病至绵惙［2］，而其爱恋吾亲若此，悲哉痛哉！
【注释】
［1］彄：音kōu，环子、戒指一类的东西。
［2］绵惙：病情沉重，气息仅存。
允庄闻姬凶耗，寄余书曰：“姬之抚恩女桂生，已奉慈命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爱抚孝先，无异所生，业为持服［1］。如有吊者，应报素柬，亦已请命堂上，可书‘嫡子孝先稽颡［2］’云云。”并寄挽联曰：
四年来孝恭无忝，偏教玉碎香销，愚夫妇触境心酸，遗憾千秋，岂独佳人难再得
两月中消息虽通，只恨山遥水远，慈舅姑倚闾望切，芳魂一缕，愿偕公子早同归
同人叹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丧，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妇之意，尤为毫发无憾。”
【注释】
［1］持服：守孝,服丧。
［2］稽颡：古代丧礼中居父母之丧时的跪拜宾客之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悲痛。
金沙延陵女史，工诗善画，秀笔轶伦［1］。所得润笔之资，以赡老母幼弟。尤工剑术，韬晦不言。人以黄皆令、杨云友一流目之，不知为红线、隐娘之亚［2］也。病中闻紫姬之耗，寓书于余，发函伸纸，上书“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3］”一联，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纨质，旷世秀群。余每见于芜城官舍，爱不忍去。曾仿月娇遗迹，画兰十二帧，以作美人小影。今闻彩云化去，不觉清泪弥襟。以妹之孝恭无忝，具详允庄大妹所撰挽联。人不间于高堂大妇之言，无俟再下转语。爰书玉溪生［4］句，俾知慧业生天［5］，以摅云弟梨云之感［6］。此于《香祖楼》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纵笔作书，可觅一善书者捉刀为幸。”余因倩汝南探花仿簪花妙格［7］，书之吴绫，张诸座右。此与昭云夫人篆书《林颦卿葬花诗》以当薤露［8］者，可称双绝。
【注释】
［1］轶伦：超出一般。
［2］红线：唐袁郊所作的传奇《甘泽谣》中的青衣侠女。隐娘：唐代裴铏所撰传奇《聂隐娘传》中的女侠。
［3］萼绿华、杜兰香：神话中的仙女。此二句诗出自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
［4］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号玉溪生。
［5］生天：佛教称人死后更生于天界，后用以指死亡。
［6］梨云之感：此用《香祖楼》之典，指裴之对紫姬的思念之情。
［7］簪花妙格：典出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后人称书法娟秀工整者为“簪花格”。
［8］薤露：薤上的露水。古代挽歌辞，指人的生命如薤上之露，容易晞灭。
词坛耆隽，嬴锡哀词，摅余怆情，美不胜屈。至挽联之佳者，犹记扶风观察［1］云：
别梦竟千秋，金屋昙花逢小劫［2］
招魂刚七夕，玉箫明月认前身［3］
巢湖太守云：
司马湿青衫，盖世奇才，那识恩情还独至
蛾归碧落，毕生宠遇，从知福慧已双修
高平都转［4］云：
玉帐佩麟符［5］，曾见潞州传记室
兰台抛凤管［6］，空教司马忆清娱
清河观察云：
倚玉搴芳，记伊人琼树雁行，花叶江东推独秀
吪鸾靡凤，送吾弟金闺鹗荐［7］，风沙冀北叹孤征
渤海令君云：
迎来鸾扇女，美前程月满花芳，奈银屏月缺花残，憔悴煞镜里情郎，画中爱宠
归去鹊桥仙，生别离山迢水递，赖锦字山温水软［8］，圆成了人间艳福，天上奇缘
渤海、清河两君，有蹇修葭莩之谊［9］，抚今悼昔，故所言尤为亲切。
及见申丈挽联云：
公子固多情，也为伊四载贤劳，不辞拜佛求仙，欲把精虔［10］回造化
佳人真有福，堪羡尔一堂宠爱，都作香怜玉惜，足将荣遇补年华
佥曰：“离恨天中，发此真实具足语。白甫此笔，真有炼石补天之妙。”又鹅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题铁云山人《无题》旧作“昙花妙谛参居士，香草离骚吊美人”之句，书作挽联，既见会心，又添诗谶，钗光钏响，触拨潸然。
【注释】
［1］观察：道员。
［2］金屋：汉武帝“金屋藏娇”之典，后多用于姬妾。昙花：优钵昙花的简称。昙花开花时间极短，按佛教说法，世间无此花，若如来下生、金轮王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现。本指难得出现，后喻稍纵即逝。小劫：佛教语。说法不一。人寿自八万岁，每百年减一年而至十岁，又人寿自十岁，每百年增一年而至八万岁，此增劫及减劫，一一名为小劫；依智度论则合此一增一减而为小劫；按释氏以劫纪时，从十岁增至八万，减至十岁，经二十返为一小劫。
［3］前身：佛教名词，谓前世。此指紫姬为天仙。
［4］都转：即都转盐运使。都转盐运使司，主要处理各地盐务事宜。
［5］玉帐：主帅所居的帐幕。
［6］兰台：汉代宫内藏书之处，以御史中丞掌之，后世因称御史台为“兰台”。此指文士。
［7］鹗荐：比喻推举有才能的人，典出《后汉书》卷八十下《文苑列传下·祢衡》：“鸷鸟累伯，不如一鹗。使衡立朝，必有可观。”
［8］锦字：《晋书》载前秦窦滔之妻苏蕙，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赠其夫。后世因称“锦字”为妻寄夫之信。
［9］葭莩：芦苇秆内的薄膜，喻指亲戚。
［10］精虔：诚敬貌。
姬疾革夜［1］，语其季嫂缪玉真曰：“我仗佛力归去，当无所苦。公子悼我，第请以堂上为念，扶持调护，宜觅替人。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陈如此，余方凄感欲绝，鸿消鲤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乎？紫姬来去湛然，解脱爱缘，逍遥极乐，幸勿以鄙人为念。所悲吾亲无人侍奉，所喜吾儿渐已长成，承重荫之孔长，冀门祚之可寄。余则心芽不茁，性海无波，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余自姬逝后，仍下榻碧梧庭院。翠桃香合，泣置枕函。空床长簟，冀以精诚致之。然鳏目炯炯［2］，恒至向晨，虽有鸿都少君［3］之术，似亦未易措置也。犹忆七月四日兰陵舟夜，梦姬笑语如平时。寤［4］后纪以词曰：
喜见桃花面。似年时、招凉待月，竹西池馆。豆寇香生新浴后，茉莉钗梁暗颤，恰小试玉罗衫软。照水芙蓉迷艳影，问鸳鸯甚日双飞惯？低头弄，白团扇。
星河欲曙天鸡唤。乍惊心、兰舟听雨，翠衾孤展。重翦银灯温昔梦，梦比蓬山更远，怎醒后莲筹［5］偏缓。谩讶青衫容易湿，料红绡早印啼痕满。荒驿外，五更转。
时堂上属琅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6］。孰知兰陵入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帷中环佩，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呜咽。
【注释】
［1］疾革：病危。
［2］鳏目：相传鳏鱼眼睛不闭，此比喻作者独居的凄凉。
［3］鸿都、少君：鸿都客、李少君，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有“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的诗句，后以“鸿都少君”指道术高明之士。
［4］寤：睡醒。
［5］莲筹：莲花漏上的计时报更的竹签。
［6］嗒然：嗒，音tà。形容懊丧的神情。
姬素豢狸奴［1］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狸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2］夙精音律，藻夏兰宵［3］，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征歌。奉政公北窗跂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4］。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5］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6］，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嚣，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捬心，哀过山阳邻笛［7］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淡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8］初夏，婪尾［9］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会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10］，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11］。”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眩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注释】
［1］狸奴：古人称猫为狸奴。
［2］奉政：奉政大夫的省称，文散官名。
［3］兰宵：阴历七月晚上。
［4］不爽累黍：指按谱歌唱，合韵律，丝毫不差。
［5］钧天：天上的音乐。此指宫乐。
［6］鱼龙曼衍：原指各种杂戏同时演出。后形容事物杂乱。出自《汉书·西域传赞》：“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户、海中砀极、漫衍鱼龙、鱼抵之戏以观视之。”
［7］山阳邻笛：晋人向秀经山阳旧居，听到邻人吹笛，发声嘹亮，不禁追念亡友嵇康、吕安，因作《思旧赋》。后人因以“山阳笛”为怀念故友的典故。
［8］壬午：道光二年（1822）。
［9］婪尾：芍药花。
［10］“彼奇服”句：出自曹植《洛神赋》。奇服，奇丽的服饰。旷世，举世唯有。骨像，骨格形貌。应图，指与画中人相当。
［11］“步蘅薄”句：出自曹植《洛神赋》。蘅薄，一种香草。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1］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翦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幂羃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成调钿栗，应减旧时蛾绿。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2］，一般孤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灯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客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
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拼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阑，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注释】
［1］晏坐：安坐，闲坐。
［2］双照：化用杜甫《月夜》“双照泪痕干”诗句。
余以樗散之材［1］，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及琅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2］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
金翠好帘栊，燕去梁空。窗开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
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灯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抚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3］，怆怀如许，阳关三叠，《河满》一声［4］，恻恻动人，声声入破［5］。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濒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生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6］。”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砚之恨［7］。
【注释】
［1］樗散：樗，音chū。典出庄子《逍遥游》。樗木材劣，多被闲置。比喻不为世用，投闲置散。后常作谦词。
［2］瓜步：山名，在江苏六合东南，亦名桃叶山。
［3］分襟：离别。
［4］《河满》：也作《何满子》，唐玄宗时，一个叫何满的人，临就刑时进此曲以赎死罪，后来就以何满的人名为此曲名。常用来表示哀痛之音。
［5］入破：凄柔婉转。
［6］“此情”二句：出自李商隐的《锦瑟》。
［7］碎琴：晋王徽之去给弟弟王献之吊丧后，取献之的琴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焚砚：自愧文不如人而欲自焚其砚，不复写作。亦指自谦文才不如他人。典见《晋书》卷五十四《陆机传》。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1］，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2］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淡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3］，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4］，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呜乎！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注释】
［1］台官：直属长官。
［2］锡类：语出《诗·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谓以善施及众人。
［3］乌私：用乌鸦反哺之典故，喻孝养父母。
［4］见背：谓父母或长辈去世。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媺行［1］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
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2］；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3］，黄绢铭幼妇之石［4］。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
【注释】
［1］媺行：美好的行为。
［2］委灰：灰烬，比喻衰败，衰落。
［3］彤管补静女之徽：彤管，古代女史用以记事的杆身漆朱的笔。《诗·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貽我彤管。”此处指陈裴之的母亲为紫姬作传。
［4］黄绢铭幼妇之石：“绝妙”二字的隐语。黄绢幼妇（绝妙好辞），典出自《世说新语·捷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