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过、扬过、汰过‘屁股’里拆出来的烟丝以后，”沈宜生得意远不及炫耀地告诉着高老师，“是烘。烘，没有烘箱怎么办？弄只铁锅，等新加煤饼的时候，放上去炒，炒到炉子旺，停；倒出来，摊开，要薄薄叫一层噢，让它散热，热气不散，烟丝会受潮。到冷透，放进饼干筒，好，剩下的就只有卷了。”
高老师不由由衷地感叹，“殚精竭虑啊你真是。”
不知道这句古语的沈宜生从时间、地点、语气中，明白了它的和高老师的意思，炫耀迅速让位给得意，并任其臻至自傲。
高老师突然说，似乎这才记起——其实从未忘记，“对了，”边说，他边抽出插在上衣下袋里的手，将拿着的一个不小的报纸包放到台面，缓缓推向沈宜生，“今天我来，是想帮你个忙。”
这缓缓和含糊其辞，令沈宜生狐疑，他迟疑地一点一点打开纸包。
“别人八小时工作制，”高老师的话没停，“你和我类似，有点特殊。开开门，你就要坐店堂立柜台，又是里外一个人独做，根本没有时间拾‘屁股’。”
“屁股”！纸包里全是短和更短的香烟屁股，何止几百只。
看呆了沈宜生，“这许多！什么地方来的？”
“我丈母娘，”高老师打岔似的说，“讲我，‘你是老师，老师拾香烟屁股，给人家看见，坍台的’。她讲，我坍台就是坍她台。又讲，与其这样转弯抹角坍还不如直截了当……”
“这么好的爱人！”沈宜生感动，感叹道，“福气，你真福气！”
高老师纠正，“是丈母娘。”
“没有你爱人，”沈宜生大觉奇怪，“你哪里来丈母娘？”(www.xing528.com)
高老师忍俊不禁，“倒是，倒是。”
对这几百只香烟屁股，沈宜生是有猜想的，细检着它们，他在想对策——对付诱惑以及好意的办法，于是，先贬，“多数是‘大联珠’和‘劳动’。”可，事实又不容否认，“长的倒不少。”
还是不看罢，他还原地折拢报纸，包起它们。“顶坏了，”拍拍，“世界上顶顶坏的坏东西就是香烟。”说，“吃过饭要呼，上马桶要呼，开心要呼，不开心更加要呼，一个人戆着发呆的时候一歇一根一歇一根，亲眷朋友碰头你发我发大家轮流发发个不停，除非睡觉……”
“还要睡着才想不着呼。”
“忒对了。所以，我一直打算发狠心…”
“不要，不要戒。”高老师阻止并以己为例警告，“戒过三趟了我，越戒瘾越大，弄得一旬的烟票最多只够四天。”
沈宜生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口气，“肉要票、鱼要票、蛋要票、油要票、糖要票、布要票、火柴要票、肥皂要票、棉花要票……都不及香烟要票要命。从前也不天天鸡鸭鱼肉、月月新做衣裳。可，香烟，就像你刚刚讲的，除非睡着才想不着呼。当然喽，长远不吃荤腥，会馋，肚里没油水，心里会潮，熬熬，熬得过的呀，对不对？熬香烟瘾，那可比死还难过。”发觉说到了本意的反面，他忙拐弯，“不过，香烟终究只是香烟，不是鸦片。我听我爷活着的时候讲，旧社会戒掉鸦片的人不是没有。再讲，戒不掉，少呼几根还是做得到的。”
说着，沈宜生推出纸包去。伸出手来，高老师将其按住在中途。一手按一手，一手按纸包，两只手都没能推动按着的。
“住得远，”高老师忽然重提说过的话，“我天天六出六进。回到家，要批作业、备课。不瞒你，我欢喜文学，有时候还要写写诗。常常一弄就第二天了……所以，可以讲，须臾离不开香烟。”顿了顿，他又说，“我老实坦白，在这里，会的，一回到家，我就不会卷了。作孽！没有一趟不是糟蹋‘屁股’。心痛啊我，心痛‘屁股’，更加心痛我年近古稀的丈母娘……”哽哽的，高老师说不下去了。
沈宜生也无话，琢磨着，他推不是、不推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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