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起林和包师傅相差一级地坐在高台阶上，听包师傅说。
“我听见的是一声咳嗽，男人的。那时候，我刚刚到这里不长远。革委会王头派任务的时候，跟我交底，讲这里封着全学院和当地街道寄放的抄家物资——这里那时候还有金条、银洋钿、珠宝首饰呢，现在已经清理好，全部上缴掉了，剩下的……”
尤起林插嘴，“也还全是好东西。”说，“别的不讲，所有西装的料子全是英国货，那堆花瓶果盘，清一色，全是捷克车料……”
“你哪能看得懂……”包师傅大感惊讶。
尤起林毫不隐瞒，“我家庭成分是城市贫民，我阿爷、阿爸解放前挑担子沿马路穿弄堂收旧货，解放后，阿爸一直在‘淮国旧’收购部……”
“所以一听见喷嚏就紧张，”包师傅恍然道，“怕有人动它们脑筋。”(www.xing528.com)
尤起林忙催她，“你讲，讲咳嗽。”
“王头讲，更加重要的是，它们是‘文革’成果，你——就是我——不要只把自己当门卫，你不但要看好门看好房子，当心电线走火水管漏水，当心所有进出的人包括他们的包，还一定要绷紧阶级斗争的弦，严防破坏盗窃，你要时刻记牢自己是在保卫‘文化大革命’。所以呀，就像我刚刚讲的，一夜起来四趟，上半夜两趟下半夜两趟，每趟楼上楼下里厢外头前天井后天井角角落落全检查到。有一趟，检查完要回亭子间去睡觉，”包师傅反手指指身后的廊道，“临上楼梯，听见厅里有人咳嗽。半夜三更，四面哔哔静，我听得清清爽爽的。连忙开门开灯，一看，没有人。关掉灯锁好门，我蹬蹬蹬蹬出去，再不声不响进来，守在楼梯口——老实讲，吓，我倒不吓，就是有点紧张。你不知道吧，原先住在这里的，是人称全上海所有市级医院外科第一把刀的三料货，学术权威、地主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参加过三青团还认识蒋经国，他爷在苏州乡下有三百多亩田、在上海有一家公司两爿厂。被扫地出门之前，他爷吃‘来苏尔’自杀，就死在厅里。——结果，一直守到天亮，不要说人，连鬼出现都没有看见。”
“后来呢？”
“后来三日两头这样。我跟王头汇报，他讲是心理作用。从前是教政治课的，他的话，我不大相信。就偷偷叫溜进牛棚，去问现在已经解放的老院长。老院长也讲，是心里有点紧张的缘故，叫什么暗示。我也不懂，只明白没有关系，不要紧。后来，还真好得多，难得听见咳嗽了。”告诉着的包师傅打了个哈欠，她向尤起林提议，“到楼上卫生间汰把浴罢。”
“不了。穿堂风吹得浑身的滑，”尤起林边站起身边说，“我去睡了。再不睡，天都要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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