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犬浣熊：自然博物馆里的失落物种

克里斯托弗·赫尔根（Kristofer Helgen）仍记得他在位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的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打开一个抽屉后发现了一个新物种的时刻。那是2003年12月，北方的冬天明媚而寒冷，拥挤的城市街道被向密歇根湖呼啸行进的狂风席卷得干干净净。

菲尔德博物馆广博的哺乳动物收藏馆内温暖而安静。在博物馆内部深处有几间没有窗户、由砖头砌起来的拥挤的房间，厚厚的墙壁将这些房间与外界隔绝。几个研究人员安静地在书桌前工作，他们仔细测量着一排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蝙蝠标本，或者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保龄球似的海象头骨。赫尔根是阿德莱德大学环境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他站在一个快顶到天花板的柜子前。柜子中的几个抽屉存放着“犬浣熊”（一种生活在中美和南美偏远的云雾林中的小型树栖浣熊类哺乳动物）的头骨和保存完好的皮肤。赫尔根特意前来菲尔德博物馆考察小型犬浣熊的标本，但当他打开抽屉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发现了新东西。

“它们华丽、柔软，长满厚厚的红毛，”他告诉我，“我立马就知道它们不是犬浣熊。它们和目前任何被描述和命名的物种都不一样。”

赫尔根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进行仔细的调查，前往厄瓜多尔北部的野外寻找这种动物，最终将这个新物种命名为“小型犬浣熊”。在2013年发布的正式描述中，他根据neblina这个单词，将这一物种的学名定为Bassaricyon neblina。neblina在西班牙语里是薄雾的意思。他在薄雾中发现了它，并为它命名，使这个物种确定下来。

“这件事很好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如果连自己观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它可能就这样在你眼前消失。”赫尔根说。

如果说有人有能力发现小型犬浣熊这一没有记载于菲尔德博物馆收藏中的物种——要知道这家博物馆关于其他物种的分类是极其详尽的——那个人就是赫尔根。赫尔根和同事在博物馆藏品中发现的古老标本，仅他命名的就有30多种哺乳类物种和亚种。

事实上，他已经为这项研究准备了大半生。“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很好奇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哺乳动物，”赫尔根说，“10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几乎所有哺乳动物的学名。”

37岁的赫尔根还很年轻，顶着一头和犬浣熊毛色一样的红色头发。他发现标本之间细微差别的能力众所周知。赫尔根说，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发现了一些分类上的盲点——一整个未被人所研究的生物属。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属里到底有多少种生物。“首当其冲的就是小型犬浣熊种。”赫尔根说。

标本：当从野外收集的标本到博物馆时，将进行剥皮和处理，由此踏上了通往成为动物艺术品的道路，其价值得以流传百世。标本的软组织要去除；骨架被放进装满皮蠹虫的盒子里，几个小时内皮蠹虫就可以有效地剥除骨上的肉，留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在当今分子生物学时代，研究者在野外采集某个物种后会制作多个组织标本，然后把它们冷冻起来，以供后期对其DNA进行分子分析。但在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收集第一批犬浣熊标本时，还没有人预见到分子技术的到来。人们甚至不知道DNA为何物：DNA的结构研究几十年后才开始出现。那个时候，标本只是抽屉里的一撮皮毛、盒子里的头骨和支离破碎的骨架。每个标本都被仔细地标注了手写的号码。抽屉里，犬浣熊的外皮并排放置，就像一件件鲜艳的红披肩；鸟类和哺乳动物的眼窝里塞满了白色的棉花；昆虫都被钉起来；鱼类和两栖动物都经过干燥处理或储存在液体防腐剂中。

有时连皮肤也没有被保留下来，只有一个头骨或头骨的一部分——头骨碎片留存下来，或许还有几块骨头。甲虫标本可能没有腹部；壁虎标本可能没有尾巴，只留下破烂的残肢；蝙蝠标本受损的翅膀上有一个正圆形弹丸孔，因为收集者从空中击中了它，等它打着转落下后把它收集了起来。研究者必须研究藏品里所有的标本。

自1876年首次设立后，犬浣熊属（Bassaricyon）一直是一个谜团。赫尔根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他先有条不紊地确定成员种类，继而填补记录中他认为的空白部分。他说，在过去，一些物种虽然已经被命名，但很快就被遗忘了，没有以合适的方式纳入族谱；还有一些他称为“过度分化”，即一个物种被错误地划分为几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物种。为了搞清楚这一点，赫尔根知道自己必须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博物馆的藏品，尽可能多地定位、比较和测量犬浣熊的标本。

“我学会了分类犬浣熊。”他说。当他打开菲尔德博物馆本应装满犬浣熊标本的一个抽屉，赫尔根说自己当时第一想法是：“我是不是搞错了？是我找错地方了吗？这个生物是什么？”

他仔细观察这些标本，注意它们种种细枝末节。“我打开旁边的头骨收纳盒，里面果然是浣熊。它和犬浣熊很像，”赫尔根说，“但有些地方完全不一样。”

“即使是像我这样没有接受过识别相似物种间形态上细微甚至几乎观察不出的差异的训练的人都知道，尖吻浣熊和小型犬浣熊的头骨是不同的。”

这些差异细微却深刻。小型犬浣熊体形较小，体重约为两磅^[1]，是浣熊家族中体形最小的成员。它们的牙齿更小，头骨形态也有许多细微的不同之处。它们栖息地的海拔为5000～9000英尺^[2]，比犬浣熊栖息地的海拔更高。小型犬浣熊的皮毛比近亲的更长、更密，专门为了适应安第斯山脉北部高海拔雨林栖息地环境。

“你可能以为它们只居住在一处山顶上，”赫尔根说，“这就是为什么之前人们都没有发现它。其实这个物种遍布安第斯山北部。你可能以为小型犬浣熊没有多少类变种，但其实它有4个种类且每类都明显不同。我们把它们都命名为亚种。”

实际上，这4种新被命名的亚种标本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收集，只是到现在才被人关注。这个完整学名为Bassaricyon neblina neblina的物种正模标本现在收藏于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标本编号M-66753。像所有正模标本一样，不管在哪家机构，都清晰地标上了显示其典型标本首要地位的红色标记，然后被安全地锁了起来。正模标本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受到最高级别的安全保护。1923年9月21日，美国野外生物学家乔治·亨利·汉密尔顿·塔特（George Henry Hamilton Tate）在厄瓜多尔北部的拉斯马奎纳斯收集到了这个标本。该标本已经被收藏了长达90年。第一个小型犬浣熊标本早在1898年6月就收集到了。这个标本也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哺乳动物藏品中的一部分，其他3个小型犬浣熊亚种的标本是菲尔德博物馆哺乳动物藏品的一部分，这些藏品都是20世纪50年代在哥伦比亚收集的。突然间，犬浣熊属要进行调整，以纳入新成员。

赫尔根还描述了一张1951年9月6日拍摄的小型犬浣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些奇怪的绿点。照片中，一位留着胡须、光着脚、穿着打补丁的牛仔裤的厄瓜多尔猎人蹲在哥伦比亚圣奥古斯丁丛林边缘的草地上。他眯着眼对着照相机，两只手各拿着一只小型犬浣熊的尸体，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长尾黄鼠狼（Mustela frenata）。这张照片由菲利普·赫什科维茨（Philip Hershkovitz）拍摄。他是一个策划举办过多场展览的策展人和标本收集者，在菲尔德博物馆工作了50年，于1997年去世。每只小型犬浣熊的身体都和家猫差不多大，尾巴笔直且呈刷子状，比它纤细弯曲的身躯还要长。猎人拿的其中一只动物在62年后成为另一个名为Bassaricyon neblina hershkovitzi的亚种的正模标本。换句话说，这张照片正好捕捉到了一个新物种被发现的瞬间，也标志着这个发现被忽视，然后悄然消失的确切时刻。(www.xing528.com)

小型犬浣熊此前就已经被忽视了，之后也还是被忽视。赫尔根说，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几家动物园饲养着一只小型犬浣熊。它的声音和其他犬浣熊都不一样，也拒绝和其他犬浣熊交配，所以它不停地从一个动物园搬到另一个动物园——从圣路易斯到华盛顿，如此往复。

但它其实是被误认成了犬浣熊。

这4个小型犬浣熊亚种在形态上是截然不同的，赫尔根在博物馆数百次精确的博物馆测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它们的栖息处也是不同的。最终，很明显，每一个小型犬浣熊亚种都有微妙的栖息领域划分。第一种栖息在哥伦比亚北部安第斯山脉西部斜坡上的森林林冠中；第二种的栖息地横贯安第斯山脉西部和中部荒凉的高海拔山口到达南部和东部，栖息在安第斯山脉中部的车坡上；第三种栖息在更南边的地方，厄瓜多尔北部山区；最后一个神秘的亚种似乎生活在其他3类栖息地之间可以互相渗透的、尚不明确的地方。

通过在地图上绘制出每个博物馆标本的收集数据，赫尔根确认了它们独特的领地。“我深入研究，确认自己了解了安第斯山脉北部地区复杂的地理情况。”赫尔根说，“我查阅了地图、地名辞典等。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我发现这些不同的山坡、安第斯山的不同位置，都和小型犬浣熊亚种的不同形态相关联。”

2006年8月，赫尔根组建了一个动物学家小组，前往厄瓜多尔，试图在野外找到小型犬浣熊。北卡罗来纳自然科学博物馆生物多样性实验室的主任罗兰·凯斯（Roland Kays）陪同赫尔根参观了厄瓜多尔北部安第斯山脉西坡上的奥通加（Otonga）自然保护区。“这些山很陡峭，云雾笼罩，”凯斯说，“你爬得越高，树就越矮，但还是有一些相当大的树。就像热带雨林，但有高耸入云的山脉。”

凯斯说，他在几年前研究生的实地考察中发表了一些小型犬浣熊的早期数据。在这个过程中，他其实已成为犬浣熊方面的世界级专家。此前没有人仔细研究过它们。在2006年的3个星期里，凯斯和赫尔根在无花果树覆盖的陡坡上对哺乳动物进行了广泛的调查。他们搭建雾网捕捉蝙蝠，在林下的地面上设置捕捉生活在地面的哺乳动物的陷阱。夜晚，他们伸长脖子，从昏暗处窥视，用手电筒照亮薄雾笼罩的植被，以期发现小型犬浣熊。

“那里有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物种，”凯斯说，“生物多样性极其丰富。你可以在低地看见高地的景观。基本上，小型犬浣熊是专门生活在山上的物种，因为山上很冷——没有冷到冻僵，也算不上冰冷，但也不是人们认为的热带雨林那样的热带气候，但又非常潮湿。”

潮湿的厄瓜多尔无花果树森林就像一个奇怪的倾斜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从绿色的斜坡上向天生长，就像从一艘沉船的甲板上生长一样。赫尔根几乎一到树林里就看见了小型犬浣熊。他说：“我们第一天晚上就发现了它。”

小型犬浣熊之所以能够在奥通加自然保护区无花果树丛的云雾中隐藏这么久，原因有很多。“它只在晚上出来，”赫尔根说，“它不怎么在栖息的树林中露面，非常害羞。在非专业人士看来，它就像一只犬浣熊或蜜熊——这两种动物生活的地理环境是一样的。”

小型犬浣熊这一生活在云雾林林冠中的生物已经像犬浣熊和蜜熊一样完全适应了自己的生存环境。“它有一条长长的尾巴，是一个爬树健将，”凯斯说，“它的平衡性很好，而且体重很轻，因此可以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上。它的眼睛很大，因为在夜晚没有一丝光亮时，它还要做高空走钢丝一样的动作：想象一下——不仅是晚上在森林的地面上漫步，还要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少数情况下，分类学家会发现一种他们称之为“神秘物种”的物种：基因上截然不同，但在形态上与现有物种极为相似，以至于难以区分的物种。随着检测基因细微差异的DNA测序技术的出现，发现神秘物种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2016年9月，德国法兰克福歌德大学的研究人员宣布，长颈鹿——世界上形态最独特的物种之一——实际上是由4种不同物种组成的一个广泛的群体。这4类长颈鹿互相之间不交配。事实上，这4类长颈鹿基因的差异和北极熊（Ursus maritimus）与棕熊（Ursus arctos）之间的差异一样大。当赫尔根打开菲尔德博物馆的抽屉时，他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物种。在进化过程中，这个物种在大约350万年前与其近亲分道扬镳，演化出与众不同的特征。赫尔根的发现登上了世界各地的头条。在命名小型犬浣熊前的35年间，美洲地区一直没有新的食肉类哺乳动物被命名。

“多一个物种会出现什么情况？”赫尔根说，“哺乳动物只有6000种。世界上有很多人，还有组织和群体非常想了解这6000种哺乳动物中的每一种。每当我命名一类物种，它就会进入人们讨论的范围。大家开始更关心这个物种，想知道关于它的更多信息。它会被列入国家级和省级的濒危物种名录。”

赫尔根和凯斯估计，小型犬浣熊栖息领域的森林大约一半都遭到了砍伐。这些地方或被开发成城市，或空置为荒地，或被改造为农田。“这些生态系统就在那里，”赫尔根说，“而我们对它们知之甚少。它们复杂得不可思议，比任何人造物体都要复杂。要想真正了解这些生态系统的运行规律，我们需要做更多的努力，来避免小型犬浣熊就在我们眼前而我们却熟视无睹的这样令人尴尬的误解。”

[1] 1磅=0.4536千克。

[2] 1英尺=0.3048米。

2．3件于1903年收集的乌查岭鼠标本，现保存于纽约市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图源：安戈洛·索托-森特诺（Angelo Soto-Cente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