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刘勰中观思维:发现与创新的起点

刘勰中观思维:发现与创新的起点

时间:2023-10-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如前所述,本章所谓“中观思维”,是指一种“善于融会贯通研究对象的两端、在两个已知的学术观点和学术视角的中间地带发现问题、形成自己的独特视角和学术切入点的思维方式”。在此,关键词是发现和创新。历史上第一次正式提出这一理论主张的“专利”,似乎已无可争议地归之于唐初史臣,如魏徵、李延寿等。但在肯定的同时,刘勰对南朝文坛上唯美主义倾向的过度泛滥也有尖锐批评。

刘勰中观思维:发现与创新的起点

如前所述,本章所谓“中观思维”,是指一种“善于融会贯通研究对象的两端、在两个已知的学术观点和学术视角的中间地带发现问题、形成自己的独特视角和学术切入点的思维方式”。在此,关键词是发现和创新。刘勰持守“唯务折衷”的学术态度,收获的不仅仅是客观、公允、通融看待问题的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其中还蕴含着很强的思维创新性。其具体表现就是,他在文学史上,首次较为清楚且系统地提出了“合南北文学两长”的问题。

融合南北文化两长、重铸与实践一种新的美学理想,为六朝文学向盛唐文学转变的一大理论关键,历来为治文学思想史者所关注。历史上第一次正式提出这一理论主张的“专利”,似乎已无可争议地归之于唐初史臣,如魏徵、李延寿等。目前学术界讨论、涉及这一问题,也多引其议论为依据。对世人颇多微词的南朝媚软、齐梁香艳,初唐君臣采取了较为宽容、兼收并蓄的态度,其思想集中体现在魏徵等所撰的《隋书·文学传序》之中:

然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123]相似的文字还出现在李延寿所撰的《北史·文苑传序》中,可视为唐太宗君臣的文学思想。在学术界,这段话一直被公认为是第一次提出融合南北文学两长的主张。这样说,粗看上去,不无道理,然而若深究慎思之,却并不严密。

在刘勰所著《文心雕龙·风骨》篇中,有这样一段话: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124]

在此,虽未明言南朝尚“清绮”、北方重“气质”以及融合二者的必要,却形象地提出了风骨与文采、形式与内容的对立统一问题,实际上已触及了魏徵等人所言的融合南北问题。刘勰以其文学批评家的感觉敏锐地指出,辞采华茂,缘情绮靡,如同五彩缤纷的野鸡,肌肉丰腴,羽毛美丽,但难以展翅高翔;而质朴无华,骨劲气猛,则像毛羽粗糙的老鹰,可以一飞冲天,却无文采可观。文采和骨力,本是文学的两翼,只注重发展其中之一端,都失之偏颇。只有结合二者的长处,文采绚丽多姿又有翰飞戾天的骨力,才是一种理想的美学境界。这与魏徵等人所说的“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说可以互相参照,互为注释。

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不由地把我们的研究目光从魏徵、李延寿等移向刘勰,移向《文心雕龙》的有关篇章。如果沿着其《风骨》篇中的提示再深入一步,我们会发现:实际上,刘勰比魏徵等人更早地提出了融合南北这一至关重要的理论问题。这样,就可以把“融合南北文学两长”的思想提前至南朝齐梁时代,比魏徵、李延寿等人所论提早了约100年。这是一个发现,而这种发现无疑是源于刘勰“唯务折衷”、文质兼顾、不失度亦不过当的思维方式,体现出“中观思维”的典型特征—“善于在两个已知的学术观点和学术视角的中间地带发现问题、形成自己的独特视角和学术切入点”。

刘勰所生活的萧梁时期,由于社会上层的倡导,文学蔚成风气,极度繁荣,文贵形似,气尚阴柔。刘熙载所谓:“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125]向内收敛的偏安心态,任情适意的精神自足,与物性的细腻、精巧、富于层次感交相作用,培养出南朝士人特有的精微、细致的审美心性。较之前人,南朝士人的审美感觉敏锐、细腻多了,概括而言,就是追求形式美唯美主义倾向空前发展。南朝五代,文在宫廷,《南史·文学传序》云:“自中原沸腾,五马南度,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具集。”[126]对南朝君臣来说,文学是感官欲望的精神升华。故此期各种文学实践和理论上的探索,无一不围绕着追求、增强形式美而进行。如文笔之辨,山水诗的兴起,音韵声律的探讨,用典使事的讲求,骈体文的成熟,宫体诗的流行等。洵如王瑶先生所言:

对偶和数典用事的追求,是要求一种建筑雕刻式的美;辞采声色和永明声律的调谐,是追求一种图画音乐式的美;而题材逐渐转换到宫闱私情,则是追求一种戏剧式的美。[127]

公允地说,在狂热的唯美主义思潮的推动下,南朝人在追求纯文学形式、技巧及艺术本位精神上的智慧和贡献堪称前无古人,其后来者如唐宋人只是在其规范好的领域里锦上添花。文学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形式,要讲形式美,但问题是他们在弃质崇文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其结果是:南朝君臣在把形式美推向极致的同时,也把阴柔之美推向了极限,把《楚辞》以来的柔婉哀怨变成了香软、绮艳,使南朝文学总体上呈女性化倾向:“‘采’是一天天地缛下去,‘力’是柔得几乎没有了。追求采缛的结果便发展凝聚到声律的协调,这就是永明体;力柔的结果便由慷慨苍凉的调子,逐渐软化到男女私情的宫体诗。”[128]

身处这种大的社会气候和文化氛围中,刘勰对南朝文学的利弊有着清醒的认识,其基本态度是有肯定,亦有批评。对文学要不要讲求辞采和形式美,他的态度是很鲜明的。《文心雕龙·情采》篇开头就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129]在《原道》篇中,他把凡物皆有文采的原则扩大到人类社会之外的宇宙空间,描绘了一幅“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的美丽图画,自然界万物也是这样: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岂无文欤![130](www.xing528.com)

可见,刘勰对讲求形式美基本是持肯定态度的。

但在肯定的同时,刘勰对南朝文坛上唯美主义倾向的过度泛滥也有尖锐批评。对此,前文已多有引证,此不赘言。这种认识和分析,实际上已很接近其后隋代李谔,唐初魏徵、陈子昂等人所达到的认识水平。试看李谔对江左齐梁的批评:“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131]魏徵的批评为:“竞采浮艳之词;争驰迂诞之说,骋末学之博闻,饰雕虫之小伎,流宕忘反,殊途同致。”[132]陈子昂的批评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133]两相比较,不仅思想观念、认识水平接近,就连用词、句式也不无相同之处。因此可以说,刘勰虽身处南朝,却并未因身在此山而不识其真面目,他对南朝文学利弊得失的认识显然是先于魏徵、陈子昂等人的。

刘勰对南朝文学的认识基本已如上述,对北朝或北方文学的认识前已详论,此不赘述。

尚刚健,重骨力,精神气韵饱满,是建安文学北方文化审美属性的特征。刘勰重视并推崇建安风骨,实为找到了一条与北方文化审美精神沟通的渠道。他总结的建安文学“雅好慷慨”“梗概多气”,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这种评价不仅适用于建安文学,而且可以扩展到评价整个北方文学的审美特征,为他进一步思考融合南北文化两种长处的问题奠定了基础。

认识到南朝文学偏重形式,尽得“杏花春雨江南”式的阴柔之美,又了解到以建安风骨为代表的北方文学偏重气质,崇尚“铁马秋风冀北”式的阳刚之气,刘勰进一步思考如何避免二者的偏颇,融合二者的长处,创造出一种兼有南北文学优点的美学类型。这种融合、兼美的思想主要体现在《文心雕龙》的《情采》《风骨》《物色》等篇章之中。如前所说,在刘勰的文学视野中,“唯务折衷”主要表现为文质兼顾、情文并茂、避免偏颇、兼顾两端,是“文质彬彬”在论文时的具体体现。他论文与质、情与采、内容与形式时,总是能兼顾两端,避免偏颇,有一种辩证的态度。此不赘。

于是,在《风骨》篇中,刘勰系统地论述了两种不同美学类型的对立统一问题,从而也涉及了如何兼融南北文学两长,创造一种兼有二者优点的美学风格。《风骨》篇中,有时“风”与“骨”对举;有时“风骨”二字并用,与文采构成一对范畴;其主旨在于强调一种内在精神气韵充实的生动之美,“风”与“骨”实际上都与思想感情有关。其云:“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134]这里是“风”与“骨”对举讨论,骨如身体形骸,风如精气神采,都是一种从属于创作主体的内在之美。紧随上文,刘勰又说:“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135]文采丰富而没有风骨内在精神的树立,那么文章就会缺乏感人的力量,这里明显又是以文采与风骨对立并举。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作者又将风骨与气联系起来,其云:“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136]上文提到过“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下文还说“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这里又提到“务盈守气”,可见“气”与“风骨”有一种同等的关系。风骨饱满,气韵生动,就有一种刚健之气充盈其中,作品就有新的光辉,就能气势飞动,高翔冲天。可见“气”在讨论风骨时的重要性。这里的“气”究竟何指,刘勰有自己的解释,在讨论“风骨”问题时,他以一定篇幅提到了建安文学之“重气”,其云:“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逸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137]

对“近世之所尚”,即片面追求形式美,刘勰是明确、严厉批评的。除上文所引外,又如《诠赋》篇:“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138]《情采》篇:“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139]《定势》篇:“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140]这种眼光,与几百年后唐代文学革新健将陈子昂已很接近,其云:“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141]而对只讲气质骨力,不讲究文采修饰,刘勰的意见也很明确—“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岂无文欤!”[142]“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143]北方尚刚,南方偏柔,一个讲文采,一个重气质,都有其片面处。正如刘勰所指出的:“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144]文采和骨力,本是文学的两翼,南方绮丽华美的形式需要北方那刚猛苍劲的气质去灌注,同时,后者也需前者去修饰。

于是刘勰总结道:“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145]倘使只有风骨而缺乏文采,文艺园林中就只有老鹰一样的猛禽;而只具文采而缺乏风骨,就只能看到野鸡在文苑中乱窜。理想的美是结合二者的长处,既文采照耀又骨劲冲天,才是文苑中的凤凰。这是刘勰心目中的理想之美。对此种理想,他还描述道:“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146]“若能”云云,只是一种对未来的推测和想象,这与后来魏徵等人所言“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口吻相同,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初唐陈子昂提出理想的文风是“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147]。盛唐时人殷璠编著《河岳英灵集》,提出其审美标准是—“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148]。这些都与刘勰有相似之处。众所周知,盛唐之音是成功地融合了南北文学两长的结果,魏徵、陈子昂、殷璠所论,与刘勰多有暗合之处,可见身处齐梁文风炽盛之时,刘勰感觉之敏锐,认识、把握之准确,有一种正确预测未来文学发展脉络的理论前瞻能力。

要之,在《文心雕龙》中,虽未明确出现关于南北文学的区别及融合二者的文字,但从审美思想和理论思维层面上着眼,贯穿各篇,触类旁通,刘勰实际上已经触及这一问题。刘勰身处齐梁之际,不仅对尚文采、重形式美的南朝审美思潮有切身的体验和一定程度的参与,还对以建安文学为代表的尚刚健、重骨力的北方文学思想也有整体的把握。二者一北方,一南方,各有所短,亦各有长处,未来理想的美学类型应是内容形式并重,风骨、文采齐飞,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这种理想的美学境界,刘勰只是从理论思维的层面上去想象和预测,它的真正完成和具体实施操作,是在结束南北分裂局面、客观上提供了融合二者的社会、文化条件之后,即盛唐之音的来临。

单独地看,刘勰之论合南北文学两长只是他的一种文学思想;但若综合考虑,结合其“唯务折衷”的整体思想和一般原则,结合“中观思维”这一体系,可以说这种具有创新意义的思想得益于“中观思维”的思想原则。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