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文试题与科举精神：如何应对现代学生的挑战

近来在某报上看见一篇文字，题目是《因政府考试的国文题说到学校的国文课》，里面说近来中央各机关用人大多用考试制度，“因政府力求提倡国学，恢复固有知识，故国文题目大半取材于古人典籍之中，如最近军委会之政治训练班国文试题为《从〈离骚〉一书中论屈平之为人》，司法行政部之监狱训练班试题为《刑乱国用重典论》，政治学校之土地研究班题为《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以及法官考试之试题为《分争辩讼非礼不决论》，于以知国家提倡国粹的一斑。”接着说，这几场考试的成绩却并不怎样好，便归咎到学校的国文课程，尤其是中等学校的国文课程，它不曾替学生打好稳固的国学根基，遇到这类题目当然做不好了。

一部分人对于中等学校课程的认识就是这样，上面提及的一篇文字可作代表。他们以为国文课程里的“阅读”一项，目的在把一些杂乱无章的材料装进学生的头脑，“写作”一项的目的呢，便在教学生应用了这些材料，对于稀奇古怪的题目写得出文字。这一部分人中间，有对于子弟怀着热望的父兄，有对于学生期望“类我”的国文教师；我们平日见到这类人并不少。

父兄这样想，自有他们的理由；国文课程如果不对准这样的目的，遇到《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之类的题目岂不就要交白卷？交白卷岂不就得不到什么什么训练班的分数，因而做不成官？国文教师这样想，也自有他们的原因；自己就是在这样阅读和写作的教养中长成起来的，现在照样来教养自己的学生，他们以为一定没有错的。

这情形实在就是科举时代的延续。科举时代每一个青年在书房里读书作文，无非为着装进材料，预备应付题目。一朝应付得法，考试中式，就是读书的成功。当时有一些明白的人明知道这是可笑的事情，另外去做一点“实学”，但总说这是“敲门砖”，完全不顾是不应当的。现在科举是废掉了，学校教育却承受了科举精神；父兄与教师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课程认作“敲门砖”，所以见学生做不好《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之类的题目，就太息痛恨，差不多要说现代学生已经陷落在泥坑里了。

科举制度对于统治阶级有什么好处，听过一些时历史课的学生都能够回答。像前面引起的四个题目，你若说为的是“提倡国粹”，出题目的先生就会在那里点头暗笑；你若板起面孔说这太不合“专家政治”的潮流了，出题目的先生就会骂你牛头不对马嘴。总之，按照科举精神，出题目的先生是不错的。

还有，各大学每届举行入学试验，也常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国文题目。他们不希望投考学生说一些自己的话，从而考察他们的思想与情感，他们只要投考学生“应制”地说一套“题中应有之义”，摹唇仿舌像个样儿。这与科举精神也是一贯的。(www.xing528.com)

在科举精神弥漫的现时，父兄的告诫与教师的教导必然集中精力，使学生做得好《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之类的题目方才罢休。但是，从学生方面说，做不好这类题目是应该的，用不着惭愧的。试问，一个学生便能把《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这个题目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于他的实际生活又有什么关系（除了他能在什么什么训练班得到一百分）？丢开科举精神来说，中等学校的国文课程自有它的目的，就是我们在上一期说的，“整个的对于本国文字的阅读与写作的教养”。关于写作一项，最宜着眼于生活和发表的一致。如果学生不能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与情感，不能用文字记录实际生活上的一切，那才是能力上的缺陷。不能或者不肯“应制”地说一些与实际生活全不相干的话，正是青年率真的表现，有什么不应该？有什么可以惭愧的？

习惯着“应制”作文，就不很能够亲切地发表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记录实际生活上的一切。从前颇有人做得很好的文章，可是不能写一封抒情寄意的书信；这因为他们早已把写作与生活分隔开来，而写抒情寄意的书信却是生活上的事情，所以没法应付了。可见有一些父兄的告诫与教师的教导正是学生的灾难，他们希望增进学生的写作能力，实际却在阻遏学生的写作能力。凡是不甘受灾难的青年，遇到《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这类的题目，只有交白卷了事，可不是？

对于大学入学试验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国文题目，贤明的中等教育家是应该提出抗议的。中学生该有怎样的写作能力，大学对于投考学生所要考察的到底是什么，都得请大学当局想一想明白。虽然明知科举精神笼罩着整个教育系统，但若能打破一点，总是青年的福利。

末了，我们要对青年学生再说一遍：你们做不好《论王者之政必自经界始》这类的题目是应该的，用不着惭愧的。你们学习写作，目的原在发表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记录实际生活上的一切，而并不在“应制”作这类的题目。

刊《中学生》杂志20号（1931年12月1日），署名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