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四月四日①于云栈樊河，见石碑大书曰：“萧相国追淮阴侯韩信至此。”追者何，荐信也。信从高帝入汉中，坐法当斩②，呼滕公③曰：“主上不欲取天下耶？奈何杀壮士？”滕公奇其貌，壮其言，言于上，释之弗用也。信亡去，萧何追之。汉王以为何亡也，如失左右手。何至嫚骂曰：“若亡何也？”曰：“臣不亡，追亡者。”“亡者谁也？”曰：“韩信。”曰：“诸将亡者多矣，不追；追信，诈也！”曰：“诸将易得，至如信者，国士无双。大王欲长王汉中，无事于信；如欲取天下，非信无可计议者。”汉王因筑坛拜为大将。于是出陈仓，定三秦，渡夏阳④，斩龙且⑤，虏魏王豹⑥，破赵下燕⑦，袭齐擒羽⑧，皆信功也。萧何可谓能知人矣，能以人事君矣。及信之死也。或曰：“何绐⑨信入贺，钟室难作。”以为何死信也。予曰，不。或曰：“信请假王，张良蹑足⑩，以为良促信死也。”予曰，不。或曰：“与帝论将，多多益善，帝忌信死也⑪。”予曰，不。或曰：“与豨通谋，舍人告变⑫，信以反死也。”予曰，不。曰：“班、马列传志信死，不出此；子谓举不足以死信，而信竟死，信谁死耶？”曰，吕媭死信也。媭乃樊哙之妻，高帝之姨，吕雉之妹。雉淫妒谗邪人也，媭出同母，性鸷害。信曾诣哙，哙跪迎曰：“大王乃肯临臣。”信鞅鞅⑬曰：“生乃与哙等为伍！”其睥睨傲慢，吕媭必知之；知必恨，恨必谗，人情也。天下岂有姊为皇后，夫为大将，跪拜迎客，而嫚骂折辱不恨入骨髓谗诉媒孽⑭者乎？况雉为产、禄⑮，阴欲叛汉，以为诸将易伏，唯信才高难制。其欲杀信非一日矣。而媭又谗之。雉，火也；媭，风也。火得风斯燃之矣，故曰吕媭死信也，雉之杀信也。皆曰舍人告信反也。呜呼，韩信，智将也，才将也，自定三秦以至灭项，用兵如神。孙子所谓“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唯信为然。即欲反汉，何事陈豨？即与豨谋，舍人何从知之？予以为舍人，即雉阴布腹心人也。故一告变，即使何绐信，信入即斩。古者刑有“八议”⑯，一曰议功。信即有罪，其功当议；罪不可赦，囚待高帝可也。其不待高帝，恐帝议功赦信也。何以知信不反也？信临刑曰：“悔不听蒯彻之言⑰！”当信破赵下齐之日，彻知高帝为人，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往说信曰：“相君之背，贵不可言。”此时兵权在信，一纳彻言，三分天下，谁能制之！信曰：“汉待我厚，不忍背之。”信不反汉明矣。岂有天下已定，茅土已赐⑱，乃与陈豨反乎？然而史氏作信传，以为信反，则又何也？曰，史氏为尊者讳⑲，不著信反，则汉有枉杀功臣之过矣。然则信死无罪乎？曰，有罪。罪在不读老子也。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信之功成矣，名遂矣，而身不退，反天道也。当项王死后，信若上书，告归田里，辞其王爵，归其兵柄，亦如子房从赤松子⑳，高帝必不畏恶其能。高帝不畏恶，则媭不得谗，雉不得杀。故曰信死有罪，罪在不读老子也。
注：①壬申四月：公元1692年夏历四月。辛未七月逃荒凤翔，次年壬申三月离凤赴陕南，在南郑境内过樊河，创作此文。②坐法当斩：因犯法当斩。韩信当时在刘邦部下为连廒，是管粮库的小官。③滕公：即夏侯婴，刘邦部将，后为太仆。④夏阳：秦时县名，今陕西韩城西南。⑤斩龙且（jū）：龙且，项王部将，曾将二十万军救齐，被韩信用计水攻而杀之，齐王田广逃后亦被杀，项王恐。⑥魏豹：秦末人，原战国时魏诸公子，魏亡逃楚；从项王入关封为魏王，后附汉又叛汉，汉王令韩信击之而掳。后为汉将周苛所杀。⑦破赵下燕：赵王歇、燕王臧荼，都是项羽入关后所封旧贵族。韩信出奇兵二千骑，与其他汉军配合夹击，擒赵王歇。又发使使燕，燕风从而靡。⑧擒羽：汉王用张良计，许以封国，召韩信、彭越将兵会垓下。项羽兵少食尽，四面楚歌，不渡乌江，自刎而死，天下归汉。擒羽指此。⑨绐（dài）：欺骗。⑩张良蹑（niè）足：蹑足，踩脚。汉四年，韩信使人言汉王，“愿为假王便”（欲称假齐王），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乃欲自主为王！”张良、陈平蹑足汉王，因附耳语：“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汉王亦悟。⑪帝忌信死：高帝刘邦曾与韩信论诸将能力，言帝能将十万兵，而自己多多益善。帝反问，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信辩解道，陛下善将将，臣善将兵。人以为此后刘邦忌恨韩信而让他死。⑫与豨通谋，舍人告变：陈豨（xī）为刘邦部将，被任为代相国，监代、赵边兵。《史记》载，韩信曾与陈豨谋，里应外合。后终因陈盛养宾客被疑，高祖十年（公元前197年）果谋反于代、赵，高祖领兵击之。后樊哙将兵定代，斩陈豨。陈豨反叛后，韩信托病不随高祖，亦谋反。舍人告密，吕后与萧相国谋，斩韩信。⑬鞅（yāng）鞅：意不满貌。韩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樊哙曾跪拜迎送韩信，被信嘲笑：我竟然与这样的人为伍，真窝囊。⑭谗诉媒孽（niè）：上诉谗言而布下祸根。⑮产、禄：吕产、吕禄，皆吕后侄辈，立为王，分掌南北军，排斥刘邦旧臣，吕后死，为周勃、陈平所灭。⑯刑有八议：周代有八辟，规定减刑的八种条件：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实。（见《周礼·秋官·小司寇》）后来帝王亲族、近臣都援引它。汉代改为“八议”，三国时正式写入法典，沿用至清。⑰蒯彻之言：彻即蒯通，齐人也，辩士，自称“善相人”。韩信为齐王时，项王曾派武涉往说信反汉连楚。信拒之。后蒯通又劝信据齐独立，与刘、项三分天下，信拒之曰：“汉王遇我甚厚……吾岂可乡利倍义乎！”但后来汉王还是多方疑信而夺其军，徙齐王为楚王，都下邳。⑱茅土已赐：谓受封为王侯。⑲为尊者讳：隐讳。《公羊传》“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⑳赤松子：《留侯世家》“留侯乃称曰：‘今以三寸舌为帝王师，封万户……，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赤松子，古代传说中仙人的名字。(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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