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时代：诸神的黄昏

由路易的一生看来，他并非像憎恨他的历史学家们认为的，是个丑怪残暴的人；他只是大规模地采用了一时可获得令人嫉妒的成功的专制统治、领土扩张和军事征服的相同方法而已；这些也道出了他的敌人们的行为或希望。甚至他的陆军在巴拉丁的残忍行为，也有1631年的马德堡（Magdeburg）劫掠史例可循，和马尔巴勒大屠杀的收场白。路易的特征是活得太长了，以致他骄傲和权势的罪恶，亲受复仇女神的报复，且加之于他的孩子们。

历史曾羡慕他在失败时所表现的勇气和尊严，且同情他在诸多不幸中，与他的陆军和舰队几乎同趋于毁灭的子嗣们。1711年，他惟一的合法儿子——“大多芬”路易死了，遗留给国王两个孙子——勃艮第公爵路易和贝里公爵（Berry）查理。在费奈隆教导下，颇具优秀气质的次孙路易是老王的慰藉。1697年，他娶萨伏依的玛丽为妻，她的美丽、机智和迷人，使国王忆起萨伏依地方的亨利埃塔夫人和他的快乐青春。但是在1712年2月12日，这位令人愉快的玛丽却死于斑疹，享年26岁。她忠心的丈夫拒绝离开病床；因此，在2月18日，也受感染而死亡，享年29岁，是在他父亲死后一年。被他们感染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于3月8日，时为8岁；较年幼的却生存了，但他身体非常脆弱，以致没人会想到他能即位为路易十五，统治法国到1774年。那时，若这位脆弱的孩子也死的话，王位将由伯利公爵查理继承，但是查理死于1714年。

另外一位可能的继承者是西班牙王菲利普五世，他是大皇子的幼儿：但是半个欧洲的国家决心要避免他联结两个国家。依家世数下来，次一位将是路易十三的孙儿，即为国王的侄子和女婿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但是这位菲利普有座化学实验室，因此在舆论的闲言下，被控毒害了勃艮第公爵夫妇和他们的长子。经过三次验尸后，医师们对于他是否用了毒药的问题，意见不一。受这些怀疑所困扰的菲利普，要求国王给他一次公开审判；路易相信他是无辜的，拒绝用这种神裁判法加诸他精神的压力和耻辱。

若上述家世的继承都失败的话，仍有最后的一个方法。国王使他的私生子梅因公爵和图卢兹伯爵合法化。1714年7月，他颁布了一项敕令——巴黎国会没有抗议就通过了——若缺乏有王室血统的王子继承，以往的这些私生子可以继承他的王位；一年后，他又颁布了一项令圣西蒙和其他贵族们惊恐的法令，命令这些私生子的法律地位与合法王子相同。他们已逝去的母亲是蒙特斯班夫人，但是他们的养母是爱他们若己出的国王妻子，她且用了她的影响力提升了他们的荣耀和权势。

处于这些问题和亲人死亡的伤恸中的路易，正面对着战争的最后危机。当他向即将开拔往比利时前线去抵抗前进中的尤金的维拉尔告别时，已74岁，不久后就体力不支了。他说：“马歇，你了解我的状况，历史中，甚少有像我所遭遇的情形的例子——在一个月内，相继地失去了我的孙子、孙女和他们的儿子，所有都是受了我的最大承诺和最亲爱的人。上帝正降罪于我，我是罪有应得；在来世中，我将受苦少些。”在恢复精神后，他说：“让我们暂时撇开我家庭不幸的问题，看看如何避开王国的不幸吧！我现托付你军队和拯救国家的责任。命运或会不利于你，若不幸降临了你所统率的军队，对于我将身受的结果，你会有何感受呢？”维拉尔没有回答。国王又说：“我并不奇怪，为什么你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要先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知道朝臣们的推论；若我的军队再战败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我能退休到布卢瓦去。就我个人的决定，我知道像这般庞大的军队，即使战败了，也不至于不能保留下大部分的兵力，退守索姆河（Somme）这条极不易渡过的河流。我将去佩罗纳（Peronne）和圣康坦（St-Quentin），在那里聚集我所能召集的所有部队，和你共同作最后的努力，与国家的命运共存亡。”

维拉尔在德南地方的胜利，在精神上欺骗了国王，但也使国王完成了一种英雄式的死亡，他在那场战争后又活了3年，即死于和平后两年。除了早被治愈的肛门痔瘘病外，他良好的健康状况维持了70年。他饮食不节制，但是却不曾发胖；饮酒有节制；甚至在1708到1709年的严冬时，他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室内数日，而不出外做些有益于健康的运动。我们很难知道若他能少听些医生的话，他是否能活得更长些，是否他们在治疗时，所用的泻药、放血和发汗比他们欲治疗的病，更是祸因。1688年，一位医师给他用了贴强力通便剂，使他在8小时内通便10次；我们知道，在那次通便后，他变得十分衰竭。1701年，里戈为他绘了一幅画像，如今在罗浮宫内极为夺目。他把那时的路易仍绘得是充满精力和胜利的傲慢，穿着王服，黑色的假发隐饰了白发，肿胖的面颊证实了他良好的食欲。7年后，夸瑟沃克斯在圣母院为路易铸了一座壮丽的人像，路易在跪着的祈祷式中，仍表现出高贵凌驾于死亡的（神情）意识。或许是这些艺术家们在他的感觉外，披上了一件更骄傲的自尊心的外衣，因为他从那失败的几年和递增的试练中，学会了谦虚地接受责难，至少对门特隆夫人的责难就是如此。在狂热的耶稣会会员泰利耶（1709年继夏斯为国王的告解牧师）手中，他像是个孩子：“查理曼的继承人从一个农夫的儿子处祈求恕罪。”既然热情衰退了，荣耀也失去了光芒；路易得自母亲的对于天主教信仰和虔敬的强烈潜在意识，如今浮现出来。谣言传说，国王从油然而生的虔诚中，使他在1705年时成了耶稣会的会员；而在他的最后一场病中，谣传更说他已第四次立誓，为耶稣会社的全会员了。1715年1月，明显的痛苦使他失去了他曾经众所周知的食欲，因此在荷兰和英国都有赌注，赌他也许不会活过当年了。路易在读了这方面的新闻报道时，一笑置之，继续他日常的会议，接见大使，检阅他的军队，打猎，与他年已79岁的老妻——忠实、疲惫的门特隆——在一起，终其余年。8月2日，他草拟了一项遗嘱，指定梅因公爵为路易十五的监护人，并指定他参加摄政会议，去统治法国，直到小王成年。8月12日，他的腿发生疼痛。这些痛处继又生疽，且发恶臭；热病入侵，使他病卧床上。8月25日，他又加了一项遗嘱的附录，命菲利普为摄政会议的首长，在意见分歧时能作决定性的投票。他对接受这项文件的二位法官说：“我立下遗嘱；大抵是由门特隆夫人、梅因公爵夫妇和他们的支持者，坚持我必须这样立；我必须这样去做，以换得我的安静；可是，若我一旦死去，它就会没有价值了。我太清楚我父亲遗嘱的结局。”那混乱的遗嘱，注定要在法国史中，再写下一章的命运。

他死得像个君王。在领圣体仪式后，他对床边的牧师们作了个补充而不受欢迎的告解：

我很遗憾把教堂的事务，留在目前的情况下。如你们所知，我完全漠视了这事情；因为是由你们在上帝前回答所有曾发生的事情；我要求你们证明，我对你们的要求，并非全然没做，而是全部都做到了。在神祇的面前我有着清楚的意识，去控诉你们。但是我在你们的导引下入天国的途中，不过是个一无所知的人罢了。

他对朝臣们说：(www.xing528.com)

各位，我要求你们的宽恕，给你们立下了一个坏例子。我必须衷心地感谢你们服侍我的态度，和你们一直对我所表现的忠贞。我要求你们对我的孙子，也给予相同的热忱和虔敬。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可能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我希望你们都将为和平努力，如有任何人不能做到，你们就应去要求他回到岗位。我心知我是被感情征服了，也使你们这样。我要为这请求你们的宽恕，我深信，你们仍将会记得我。

他要旺达杜尔（Ventadour）公爵夫人带来他5岁的孙子，（据公爵夫人说）他告诉孙儿说：

孩子，你将成为伟大的国王。不要模仿我对于建筑和战争曾有的嗜好；相反的，你要尝试与邻邦和睦相处。报答你在上帝名下受沐的恩泽；承认你在上帝名下的责任；使上帝能受到你臣民的荣耀。努力去带给百姓舒适，这是我很遗憾地未能做到的……亲爱的孩子，我赐予你衷心的祝福。

他对两位含泪的仆人说：“你们为何悲泣？你们不是一直都以为我是永生的吗？”又再对门特隆夫人保证说：“我以前想到的结局是更艰苦。我向你保证，死并非是十分可怕的事；这对我并不困难。”他请她离开他，好像是知道在他死后，她在阶级意识存在的宫廷里，将会是个失魂的人。她回家后，把她的家具分送给仆从们，自己前往圣西尔，而后她一直不愿再离开那地方，直到1719年去世。

国王说得太自信了，他在死前曾痛苦地挣扎了一长夜，而于1715年9月1日与世长辞。在他77年的生涯中，就在位了72年——这是欧洲史上最长的王朝。甚至在他死前，焦虑于自身职位的朝臣们就迫不及待地遗弃了他，而向菲利普和梅因公爵宣誓效忠。一些耶稣会的会员围绕尸体，以他们的制度举行了普通的仪式。国王去世的消息，对巴黎人来说，是由一个持续太久，并见到本身荣耀随着不幸与失败而消失的王朝里传出的喜讯。9月9日，在把这位法国史中最著名君王的遗体抬往圣达尼斯的丧礼上，极少铺张。伏尔泰说：“沿途中，我看到百姓们在他们搭设的小帐篷里，饮酒，歌唱，叫笑着。”时年11岁的杜克洛（Duclos）后来回忆：“许多人当灵柩经过时，甚至认为不值得上前去侮辱一番。”

那时，巴黎人极为清晰地去追忆路易十四的过失。他们认为，是他对权势和荣耀的喜好，导致法国濒于毁灭。他们愤怒于他的骄傲，破坏了地方政府，而集权于个人不可更改的意志。他们为牺牲在美化凡尔赛宫的百万法郎和万千生命哀悼；且诅咒国王对他动乱的国家不关心。绝少部分的人，为可能对詹森教徒的停止迫害而高兴；绝大部分人，仍称赞对胡格诺派信徒的排斥行为。从历史的回顾中，很明显地看出，1672年对荷兰的入侵，1688年对德意志的入侵和1701年匆忙地侵袭障碍城市，是极大的错误，招致法国四面受敌。但是有几位法国人责难那些入侵，或是对巴拉丁地方二度遭受蹂躏说过几句良心话呢？这国家与他的国王同样的有罪过，它坚决反对的，不是国王的过失，而是他的战败。阻止一些牧师们对他私通的责难，而对他的道德改革、虔诚和他对平民妻子的忠贞，却不表热心。现在又忘却许多年来，他已用谦逊有礼而使得他的权势更为增光；直到战争的恶劣影响奴役了他以前，他曾支持柯尔伯，去改进法国的工商业，保护莫里哀不受盲目信徒的迫害和拉辛不受派系的迫害；他挥霍无度的开支，虽使他着迷于自身的奢华，但是也赋予了法国在艺术上的新遗产。

但是百姓们感觉最敏锐和最正确的，却是他们付出流血和财富的巨额代价后，所得到的，只是在国王死后即崩溃的荣耀和法国的孤立。国境内，几乎没有一个家庭不曾为战争丧失了一个儿子。人口减少太多，以致政府现在对拥有10个儿女的父母给予奖励。纳税抑制了对经济的鼓励，战争阻碍了商业通道，且失去了法国货物的外国市场。国家不仅破了产，且负了30亿法郎的债。贵族因由地方上的管理转至宫廷内高视阔步而失去了用处；它仅在华贵的衣饰和军事上的勇敢方面，显出光芒。因为官衔对富有平民大拍卖，造成了新的贵族；在一年内，国王以每位6000利维尔的代价，售予5000人贵族的身份；因此，一些古老家族的人员转变为一些农奴子弟的奴仆。因为战争已变为非佣兵和竞技者的长久竞争，是一种国家资源和经济普遍耗竭的考验。中产阶级在人数和权势的提高上，已足与采邑贵族和牧师挑战，在普遍的衰微中，却繁荣了资本家。因为在现代国家里，能役人者，即能役使仅能役物者；而有钱的人即能支配所有事物。

衡量路易十四的一生，我们须记得歌德人道的金言，认为人的罪恶，一般是受他所处的时代的影响，而他的德行才是他自己的；像罗马人以特殊的简洁表示出“罪恶是出于时代而非出于个人”，专制政体对宗教迫害所持的偏见态度，对荣耀的诱惑，战争的嗜好，当路易在孩提时，他的时代和教会就使他承受了这些观念。他个人的特征是慷慨、大度、礼貌而威严；对文学、艺术方面的鉴赏和鼓励，且能负担集权而广大政府的重责；这些特征使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不愧为王者。歌德写着：“路易十四是自然造就的帝王型的完美样本，但是这样做，却使他自身耗竭，且毁掉了模子。”拿破仑说：“路易十四是个伟大的国王，是他造就了法国成为国际中第一流的地位。法国自查理曼大帝以降，又有谁能在各方面与他相比呢？”阿克顿勋爵的批评是：“他是现代国王中，至今为止最有能力的人。”他进行毁灭的战争，借建筑和奢侈的挥霍，以沉湎于个人的骄傲中，他遏制哲学，纳税使百姓贫困；但是他给法国一个井然有序的政府和统一的国家，且在文化上，使法国赢得西方世界中不容置疑的领导地位。他成为法国至高无上的时代中的代表和标记；至今仍处于他光辉被泽的荣耀中的法国，已学会去宽恕他为造就她的伟大而几乎毁灭了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