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意志》未来哲学序曲

我们先要来说说尼采的《权力意志》书。在以偏诗意的方式写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1883—1885年出版），尼采似乎感觉它不够哲学，故计划以较严肃的散文形式来写一本大书，立书名为《权力意志》。尼采自己说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他哲学的“前厅”，而《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在相关笔记中，书名有时也作《永恒轮回的哲学》或《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则是他的哲学的“主结构／主楼”。[4]

虽然尼采甚至预告了《权力意志》一书的出版（在《善恶的彼岸》封面上），但此书终究未成现在成书的。《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是尼采友人彼得·加斯特（Peter Gast）和尼采妹妹伊丽莎白·福斯特尼采（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一起编辑加工的尼采遗稿选本（1906年出版），所依据的是尼采本人作于1887年3月17日的一个计划，原本的标题却不是《权力意志》，而是《重估一切价值》。[5]加斯特和尼采妹妹编辑的《权力意志》分为四章：第一章、欧洲虚无主义；第二章、以往的最高价值批判；第三章一、种新的价值设定的原则；第四章、风纪与培育。[6]

在精神崩溃之前，尼采一直不断地修改自己的著作计划，对这本“哲学大书”（所谓“主结构”或“主楼”）做了大量的设计、草案、笔记。[7]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完整的计划，应该是他在1888年8月做的“提纲草案”，其中书名倒是真的成了《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但设计的结构和章节标题却与加斯特和尼采妹妹所依据的1887年3月17日的那个计划全然不同。尼采这个计划同样也分为四章，结构如下：

权力意志。

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

——塞尔斯马里亚

1888年8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我们北极乐土居民。

——对问题的奠基。

第一章：“什么是真理？”

第一节：谬误心理学。

第二节：真理和谬误的价值。

第三节：求真理的意志（惟在生命的肯定价值中得到辩护）。

第二章：价值的起源。

第一节：形而上学家。

第二节：homines religiosi［宗教徒］。

第三节：善人与改良者。

第三章：价值冲突

第一节：关于基督教的思索。

第二节：论艺术生理学。(www.xing528.com)

第三节：论欧洲虚无主义的历史。

心理学家的消遣。

第四章：伟大的正午。

第一节：生命原则“等级制”。

第二节：两条道路。

第三节：永恒轮回。

尼采甚至根据这个最后计划所显示的章节标题，对第7本笔记（即1886年底至1887年春季笔记）和第8本笔记（即1887年夏季笔记）的一部分残篇作了划分[8]，可见他对这个计划是特别当真的。但显然，此后不久，尼采放弃了撰写《权力意志》的打算。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有没有《权力意志》这样一本书？我们只好说：既有又没有。尼采生前没有，尼采死后有，而且不止一本（后人编的）；而这是因为，尼采心里有，而且不止一本，但尼采又没有完成它。因此我们大抵可以说，有一本尼采心里一直想写、并且在几年内做了多个写作计划，但最终没有完成、只留下一堆笔记遗稿（几大本笔记）的《权力意志》。或者简言之，有一本未完成的、作为残篇的《权力意志》。

于是问题又来了：既然有一本《权力意志》，它在哪？当然是在尼采留下来的相关残篇遗稿中，当然只可能有后人编的《权力意志》。后人编辑一堆材料，原则上是可以无限多地编下去的。于是问题恐怕只在于：怎么编法才可信？

如前所述，尼采晚期不断改变写作计划、但最终放弃了的大书《权力意志》，是在哲学家身后才得以出版的，而且是由尼采友人彼得·加斯特和尼采妹妹伊丽莎白一起编辑的。这个选本后来在编辑方针与材料两个方面均已遭受了极大的怀疑，故不可取。后来学界比较愿意引用和推荐的是卡尔·施勒希塔（Karl Schlechta）于1956年编辑出版的三卷本《尼采文集》中的《权力意志》——不过，施勒希塔并没有采用《权力意志》这个书名，而是名之为《八十年代遗稿选》。[9]目前公认比较权威的尼采著作版本，是由意大利学者乔尔乔·科利（Giorgio Colli）和马志诺·蒙提那里（Mazzino Montinari）编辑出版的十五卷本考订研究版《尼采著作全集》，其中与所谓《权力意志》相关的材料，主要在第11卷的后半部分、第12卷和第13卷。[10]但科利版同样放弃了《权力意志》这个书名，只是按编年顺序把尼采晚期笔记全盘端出。

以上三个版本就已经是三本《权力意志》了，虽然后面两本并没有把自己命名为《权力意志》。如若从文献编纂角度来看，其中当然是以科利版为最佳本。加斯特和尼采妹妹的版本自不必说的。科利版何以要优于施勒希塔版呢？盖有如下几条理由：

首先，施勒希塔版是选本，其依据是加斯特和尼采妹妹的《权力意志》选本材料；而科利版则是全本，其依据是尼采笔记手稿原文。因此在版本上高下立见，在篇幅上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别。[11]现在我们根据科利版第12卷和第13卷译出的《权力意志》主体部分，在篇幅上已经远远超出了施勒希塔版，中文字数恐怕要超过后者四五十万（且尚未包括科利版第11卷的后半部分）。[12]

其次，施勒希塔版虽然重组了加斯特和尼采妹妹的选本，但秩序十分混乱，经常把创作时间上在先的笔记放在后面，把在后的笔记放在前面，搞得乱七八糟。例如，第七本笔记若按时间顺序应该在先，但在施勒希塔版中却被放在最后面了。又如，施勒希塔版开篇第一则笔记在科利版中属于第五本（序号为5［98］），第二则笔记则属于第八本（序号为8［4］）了。同一本笔记本中的内容，也往往是前后颠倒，不讲秩序。所以，诚如科利版编者前言所言，施勒希塔在编辑“重估时期”的尼采遗稿时并未满足他自己提出的要以编年顺序来出版尼采遗稿这样一个原则性的编辑要求。而科利版则依据作者创作时间把所有笔记残篇完整地端了出来。

再次，施勒希塔版声称收集的是尼采1887—1889年的遗稿，但这个时间限制是与事实不相符合的，如科利版的第一本笔记（作于1885年秋至1886年春）、第二本笔记（作于1885年秋至1886年秋，科利版第12卷，第67页以下）以及之后第3—8本笔记（作于1986至1987年间，第12卷，科利版第171页以下）也包含在施勒希塔选本之中，怎么可能有上面这样的时间限制呢？

最后，对于所收笔记内容，施勒希塔版也多半依据加斯特和尼采妹妹的选本，同样作了格式上的加工，去掉了原稿的一些小标题，有时一个残篇被拆分成几则，有时几个残篇被合并成一则，等等。凡此种种，都是不尽如人意的，甚至被认为是尼采妹妹别有用心的篡改。科利版则不仅恢复了笔记的原样，而且还在此基础上对《权力意志》诸版本的内容作了甄别、纠错的考订工作，主要见科利版编者所做的注释中。

且不论有没有《权力意志》书，我们首先至少得拥有尼采《权力意志》时期做的全部笔记材料。于是就有一个笔记起迄时间的限定问题。科利版编者在第12卷“前言”中写道：“这两卷（指第12卷、第13卷）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原因在于，它们完整地、以忠实于手稿的方式呈现了尼采1885年秋至1889年初（其创作活动的结束）期间的全部残篇、计划、提纲和标题，因此为最终解决关于所谓的尼采哲学主要著作——以《权力意志》为书名——的聚讼纷纭的问题提供了基础”。[13]现在看来，科利此言尚有偏差，因为第12卷和第13卷（科利版最后两卷）虽然构成《权力意志》的主体部分，但并非全部，也就是说，并不是尼采《权力意志》时期的全部笔记。

《权力意志》时期笔记的“终点”不成问题，是1889年初，成问题的是：它的“起点”在哪儿？我们认为，这个“起点”在1885年4月。其实科利版第11卷的“编者后记”也为我们提供了理由：收在科利版第11卷里的笔记可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作于1884年秋季和冬季（第28—33组），后半部分为作于1885年春季至秋季（第34—40组），这两个部分笔记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风格上均有明显的差别，前半部分主要是一些诗歌文本以及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部做的准备材料，而后半部分（作于1885年春季至秋季的残篇遗稿，从第34组笔记本开始）则呈现出另一幅图景；“它们逐步从诗歌领域过渡到抽象领域。酒神颂歌式的激动状态渐渐消退了，现在转换为成熟的、忧郁的思索。尼采又开始专心于自己和自己的过去，他考虑修改自己早先的著作。”[14]

这就是说，从1885年4月开始，尼采风格大变：从诗意转向了沉思，从诗歌转向了哲学，进一步可以说，从查拉图斯特拉转向了狄奥尼索斯——尼采命之为“狄奥尼索斯哲学”。注意，这里讲的是“狄奥尼索斯哲学”，而不是早期的“狄奥尼索斯艺术”了。后期尼采经常自称为“哲学家狄奥尼索斯的门徒”，同时又自称为“永恒轮回的教师”。为何？这是因为在此时的尼采看来，狄奥尼索斯乃是一个肯定生命的原则，而这个“肯定原则”最后落实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尼采名之为“最高的肯定公式”）和“超人”（尼采视之为权力意志的最高形态），从而是尼采后期哲学构造的基本原则。

好了，至此我们已可确认，尼采《权力意志》时期的笔记起于1885年春季（4月），迄于1889年1月初（即尼采发疯前）；从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所辑的笔记遗稿而言，《权力意志》时期的笔记被辑为最后三卷，包括：1．第11卷（Nachlaß 1884—1885）中的笔记本34（1885年4—6月笔记）至笔记本44（1885年秋笔记）；2．第12卷（Nachgelassene Fragmente 1885—1887）；3．第13卷（Nachgelassene Fragmente 1887—1889）。要说有一本未完成的、作为残篇的《权力意志》，它就在这些笔记遗稿中了。其实加斯特和尼采妹妹伊丽莎白编辑的《权力意志》一书，也把编选范围落在这个时期的笔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