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从人治到法治的转变

第三九八问　公正公平是平儿吗

平者，公正也，公平也，治理也，整顿也。平儿这个名字就告诉我们，这个小女子不仅天性善良又聪敏机智，极其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而且一旦把她推上领导岗位，她亦是理家干才，其才能不亚于王熙凤。

王熙凤因病不能理事，李纨、探春代行政事，但是许多事情这两个人不便管，不能管，或者不愿管，权力出现某种真空状态，于是平儿便以其特殊身份，责无旁贷地充当起“不管部长”的角色，填充那一种权力的真空。我们看当第五十九回何婆子在怡红院闹得不可开交，谁也劝不好，麝月便吩咐小丫头：“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这个叫很有讲究，按道理，这个事情应该报告探春等人，请她们来处理，可是以麝月一个丫头的身份，她绝不敢随随便便打发人去把探春叫来，若是亲自去报告，又显得怡红院里实在没人，连这么一点子小事也处理不了。所以叫平儿，应该是最佳选择。平儿也是心领神会，让小丫头传话：“且撵他出去，告诉与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麝月叫平儿来处理，原本也是想吓一吓这个不懂事体的蠢婆子，并非真要撵她出去。平儿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就故意从严处理，原本也是想吓一吓这个老婆子。这一招很管用，何婆子果真吓得不轻，马上讨饶，请求从宽处理。贾宝玉看着可怜，决定不再责罚，留下继续使用。事情过去，平儿方来，袭人等对她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她便也就坡下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事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哪一处的好。”她这个办法，用丰润乡间说法，叫作“一打二吓唬”，吓一吓，让事主低头认错，事情也便结束，并非当真要予以惩罚。由这件小事，就可看出平儿的办事风格，她是以息事宁人为上策。

接下来就是柳五儿的事件，这可不是一个小事件。王夫人屋里丢了东西，彩云和玉钏互赖无主，正好在柳五儿这里既搜出了玫瑰露，又搜出了茯苓霜，赃证俱在，可谓大案要案。林之孝家的带着五儿来向李纨汇报，李纨平时就不大管这类事情，又正值兰哥儿病着，正好推诿。于是又来找探春。探春正在洗澡，听了丫头的汇报，只说：“叫你们找平儿问二奶奶去。”贾探春虽然在经济改革当中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但是在这类事情上面却绝非鲁莽之辈，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临时代理，好事可以多干，得罪人的事尽量少干。而且她是一个女儿的身份，亲自处理这种事情也掉价，这种俗而又俗的事情，还是推给王熙凤比较合适。凤姐的处理很干脆，当即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传达了凤姐的指示，五儿对她哭诉了事情的原委，她便擅做主张，先把五儿看一夜，第二天问过芳官再说。第二天问过芳官之后，真相大白，平儿也知道玫瑰露系彩云所偷，只是彩云死不认账，也没有办法。及至贾宝玉为了保护五儿，把两件事都应承下来，平儿找来彩云和玉钏，说清楚了事情的利害，彩云良心发现，要去自己认罪。平儿却说不可，她一认，势必牵出赵姨娘，而探春的面子上就太不好了，为了保护探春，她还是主张由贾宝玉承担下来。最后，她宣布五儿无罪，柳家的继续在厨房上班，秦显家的回归原处。(www.xing528.com)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完全是平儿自己做主，没有任何人授权于她。她一举平息了两件事，保护了四个人，维护了两个人的面子。她保护了彩云，就是保护了赵姨娘，保护了赵姨娘，就是维护了探春的面子。她保护了柳家的和五儿，实际上是维护了贾宝玉的面子。因为芳官在贾宝玉面前得宠，五儿和芳官好，而五儿又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入怡红院，来到贾宝玉身边。平儿表面上让贾宝玉承担罪责，实际上是维护了贾宝玉的利益。对于贾宝玉，她始终忘不了那一次“理妆”的情谊。

如果说王熙凤颇有一些法家特点，平儿则与她相反，她的着眼点不在于奖善罚恶，维持一种公平的社会秩序，而在于息事宁人，保持一种传统的人际关系，是一种“人治”的策略，这就与儒家很接近了。孔子曾经说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他主张教化，而不主张“法治”，当人际关系与法律发生矛盾时，他宁愿牺牲法律的公平，而维持人际的关系，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平儿的做法就恰恰与孔子所说相近，她没有惩罚真正偷东西的彩云，而是对她讲清道理，促其醒悟，从而把事情化解。贾宝玉把一切罪责都承担起来，也是直接秉承孔子的教导。

因此，若从法律的公正角度看平儿，她难称公正，反而是枉法者。可是从传统的维护人际关系和维护社会秩序的角度看，她又是一个“直在其中”的贤者。因此，我们评价平儿就不能用现代的标准去衡量，而应把她放在当时当地具体环境当中去考察，她的做法对于维持大观园的和谐与稳定确实有一定作用，对于维持那种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确实有一定作用。而这一些都来自她对于自己所处地位的清醒认识。在第六十一回的最后，她对王熙凤说：“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可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在这屋里操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她虽然跟着凤姐在王夫人这里当家理纪，但毕竟是贾赦那边的人，迟早要回到那边去，因此就没有必要十分认真地伤人结怨。在这一点上，她比王熙凤明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