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主体意象：花与水

第一五三问　花与水是大观园的主体意象吗

林黛玉不愧与贾宝玉前生有缘，她的爱情萌动与贾宝玉同时。在第二十三回以前，她虽然已经有了对于薛宝钗的某种妒意，有了对于“金玉良缘”的警觉，但还属于小女孩子朦朦胧胧的感觉，只有到了这一回，她才开始真正感悟爱情。原因在于那一本《会真记》，当贾宝玉给她看了《会真记》时，她“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功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这个时候她的神情还集中在书上，及至贾宝玉离去，她一个人往回走，听到梨香院里女孩子们唱《牡丹亭》，她的神情心思便迥异常态了：“又听他唱道是：‘良辰美景柰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误想，担搁了听曲。再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上，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见方才所见《西厢记》‘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我们看，不论她听到看到的戏文，还是想起的古人诗词句子，每一句都有两个突出的意象——花与水。

我们再看这一回，当宝玉正看《会真记》时，“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抖将下来，又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我们再想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还未露面，贾宝玉先听到了她的歌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仍然是花与水。(www.xing528.com)

很明显，曹雪芹不惜笔墨，一再皴染这两个意象，正是要告诉我们，大观园的主体意象就是花与水，从而《红楼梦》的主体意象也是花与水。

花历来是美丽少女的象征，水历来是时间的象征，美丽的少女在时间之流中容颜易老，青春难再，正如花落水流红。不论是《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还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都是在大好春光中感觉到青春易逝，从而萌生了生命的主体意识，这种主体意识的核心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求，是爱情使她们对于生命有了新的感悟，新的发现，使她们由“自在”的存在转变为“自为”的存在。林黛玉亦是如此。这种转变就像新生儿落地的一刹那，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愁肠百转的啼哭。此前林黛玉已经流过无数次泪，但那都是因小儿女口角而流，唯独这次，她为飘逝的生命流泪了。她来到人间本就是为流泪而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她的泪水将流成河，将她自己漂流而去。

时间的自然流动对于生命的摧残，构成人类最具根本性的悲哀与恐惧，何况还有另一种河流——生活。任何生活都在一定的时间与空间中展开，因此我们可以把生活看作时间的人文体现。这是一条更为险恶的河流，杀机四伏，险象环生，毫不动情地将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沉溺陷落，裹挟而去。《红楼梦》所要告诉我们的，就是一个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如何在时间的自然流动与人文流动中如花瓣一样凋零漂逝。它因此具有了抽象的形而上的意义，具有了普适于一切时间与空间的永恒性，因之具有永恒的魅力和对心灵的永恒冲击力。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不必再读《红楼梦》了，如果把那些美丽少女的毁灭仅仅看作一个家族的偶然的衰亡，至多看作某个王朝某种制度的带有某种必然性的覆灭的结果，也不必再谈论《红楼梦》了。曹雪芹比我们看得深刻很多。我们在他的面前显得很渺小，很卑微，却在渺小卑微中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