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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马王堆“太一祝图”帛画的再思考

时间:2023-07-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数十年前长沙马王堆西汉初三号墓出土了一件所谓的“社神图”、“神祇图”、“太一出行”、“太一将行”、“太一避兵”或“太一祝图”帛画。2014年复旦大学出版《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集成》,将此画重新命名为“太一祝图”,并刊出榜题残帛局部调整后的图版。

对马王堆“太一祝图”帛画的再思考

数十年前长沙马王堆西汉初三号墓出土了一件所谓的“社神图”、“神祇图”、“太一出行”、“太一将行”、“太一避兵”或“太一祝图”帛画(图7.1—3,彩图五十四)。这件帛画的可贵在于有许多文字题记,提供了认识画中内容最直接原始的指引。可惜原件已残损,虽经拼缀,如何恢复其原貌以及图文的对应关系,仍多讨论的余地。过去几十年,已有无数学者作了分析和命名;其名称至今仍纷纭如前述,而其性质和意义也未见达成共识。

图7.1 太一出行帛画,《马王堆汉墓文物》,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页35

图7.2 太一祝图,《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贰)》,北京:中华书局,2014,页144

学者之所以将帛画命名为“社神图”、“太一出行”、“太一将行”、“太一避兵”或“太一祝图”,主要是因为其上所谓的“总题记”中有“太一祝曰”云云,被认为是太一像的题记中又有“太一将行”云云的字样。[66]帛画颇有残损,目前其上可辨识的神灵至少有五位,哪一位是太一呢?李零、陈松长、李凇、胡文辉、刘增贵、来国龙等先生都以为是画面上端位置较高、较中央的一位。[67]这不失为一种解释,而且是当今的主流意见。

图7.3 广濑熏雄作局部复原线描图,采自《谈〈太一将行图〉的复原问题》,页390,图十

这一主流意见是建立在帛画目前的缀合大致可以信据的前提上。可是如果仔细考察目前的缀合,就可以发现还有不小可以商榷的余地。2014年复旦大学出版《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集成》,将此画重新命名为“太一祝图”,并刊出榜题残帛局部调整后的图版。可是或许由于这套书比较偏重帛书文字的重新考订,对于没有文字或与文字无关的帛画,或不收录或不作较全面的重缀。即使大家接受帛画榜题调整后的现状,怎么读画仍是问题。例如根据同样的帛画,曾反复读图和思索的李零,原本主张上层中央者为太一神,后来接受饶宗颐之说,转而认为太一是指“三龙中位于上方的那条龙”[68]。他的看法会变,一方面是受他人影响,一方面是反映出画面上的图、文如何对应,其实并不那么明确,如何解读明显存在着多种可能。[69]

1.图文布局的规律

读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这一类帛画,私意以为应先注意图、文安排有无一定的规律。11年前陈松长先生刊布了经重新拼缀复原的另一块重要的马王堆帛画——《天文气象杂占》。[70]这幅占书上的图和文字据陈松长研究,非一人一时之作,而是占云、占星和占气之术的长期积累,作者非止一人。这一看法应可接受。不过,在制作上,这件帛书的图文墨色和笔迹虽不全同,应是依据某一或某几个已经存在的占书,由一二人一次抄绘而成。不论原占书是抄于竹或帛上、格式如何,墓中出土的帛抄本,图文布局井然,规律一致,图一律在上,文字题记一律在图的下方(图8,彩图五十五)。[71]这提示了一个可能,亦即同一墓所出的其他帛画,虽不一定由同一作坊或同一人同时所作,当时在抄制这类帛书或帛画时却可能依循着类似的图文布局规范。制作这一类陪葬之物如果是任意而为,没有习惯性较一致的共同规范,反而更难以想象。

图8 《天文气象杂占》帛图,《出土文献研究》第八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页3

马王堆出土这件名为“社神”、“神祇”、“辟兵”、“太一将行”或“太一祝图”的帛画以现在的复原状态看,其布局已表现出了一定的规律。整理者认为,画面右侧边缘是所谓的总题记,由上而下单行直书,可惜起头的部分已残缺。所谓的总题记左侧画面大致又可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甚残,除中央画有一神,左右明显各有榜题残文和残损极严重的神灵,其形貌仅余若干线条而已,从榜题知道其中应有雨师和雷公。但雨师和雷公各应和哪些部分的图对应,不容易确定(详下)。中层是指有“武弟子……”等榜题的一层,左右有较完整的神灵各二人。下层是指位居下方中央的一龙和其下左右相对的二龙。

就这一件帛画的图文整体布局而言,可以看出的规律有三:

(1)榜题或题记在相关神灵图像的右侧较接近的位置,这以中层右边装扮相类的两位武弟子和左侧一位举手向上的神灵(陈松长称之为“武弟子像之三”[72])看得最为清楚。题记“武弟子,百毋敢起,独行莫[理]”和“桑林百兵,毋童(动),□禁”分别出现在两位武弟子图的右侧,又题记“我虒裘,弓矢毋敢来”出现在左侧举手向上神灵的右侧;(www.xing528.com)

(2)题记或在神灵图像的下方,上层中央的神腋下有一“社”字,下层左右二龙的题记“青龙奉容”、“黄龙持鑪(炉)”分别出现在二龙头部之下可为其例;

(3)题记或随神灵面孔的朝向,在左或在右。中层左侧举手面孔朝右一神,其题记在右,下方二龙面孔一朝左,一朝右,其题记也就分在左右。如果神灵面孔朝前,基本上其题记即居于图的右侧。中层右侧二神和中层最左一神面孔朝前而题记在右,是其例证。最左一神的右侧原帛已完全残损,推想其右侧原本应有题记存在。以上三个规律有时重叠互见,例如下层二龙的题记,既在龙头下方,也随龙首朝向而分在龙身的左或右侧。

以上的观察如果可以成立,那么就有必要重新检讨上层图像和题记的关系。上层复原的帛片极其残碎又多互不连属,以目前的拼缀状态来说,上层最右端全残,居于最右一神的面孔朝右,可以推想其题记原应在右侧已残失的帛上。换言之,其左侧雨师云云的题记并不一定属于雨师。[73]又从中下层各神灵都绘出全部的身躯看,上层右侧此神头部出现的位置也十分奇怪。因为它的头部和中层右侧武弟子的位置太过接近,如此将没有留下足够的空间去绘制它的身体。上层中央长有状似鹿角一神的头部面孔朝前,按规律其题记应居于右侧,可惜右侧帛面全残。其左侧的题记“太一将行”云云,单纯从图文布局规律看,应是更左侧某神之题记。如果依照广濑熏雄的复原,“太一将行”云云应和另一残片的题记接续而成“太一将行,何日[□]光。风雨靁(雷)/神,从之以行,□从者死,当/[□□□□□□□□]左弇其/[□□□□□□□□]右稷寇”的长篇题记。[74]将此长篇题记视为中央头上有状似鹿角之神的题记,实有疑问。因为此神右侧腋下已有特别用圆圈圈起的“社”字。这是全图已缀部分唯一用圆圈圈起的榜题,私意以为社才更像是此神的名称。又现在所复原这神的头部和身体部分互不连属,身体并不在头的正下方而略呈偏斜,十分怪异,需要调整。[75]因为其他各神复原后的身体都在头的正下方,头与躯干挺直,方向一致才较正确。上层左侧有一“雷”字,其右有面孔似乎朝前的某神残像,由于太过残碎,残片互不连属,“雷”字和此像距离又较远,我感觉还不易肯定此榜和此像的关系。[76]

整体来说,上层残片上的图和榜题,包括中央头顶有若鹿角状之一神的头部,目前的拼缀都有较严重的问题,需要重缀。李凇即曾据帛片叠痕提出调整方案,将这一头部残片移置到全图的左侧上端。[77]这个方案虽不一定可行,但它完全打破了既有的认定和印象,在概念上很有助于今后大胆打破框架,进行重新拼缀。这幅画的上层,因残片互不相属,缺失的部分又较多,最好将曾出土尚存于库房,目前却还没有缀合上去的残片尽可能拼缀上去。[78]经此努力,或许才比较有希望进一步确定各神的位置和身份。据我所知,除了陈松长、李凇、喻燕姣、黄儒宣等人曾重缀马王堆帛画或提出复原方案[79],近来广濑熏雄也针对《太一将行图》进一步补缀残片并作出较合理的复原。不过,诚如广濑先生所说“《太一将行图》的复原仍有不少问题”,进一步的复原方案还待努力。[80]

暂时搁下帛画上层,以中下层来说,由于有原帛折叠时留下的色彩和线条反印痕迹为据,复原的可靠性要高多了,基本可以信从。中层中央之神右侧腋下有一“社”字,这个社字又和其左侧身体的部分属同一块帛,因此位置没有问题;从社字推定这个身体部分为社神,依前述规律,应较合理。前文已提到目前所复原此神的头部右侧的原帛残去了一大片。这一大片是否曾有题记,目前无法肯定;如另有题记,上层中央这长有鹿角状的头是其他神灵的可能性就不能排除。中央这位神灵的头部左侧虽有“太一将行”等双行题记,但这题记应属左侧已残损的某位神灵,不属于中央被认为是太一的这一位。果如此,中央这一位,至少就较可靠的身体部分来说,应是社神。

将它视为太一而否定社神说的诸学者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其腋下有一社字,为何同一神会有“太一”和“社”两个榜题?李零曾解释这是因为“太一”和北斗皆居中宫,中宫于五行方位当土位,社字从土,为土地之神。[81]换言之,因“太一”和“土”在古代宇宙图式的方位上都居于中,因此以位置而言,“太一”和“土”可二而一。此说颇为合理。

但或许仍然可以提问:第一,为何所谓的榜题中仅有社字外加圆圈?这一点几为过去所有的讨论者所忽略。第二,从先秦到汉初,在这一类可考的帛画上,有题记文字的同一图画旁侧,可曾有题写一个以上榜题或题记的?如果允许同一图画多榜题,观图者如何据所题文字去识图而不生混淆?又一图多榜,是否符合古代图、文标示的传统或习惯?其所以如此提问,是因为《天文气象杂占》帛图经过重新缀合后,陈松长和王树金等先生都指出制作过程应是先绘图,再写相关的文字,文字无疑是用来说明图的。[82]如此一来,在同一图两侧或其上下,几乎不可能出现两组内容不同的说明文字。如果图文标示有一定的规律,一图只允许题写一榜或一题记,目前的太一神有一榜和一题记,即不免令人难以全然安心。被圈起的“社”字,标示的方式和长篇题记有别,私意以为这正是为了提示观画者其旁神灵的身份是社神。这种标示方式也见于马王堆同出的其他帛图,例如《箭道封域图》和《地形图》上,凡人为建置如地名、里名或某某都尉军外加圆或方框,凡说明或注记性文字都书于旁侧,不另加框线。图例上有无圆圈或框线,具有标示上明显不同的意义。如果位居整幅帛图中央者为社神,就一般汉代绘画的通例讲,名其为社神图也应该更合适。“太一将行”云云是描述其旁已残失的太一神,和“太一祝曰”云云都是长篇题记,不会用来标示整幅图。一般来说,古代以图为主的不论壁画、石刻画像或帛画都有榜题,长或短的题记,但没有标示整幅图旨的总名称或所谓的总题记。例如汉代画像有所谓的“荆轲刺秦王图”或“孔子老子图”等,这些名称都是后人为称说之便而取,原画像上并没有这样总摄画旨的名称或题记。因此过去大家将“太一祝曰”的题记视为总摄全图的标题而称此图为“太一祝图”,并不妥当。

2.是否和太一生水说有关?

马王堆帛画中的“太一”表面上看不出和水有关,可是李零指出其上的龙即象征水,也就是“太一生水”的水。他又“完全赞同”饶宗颐先生所说帛画上的青龙是天龙,代表“天一”;黄龙是地龙,代表“地一”;黄首青身龙则是“太一”的象征,并进而提出三龙即“三一”的说法。[83]可是要将马王堆帛画和郭店简上的太一生水说结合起来,仍颇为困难。

首先,据传统文献,龙和水有关,这没问题。不过,从帛画的布局看,如果将居于下方的三龙看成是三一,其中上方的龙是“太一”,这等于否定三龙上方中央头带状似鹿角的神灵是太一的可能。因为就中国古代的绘画艺术而言,尽管抽象概念会以不同的具体形象出现在不同的作品里,可是同一幅画上几乎不可能同时以“龙”和“人身人面而头顶有状若鹿角之神灵”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去象征或呈现同一个“太一”的概念。相对而言,如果将戴角的神灵视为“太一”,太一生出下方象征水的三龙,一方面也象征着“一”生“三”,三龙中居上方的龙正好位在太一神的胯下,这样安排正好可以理解成有意表现“生殖”或“生产”的姿态。[84]就布局和古代宇宙生成的原理看,这样的理解似乎反而更可以和郭店简的“太一生水”说顺理成章地关联起来。可是这样读画,必会出现同一位神有两名或两榜,令观者无所适从和理解上的困难。

其次,大家也要注意汉代绘画常常无法像后世那样准确地将三度空间或三维的立体景象表现在一个平面上,而是以所谓“散点透视”的方式将许多物件左右上下平铺于画面。这种情形在汉代画像石、砖和壁画中随处可见,前引定边郝滩壁画墓的西王母和天象图就是现成的例子(图1)。[85]马王堆帛画所采的透视方式几乎不可能超脱汉代绘画思维和技巧的范围。也就是说画面上看似绘成上下关系的物体,却并不一定表示他们在空间上属上下的关系。考虑到这些,我反而倾向于认为帛画上的太一是太一,龙是龙,龙和太一或在上,或在下,上下之位并不一定表示谁生了谁。[86]也就是说,这幅画的目的和布局其实并不在于表现什么“太一生水”的概念。如果一定要从“太一生水”概念去解读马王堆的这幅帛画,不论怎么读,都会出现扞格之处。今人读画,需要考虑到汉代一般绘画的表现和透视方式的局限,否则就难免误读。

此外,马王堆这幅帛画上应该有具象的“太一”。因为画中图、文相间,这样安排无疑表示“图”和其旁的“文”关系密切;榜题和题记既然两度提到太一,太一应该存在于图中。可是这位太一神在图中的位置因帛残已不能确指。

我猜想图中太一和社神的关系犹如天神和地祇。人死入地或升天,墓主都需要天神太一及诸神(风伯、雨师、雷公等)前来护送,以便顺利进入未来世界。学者几乎都同意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是描绘墓主升天的,相对而言,我推测社神图则应是描绘墓主入地。社神是土地神,死者被引领进入其掌理的地界,帛图就以社神居于中心了。古人相信人死,魂魄分离,魂神飞升上天,形魄下而入地。魂魄分归天地的想法或许是丧礼仪式和墓室中出现功能相关,形式、内容和放置位置却都不同的两幅帛图的原因。T形帛画上端原裹有竹竿,两头原有棕色丝带,可供悬挂,在仪式的过程里原来应一度出现在出丧队伍之前,引领飞升的魂神来到墓地。在后续的仪式中它被置于内棺的盖板上,象征魂神归来与棺内的魄合一。社神图应是给土地神看的,告知社神将有太一、风伯、雨师、雷公、青龙等护送死者入地。因为地上的仪式与社神较无关,这方社神帛画就被折叠好,先放置在墓内槨室的漆盒中。一般所谓的总题记其实是一篇太一祝祷词,太一自称“某”,和诸神(祷词中神字可释,前后残或不可辨)将引领死者魂神入地。残片经调整后,“太一祝曰……”一片被改置于题记的上端,下端出现长段残失。作为祝祷对像的社神,不无可能出现在下端残失的部分,曾有类似“敢告地下丞”,如“敢告社……”之类的字句,目前已无法知道。当然还可以有别的解释,可供解释的可能太多,今人恐怕仅能猜测一二了。

不论如何,这位“将行”的“太一”和郭店简所说的生水或藏于水的“太一”应该无关。帛图上的“太一”是一位能出行以保卫或护送墓主的神灵;郭店简中的“太一”是想象中和水有关,宇宙生成的总根源,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不是一位神祇。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二者分属不同的“话语脉络”,最好将它们放在各自的脉络里各作解读,不宜勉强牵合。

从先秦到汉代,“太一”这个抽象概念和具体形象,本来就有不同的理解和多样的面目。例如王育成和李零先后指出,陕西户县朱家堡汉墓出土解谪瓶上的朱符里有以圆圈和直线组成,作“一星在后,三星在前”状的太一符号[87]又湖北荆门战国墓出土所谓的“太岁避兵戈”上的“太一锋”,则作脚踏日月、手握兵器状。[88]此外,汉武帝据方士之言,在甘泉宫所画“诸鬼神”之一的“太一”,虽已无迹可求,想来应又有一种面目。目前可考,最可能和郭店简“太一生水”说有关的应是本文开头提到的定边和靖边汉墓壁画中的“太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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