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年不轻的后辈,有目,破费大票一张,到个无目之人那里去讨教,得到的教是:因为五行缺水,一两年之内会有灾;消灾之法不难,可找个通文的人给起个别号,比如两个字,都是水字偏旁,这灾就化了。这位谨受教,火速到我这里来,说明原委,请我赐以水旁的嘉名。因为我们关系不远,更不能不以诚相见,我就开门见山,说消灾的事可以暂缓,应该先治病。他问治什么病,我说是迷信方面的胡涂病。他当然感到奇怪,我要告诉他所以如此诊断的理由。论点先说,是他相信那位无目之人能预知,实际他(或她)并不能预知。论据,由轻到重可以举很多。先说一些轻的,或说枝叶的。又可以分为有的人感到烦腻的一二三。一是可以想想,命是生而有之的,五行缺水自然就不会自今日始,何以灾竟迟到半百之后才来?二是如果他能预知,他说的预知之事就不必如此迷离恍惚,而应该换为确定而具体,比如三天之后必接到一张请柬,请到全聚德吃全鸭席云云,岂不是更可以显示自己的本领?三是如果他能预知,就应该知道世间还有我这样不信的,而有气,而决定伸张正气,于是驾临寒舍,据预知而相告:“你这篇两千字的文稿寄出,希望稿酬从重从快,我根据你的生辰八字算出,要碰壁两次之后才能刊出,所得稿酬,不过大票之半而已。”而实况就真是第三次寄出才爬上报屁股,之后是左等右等,终于等来50元面额票一张,补偿高升的邮资以外,真就所余无几了。但也有了大获得,是心甘情愿变为《卜筮正宗》的信徒,换句话说,是那位无目之人胜利了,从此以后,我也要怀揣大票登门去算命。可是直到现在我仍是伏案写不信的文章而未去算命,也可证那位无目之人并不能预知。
枝节的说了一些,不过瘾,想一不做,二不休,再说点根本的,以证明用炫耀有预知的能力以捞钱,收钱的是欺骗,出钱的是胡涂。由预知的能力说起。如果任何预知都算,我们应该承认,预知是家常便饭,人人有此能力,比如小而近,走到住屋门外,都知道再前行几步就到屋之内;大而远,夏至骄阳如火,都知道半年之后必是冰天雪地。此类预知多到无限,甚至可以说,社会或人生的所以能够维持运行,就靠我们都有此类预知的能力。但我们也要知道,我们的这种能力是有限度的,仍以上举的两种情况为例,走进屋,如果那一位未出门,是在厨房还是在卧室,夏至的半年之后,某一月,最低温度是多少,我们都不能知道。同是未来的事,有的能预知,有的不能预知,分别的来由在哪里?这就不得不摸摸说切近就切近说玄远就玄远的因果关系。
因果,我们都熟悉,睁眼可见,闭眼可以想见。说明,可以由具体到抽象,由浅易到艰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具体而浅易。可以往抽象处移,说甲乙两种事物,甲之后必有乙,乙之前必有甲,我们说甲乙间有因果关系。还可以移得更远些,说我们的世界,诸多事物都是安排在康德的(不是爱因斯坦的)时间序列里的,邻近而靠前的与靠后的有此出现则彼必随着出现的关系,这关系我们称为因果关系。这样,如果一切事物都不得不在康德的时间序列里占个位置,则这事物间的因果关系就会组成一个大网,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出这个大网;换个说法是,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都是必如何如何,有约束力,我们尊称之为因果规律。
是不是确有这样的因果规律?要看我们用什么样的眼看,用常识的眼看,没问题,换为超常识的眼就不一定。先扫除障碍,说不一定。我不懂量子力学,可是知道这门新学问曾向因果规律提出挑战。因果规律(假定有)不能回答,可是爱因斯坦表了态,说“上帝不掷骰子!”就话论话,爱因斯坦是于理有亏的,因为上帝(或说大自然,存在,宇宙)也可能掷骰子(即不恪守规律),究竟掷不掷,我们是无力担保的。离开科学的论,只徘徊于哲学的论,因果规律也会碰到一些麻烦。大大小小可以凑四种。其一,这规律是我们根据经验的现象归纳兼推测而产生的,就是说,过往都是这样,就认为将来必仍是这样。可是过往如何如何并不能担保将来必如何如何,换句话说,因果规律未必永远可靠。其二,有因必有果,这因影响及于己身以外,可是,只是凭经验我们也会知道,有些因的影响会渐小以至于断灭,若然,这是不是表示,因果的锁链也会断?如果竟是这样,则至少是理论上,因果规律的效力就要打折扣了。其三是康德早已碰到的最初因问题,说有,等于承认无因同样是可能的,因果规律就不再有普遍性;说没有,我们就不能躲避无限,心情就会陷入迷乱。其四是还有与自由意志问题的难于协调,这是我们都承认,在可如此行、可如彼行(如持钱上街,买鱼还是买肉)的歧路口,我们有自由决定的能力;因为有此能力,所以做坏事要负道德责任甚至法律责任。如果任何事都是前因之果,即都是必然的,则自由决定的能力就不存在,做坏事也就不当由个人负责了。为了个人以及群体能够生活以及向上,我们不能放弃自由意志的信念,可是不放弃自由意志,仍是在理论上,因果规律就不能高枕无忧了。(www.xing528.com)
但是古人也说,察见渊鱼者不祥,还是及早躲开玄远的理论,回到常识。在常识的范围以内,因果关系是既“不可须臾离也”又可信赖的。不可须臾离,是因为只有靠它,我们才能决定今后(近到几秒钟,远到若干年)怎么办。这是说,靠因果关系的知识,我们能够“预知”许多事,也就能够处理许多生活上的问题。但这预知,正如上面所说,是有限度的。限度来于对因果关系的了解未必都能一清二楚。可以举三种典型的情况。第一种,因果关系“简明易知”,如壁上的旧式钟,时针、分针都转到直上重合时,必敲击十二下,我们不只能预知,而且知道得“确切无疑”。第二种,因果关系“不简却仍属于明”,如约某友人来家午饭,可以预知他必来,却不能定是在十一时以前还是以后,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安于“差不多”。第三种,因果关系“复杂难知”,如下月会不会得病,明年会不会发,我们就“不能预知”。不能预知,不是说因果关系无关紧要,或不起作用,而是因为原因过于复杂,千头万绪加时时会闯入新变化,以人力之微,是没有办法据因以求果的。夸耀能预知以骗钱,所知都是这因果关系复杂难知的第三种,因胡涂而出钱,所问也是这因果关系复杂难知的第三种(不会出钱问明天中午十二时钟会不会响)。骗者和受骗者都不能知,可是心态有别:骗者是知彼知己,所以用迷离恍惚的话(如只说有灾而不说明年七月中暑晕倒在王府井大街)遮掩;受骗者是既不知彼又不知己,所以花冤钱之外,所得是,问卜之前胡涂,问卜之后更加胡涂。
或曰,什么瞎子,什么铁嘴,或什么大师,能预知,所根据也可能不是常识的因果关系,而是超常识的(或说神秘的,科学常识尚不能解释的)因果关系。比如五行缺水,年过半百得了肺炎,这五行缺水和肺炎就是因果关系,只是一般人不能看到罢了。实况是不是这样?假定夸耀能预知的多种大师真会想到还有所谓因果关系以及超常识的因果关系(事实是不会想到,因为这类人的所知,除了骗钱那一套不可信之外,比受骗的一点也不多),这超常识的因果关系只能是“虚假的因果关系”。如何分辨真实和虚假?至少是理论上,很容易,是真实的不容许有例外,虚假的几乎举不出一个货真价实的例。举证也是过于容易。种瓜必得瓜,这因果关系是真实的,不会有例外。五行缺水,全国十几亿人,这样的不会少吧,半百之后都得肺炎吗?事实是这类大师们连得肺炎也不敢说,而说有灾,因为骗人的预知最怕对证,迷离恍惚就不容易对证。话归本题,因果关系只有复杂难知的,没有超常识的;称为超常识,是想挑出个高级幌子骗钱,而骗钱,求利己,仍是常识能够解释的。
只是可惜,有不少(也许应该说很多)人竟连有关因果关系的常识也没有,以致关心自己的吉凶祸福的时候,就问道于“盲”了。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流行问道于盲,这是个什么问题?总是值得肉食者和咬菜根者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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