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说唐》，对天下好汉的排名挺感兴趣。还记得看连环画，天下第四好汉雄阔海沦落街头卖他的宝弓，天下第十六好汉秦琼试着来拉这张弓，只勉强拉开一点儿。号称“无敌大将军”的宇文成都骑马路过，一把将雄阔海的宝弓拉断了——宇文成都是天下第二好汉。
这出戏一开始，隋炀帝杨广从洛阳坐上龙舟，沿着大运河要去广陵（扬州）看琼花。路过四平山，炀帝被各路反王围困。反王们的“盟主”、瓦岗寨的程咬金派出天下第四好汉雄阔海、第五好汉伍云召、第六好汉伍天锡，共同攻击保护炀帝的宇文成都。
可是宇文成都太强了，好汉们难以取胜。
于是天下第三好汉裴元庆出马了，四对一，终于把宇文成都打伤了。
炀帝慌了，派太监去太原晋阳宫传旨，让天下第一好汉来援救。这第一好汉虽然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却已被封为赵王，他就是李渊的四子李元霸。
接旨后，李渊对儿子说：“你的武艺虽然了得，但上阵还需谋略，我让你姐夫柴绍和你同行，凡事可与他商议。天下英雄都不可以轻视，只有那瓦——”
李渊忽然不说下去了。
元霸纳闷儿：“爹爹为何欲言又止？”
李渊搪塞道：“你行色匆匆，不便细讲。且去辞别你母，即时启程。”
“遵命。”
元霸走后，李渊想：“我当年临潼被劫，若非秦琼仗义，怎能保得全家。近闻他已投瓦岗，只怕我儿伤了恩公……”
李渊怕元霸难以妥善处置此事，便叫来女婿柴绍，细细嘱咐。
再说元霸来到后堂。
母亲窦氏见儿子换了戎装，便问：“儿啊，全身披挂，何处征讨？”
元霸说：“只因圣驾被各路反王围困，圣旨到来，命孩儿前去退敌，为此特来辞别母亲。”
母亲又问：“儿可知反王是哪几家？”
母亲打断道：“瓦岗有个秦叔宝，儿可认得？”
“不认得。”
“喏，”母亲指着堂上的画像，“这画中的人儿便是。”
“哦？”元霸说，“母亲每天焚香礼拜，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圣，原来供了个强盗！”
“儿休得无礼，他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哪。”
“嗯？恩在何处？”
母亲便道：“当年先皇授你父为太原节度，全家即刻启程。哪知走到临潼山时，杀出一伙强盗，眼看一家大小性命难保。”
元霸惊问：“我家难道没有家将保护么？”
“那时你大哥幼小，二哥未生，虽有几名家将也寡不敌众。幸遇画上这位恩人，亏他一马双锏，杀退了盗贼。”
“呜呼呀，”元霸觉得好震撼，“他救了你，也就救了我，不然我怎能出世呢？”
“是呀。”
“这真是莫大之恩，待俺先来拜他几拜。”
元霸走到秦琼像前，躬身下拜。
母亲嘱咐元霸，遇到恩公千万不可动手。
母亲走后，元霸自语：“待我再将恩公仔细认上一认……”
李元霸要出阵的消息很快传到四平山，瓦岗寨军师徐茂公连忙禀报混世魔王程咬金。
程咬金说：“宇文成都那般勇猛，都被我小舅子裴元庆杀败了，还怕什么李元霸。”
徐茂公说：“那李元霸武艺胜过宇文成都十倍，裴元庆哪是他对手。”
“那，”程咬金说，“我让一十八路诸侯全都出马，还怕敌不过他吗？”
徐茂公说：“慢说一十八路诸侯，便将六十四处烟尘一齐出动，也要被他打得尸横遍野。”
程咬金吓坏了：“那咱们快快收兵，退回瓦岗。”
“无故收兵，岂不被天下英雄耻笑？”
“战也不行，退也不行，这可怎么好？我福小命薄，这顶平天冠给你戴吧。”平天冠是皇帝戴的，程咬金也给自己造了一顶，可现在他觉得压力实在太大。
徐茂公把平天冠仍给程咬金戴上：“不必担心，臣已有计。”
程咬金放心地走了，也不问徐茂公有什么计。
徐茂公朝后台喊：“哪位兄弟在此？”
走出一人：“小弟尤俊达在此。”
徐茂公吩咐：“今有杨广召李元霸前来退敌，此人勇不可当，各寨恐难保全。闻听柴绍与他同行，你可去至中途……”
尤俊达领命而去。
且说李元霸和柴绍率军前行，忽听林中有人高呼：“柴郡马慢走！”（皇帝的女婿是驸马，国公的女婿就是郡马了。）
李元霸说：“是奸细吧，俺去赏他一锤。”
“且慢，”柴绍说，“此人既然唤我，必有来历。四弟同众军暂且歇息，我去去就来。”
柴绍去林中见到尤俊达。柴绍也参加过贾家楼结拜，彼此都是弟兄。
寒暄已罢，尤俊达说：“实不相瞒，愚兄奉徐军师之命，到此面见贤弟，商量个保全之计。”
柴绍毫不为难：“若要保全么，只需如此如此，管保无碍。”
“是是是，承教了。”尤俊达敬谢而别。
柴绍回到军中，李元霸问：“姐夫，刚才来的是谁？”
“他乃瓦岗寨尤俊达，与我曾有八拜之交。”
“哦哦。”
“四弟，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柴绍道，“那瓦岗寨的秦叔宝乃是你我的恩人，不要伤了他。”
元霸说：“母亲也曾嘱咐，怎敢便忘。”
柴绍又说：“那秦恩公最重义气，若是伤了他的朋友，犹如伤他一般。”
元霸说：“我怎能知晓他的朋友是何等模样？”
柴绍说：“头上插有黄旗者，都是恩公的朋友。”
“记住了。”
尤俊达回去后，徐茂公便吩咐众将：“今有杨广召李元霸前来解围，为保无碍，众位出战请头插黄旗一面。”
众人齐应。
只有裴元庆不服：“军师，那李元霸有什么惊人之勇，你为何这般畏惧？”(www.xing528.com)
徐茂公说：“不要说我们瓦岗，就是普天之下的好汉，也没有能胜过他的。”
裴元庆嗤之以鼻：“军师差矣，俺裴元庆七岁打虎，九岁出征，俺这两柄锤也不知打死多少上将……”
好，开始打仗了。
李元霸出马，瓦岗寨这边派出黄旗将军，第一个便是秦琼。
秦琼问：“马前来的可是赵王李元霸？”
“就是我。”李元霸反问，“你是何人？”
秦琼说：“俺乃混世魔王麾下秦叔宝是也。”
李元霸打量秦琼……没错，跟画上的差不多。“无奈君命在身，不便与恩公讲明，我且佯败而去。”
二人交战，李元霸比划两下，掉头就走。
秦琼纳闷儿了：“人言李元霸好生厉害，怎么见了我便败将下去？哦，莫非他也知道俺秦琼的手段？”
再说李元霸，他嘀咕道：“好些日子没打仗了，本想打个爽快，没想到一出马就遇见了恩公。”
他指望接下来可以痛痛快快地大打一阵了，没想到瓦岗寨第二梯队的齐国远和李如珪（guī）也是头插黄旗。
“都是恩公的朋友，动不得，”李元霸只得再次退让，“俺去也。”
齐、李二将倒很有自知之明，齐国远指着头上的黄旗对李如珪说：“哎呀兄弟，你我要是没有这个，还想回去吗？快走吧。”
李元霸遇到的下一拨对手是王伯当和尤俊达，他们也没忘了插黄旗。
“又是恩公的朋友，”李元霸没办法，“俺去也！”
尤俊达对王伯当说：“你看他那对锤儿，重有千斤，你我如何招架得住？快走，快走。”
李元霸实在是不耐烦了：“东边来的插黄旗，西边来的也插黄旗，恩公的朋友怎么这样多呀。”
现在前来交战的是天下第四、第五、第六好汉——雄阔海、伍云召和伍天锡，他们不是瓦岗寨的，所以不知道有头上插旗这码事。
李元霸仔细一看，高兴了：“哦嗬妙哇，这几个没有黄旗，该俺动动手了。”
他挥动巨锤，把三员大将打得落荒而逃。
这时又有一员大将杀来了。
李元霸回头看，见又是秦琼，他一声不响地再次避开。
秦琼自语：“李元霸又拨马而去，是何道理？定是他武艺平常，见俺不敢放肆。待我赶上前去，尽力挑他一枪，看他可招架得住？”
现在，没插黄旗的窦建德、刘武周、李子通、沈法兴迎战李元霸。
李元霸很公平地一人给了一锤，把他们打跑了。
好奇的秦琼赶上李元霸，举枪袭击。
李元霸一抬巨锤，秦琼立刻飞了出去，落于马下。
李元霸赶紧下马搀扶，还讨好地替秦琼拍去身上的尘土。
“元霸一时失手，多有得罪。”李元霸拾起那根袭击了他的枪，递还给秦琼。
秦琼接过枪看了看：“不能用了。”钢枪已被打弯了。
李元霸便帮秦琼把枪扳直，秦琼惭愧地赞道：“真乃神力也。”
要解释一下，这时戏台上使的是一种“软枪”，用有弹性的藤条包扎而成，所以能够弯曲。枪杆的颤颤巍巍一般用来表现败将的体力不支。我小时候看京剧《封神榜》，被纣王追杀的太子殷郊就用这种枪，人抖枪也抖。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枪里有藤条，只奇怪这枪怎么就变软了。
李元霸说：“恩公快请上马吧。”
但秦琼的好奇心还没得到满足，他问：“不知小千岁究竟有多大力量？”
李元霸左顾右盼，看见矗立的山岩，便走过去叫道：“四平山，四平山！”他举锤一推，哗啦一下，山岩垮塌了半边。
秦琼惊得目瞪口呆。
“恩公，”李元霸道，“你可告诉你那些朋友，叫他们速回瓦岗。如再来时，休怪俺元霸无礼了。”
这时又来一将，他干脆举着小黄旗向李元霸晃动，李元霸见此情形也就离开了。来者却是混世魔王程咬金。
程咬金告诉秦琼：“我是给我小舅子送黄旗来的。”
可是心高气傲的裴元庆根本不要什么黄旗，他不信李元霸不可战胜。
李元霸看看前来挑战的裴元庆：“来将通名。”
裴元庆说：“听着，俺乃瓦岗寨上龙虎大将裴元庆是也。”
李元霸不明白了：“你既是瓦岗寨的，为何不插黄旗？”
裴元庆扬起一对银锤：“俺特来会你，插什么黄旗？！”
李元霸笑道：“你既是瓦岗寨的上将，也罢，看在恩公的分上，让你先打三锤。”
裴元庆冲过来打了三锤，李元霸轻轻松松招架了三下。
“轮到我打你了。”
李元霸也打了裴元庆三锤，却把裴元庆打得无力招架，只能落败。
李元霸也不追赶，心中赞道：“还从来没人能经得住我一锤的，他受了我三锤，也算是个英雄了。”
周锐趣说京剧
我早就知道《四平山》这出戏。台湾剧评人丁秉鐩先生在他的《菊坛旧闻录》这本书里提到，武生前辈俞菊笙编演了四本《晋阳宫》，其中包括《四平山》。李元霸这个人物原由花脸扮演，俞先生改由武生扮演，这叫“勾脸武生”。俞先生将他的四本《晋阳宫》传授给两个徒弟——杨小楼和尚和玉，后来这两人分别开创了武生的杨派和尚派。杨、尚二人互相逊让，杨小楼就只演《晋阳宫》的第一本，而把后三本都让给尚和玉演，体现了同行之间的义气和默契。
2013年，应朋友张之路之邀，我在为中影集团编写一部京剧题材的儿童故事片时，就用到了《四平山》，写了一个小女孩儿到后台看见武生勾脸，勾了李元霸的脸谱。但那时我还没有机会观看这出戏。
现在方便了，只要往电脑里输入剧名就可以搜索到演出视频。为了写京剧故事，我观看了三个版本的演出视频，主演分别是奚中路、傅德威和小王桂卿。
我在写《让徐州》时介绍了著名老生演员言菊朋。言菊朋有个后来被评为“四大须生”之一的徒弟叫奚啸伯，而奚中路就是奚啸伯的孙子。三个版本的演出，我最欣赏奚中路的表演。我看过他别的武生戏，都能称得上艺术精湛，但他塑造的李元霸还是给了我崭新的印象。李元霸这个人物本来就挺特别，凶巴巴的脸谱包裹着天真和善良，一个力大无穷的傻小子，不通世故，大呼小叫的，丁秉鐩形容为“一声高叫，如鹤唳（lì）九霄”。奚中路能做到刻画到位。
还有个小细节要说一说。武生和花脸的嗓音是有明显区别的，武生演勾脸戏时就得跟花脸一样加重鼻音。而奚中路不仅如此，还表演了“打哇呀”。由花脸扮演的人物在生气时会叫“哇呀呀”，这是花脸的基本功，如无专业训练绝难做到。花脸大师袁世海在他的回忆录里说起他刚刚学艺时，老师先让他学酒醉呕吐声，他练了很久没学会，打哇呀的难度也一样。奚中路在学武生时是不需要练习打哇呀的，我在傅德威和小王桂卿的演出中也没看到他们打哇呀，但显然奚中路为了这似乎可以省略的细节做了专门的练习，体现出他对艺术的认真。
傅德威曾先后拜杨小楼和尚和玉为师，他在京剧教学中传承了杨派和尚派的武生表演艺术。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在丁秉鐩的书中读到过一个关于傅德威的有趣的故事。
我介绍过李少春的《十八罗汉斗悟空》，也介绍了这出戏的策划者、智多星李宝櫆（kuí）。那时李少春正对北平戏校毕业的侯玉兰很有好感，但侯玉兰和戏校同学傅德威相处得不错，一时拿不定主意。李宝櫆就建议李少春在演出《洗浮山》时请傅德威扮演黄天霸，并在剧院楼上为侯玉兰留了个包厢。这样，傅德威演的黄天霸和李少春演的贺天保同台亮相，让“评委”侯玉兰当场打分，李少春以“大相径庭”的优势获胜。妙就妙在，这既是阴谋诡计，又是公平竞争。
傅德威演的《四平山》跟其他两个版本有一点不同，就是在台上不放置山石景片，表演锤击四平山时只是晃动双锤，由锣鼓敲出山崩声。这种虚拟处理倒很能体现传统京剧的写意特点。
小时候走过天蟾舞台时，总要看看演出海报。当看到演员表里的小王桂卿和小三王桂卿时，就会暗想：应该还有个小二王桂卿吧，他去哪儿了呢？
小时候一直没看过小王桂卿的戏，直到有了“京剧音配像”，才发现只要是周信芳的演出录音，必定是小王桂卿配像，因为没有比小王桂卿更像周信芳的演员了，而且他得到过周信芳的亲自传授。
小王桂卿版的《四平山》，一开始就有字幕介绍：他十一岁向父亲王桂卿学习这戏，七十三岁时再演一次。快剧终了，他让一个锤落在脚面上。脚一挑，锤飞起再头朝下坠落，被另一个锤的锤柄支住。就这样，他用倾斜的锤柄支着锤头，快步下了场。这十一岁时练成的绝活儿也是另两个版本所没有的。
我搜索过“小二王桂卿”，这才知道，我看天蟾舞台海报时，小二王桂卿已去了福建。解放福建后，那些南下干部想看京剧，小二王桂卿便去了新组成的京剧团。顺便又得知，小王桂卿还有个四弟，你猜他叫什么名字？对，叫小四王桂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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