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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沙:刘家村的放羊人,电影爱好者,民兵排长

时间:2023-08-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连会计的花名册上他家户主一栏填的也是“老沙”。老沙一直是刘家村的放羊人。老沙不呆不傻,只是有些愚。这时,老沙就给小羊羔找妈妈。老沙很喜欢看电影,无论什么电影,他都看得津津有味。老沙是刘家村的民兵排长,可是他没有枪,他的民兵排也从不训练。老沙用棕树叶在地上划拉几下,把尘土聚成两堆,在上面生起火,等社员来评审“四类分子”——这是民兵排长的职责。

老沙:刘家村的放羊人,电影爱好者,民兵排长

刘家村有个刘震环,可是没有几个人认真记着这个名字,大家都叫他老沙,因为他像小河里的沙妈肚鱼。连会计的花名册上他家户主一栏填的也是“老沙”。年终分红时,会计大声地念:“老沙——工分六千八,扣出各项支出,实发四十四元五角一分。”老沙就挺着圆圆的肚子,趱着碎步,笑眯眯地走过来,递上图章。有人问起刘震环,人们往往先一个愣怔,然后才恍然大悟说:“哦,老沙。”甚至有人会说村里没有叫刘震环的。

老沙一直是刘家村的放羊人。养羊在刘家村是附带的,人们不靠羊过活,不指望发羊财,羊连财产也不算。会计的财产簿上没有羊这一笔。羊多羊少、羊肥羊瘦没人过问,也没有人议论,放羊好坏没有人褒贬。这一带没有羊市,从来没有买羊卖羊之说。除了放羊人,村里谁也不知道羊有几只。但是村里死了人定要吃羊肉。谁家死了人,就跟老沙说一声(只是通知,不是商量),拣一只大的拴了,吊到秤上称称,记下个斤数,然后杀了,烀一大锅,招待相帮的。这是规矩。村里每家都有人来相帮——家家门前有块滑石板嘛!——男人们年轻的抬棺材、挖圹、抬石头垒坟,年纪大的杀羊、烀羊肉;女的煮饭、陪丧。还有一两个是专门烤茶的,谁家死了人,就带上茶罐、茶壶和大三脚,在院子一侧笼起一堆火,烧水烤茶。送葬的人回来了就喝茶、吃羊肉、喝老洒,老酒多是相帮的带来的,然后打牌说闲话,陪丧三夜。在这一带,一说吃羊肉,大家就知道是死人了,“你怕是想吃羊肉了”是一句骂人的话。

羊不重要,放羊是一种无足轻重的活计,工分低,不被人看重。放羊不是傻子就是呆子,一个聪明人被派去放羊不是有不轨行为就是无能。老沙不呆不傻,只是有些愚。说他愚是因为他常常弄不清季节的变化,特别是不会使牛,不会砍左手斧,不会跳歌,算不得真正的男子汉。但是他擅长放羊,特别是会侍弄羊羔。每当太阳从村子对面的豹子窝山头露出半个红脸,把黄黄的光线透过晨雾洒在羊圈前刘家村那片唯一的平台上时,老沙就从家里一踮一踮地走出来——他的脚没有毛病,但是走路老像有一只脚差一截,一踮一踮的。他把奶羔的母羊一只只从圈里牵出来,用绳子拴在小木桩上,一溜排在太阳底下,然后打开羊圈。霎时间,大羊小羊咩咩地叫,母羊围着木桩打旋儿,小羊羔则挤挤撞撞找妈妈。一阵混乱之后,总有几只小羊羔找不到自己的妈妈,待在一边叫唤,或跑到别的母羊胯下。觉得不对劲的母羊低下头,闻闻羔子,让开腿,用犄角把它顶个四仰八叉。小羊羔爬起来,又咩咩地叫。生头胎的母羊不习惯喂奶,不断地躲着羊羔。这时,老沙就给小羊羔找妈妈。他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送到母羊的胯下,嘴里不停地跟它们说着话,亲昵地喊着它们的名字,说它们笨,说它们蠢。有时他拽住母羊的犄角,在它身上打两下,有时他用细细的木棍子轻轻地打母羊的耳朵,或拉稳不愿喂奶的母羊让羊羔吃奶。等所有的母羊都安静下来,羔羊一溜跪在母羊胯下一拱一拱地吃奶,听得见羔羊咽奶的咕嘟声时,老沙抱住双手,偏了头,眯着眼睛看着它们笑。遇到母羊缺奶,老沙就悄悄地从家里拿了黄豆到别家去磨豆汤来喂它。放羊时,他总是在衣袋里装着一块不大不小的食盐——也是悄悄从家里拿的——不时掏出来给身旁的几只羊舔舔。有时老婆知道了,骂他几句,他嘿嘿地笑,并不回答。老沙给他放的羊都起了名字:二扎郎、大背角、小饭团……还有松井和蒋介石——电影里学来的。

老沙很喜欢看电影,无论什么电影,他都看得津津有味。在他看来,电影上的人只有两类——好人和坏人。在他眼里,所有的外国人,包括松井都是“老美国”,所有的中国坏人都是“蒋介石”;所有的好人都是“解放军”,连外国好人都是“解放军”。刘家村离城远,不通公路,一年难得看几回电影。听说要放电影了,提前几天整个村子就议论开了。年轻的姑娘悄悄地把自己最好的衣裳洗干净放着;老年人拣一块上好的肥明子,破个大火把放到太阳下去晒着;妇女们早早地为那天晚上要离开家的几个小时做各种安排——该腌的咸菜腌了,该筛的米筛了,该磨的面磨了,猪食也准备好。当天,大家早早地吃过晚饭,喂过猪,关好鸡,拉上门,洗了脚,穿上平时睡觉前才穿的布鞋出发。姑娘小伙甩着手,蹦着,跳着,叽叽喳喳地争辩着,或是互相追逐着、扭掐着;年老的抿嘴笑着,拎着木凳,掖着火把,攥着长烟锅的手背在臀后,弓着腰,急急地走;年轻的媳妇背着、拉着小孩跟在丈夫身后小跑。一路是看电影的人。老沙反穿山羊皮褂子,走在中间,呵呵地笑着,还将一捆长长的明子火把斜背在背上,一踮一踮地走着。电影开场了,老沙手舞足蹈,不时从当作坐垫的羊皮褂子上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大叫:“哦——上去啰上去啰!”“哦——又下去啰又下去啰!”看见敌人被打死他就说:“我日你妈贼娘,老美国,着了,该着!”有时他指着银幕说:“阿——刚才还在山那边,见得来又跑到山这边来了!”或者惊奇地说:“阿呀——那些谷子长得那号快呀!刚才才栽秧,又打谷子啰呀!”“阿呀——那个猪长得那号大呀!要有一条牛大啰!”他说话总是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很是感慨的样子。他特别喜欢看“解放军打老美国”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什么什么战,他看得最来劲,次次都那么激动。每次看完电影他都要根据电影里的角色给他的羊起几个名字。

老沙是刘家村的民兵排长,可是他没有枪,他的民兵排也从不训练。他在自家的竹笆墙上挂了一只两尺半长的牛角号,弯弯的,黑黑的。年底了,老沙就把它取下来,走到村子中央那个高高的土台上,在一棵刺桐树下站直,叉开两腿,用手掌在它的口上蹭两下,努努嘴,将它放到嘴边呜呜地吹。号声低沉,婉转,悠远。吹完牛角号,他就从自家的柴火堆上抱一捆木柴去会房里笼火。会房是一间仓库,宽敞但漆黑,四面是土墼垒的泥墙,有两个窗洞,但是没有窗扇,每个窗洞上排着两三根圆木棍子,地上满是尘土,墙角堆着各式各样的旧农具。老沙用棕树叶在地上划拉几下,把尘土聚成两堆,在上面生起火,等社员来评审“四类分子”——这是民兵排长的职责。刘家村有三个“四类分子”:杨庭珍,新中国成立初刚够上“分子”年龄,属于吃剥削饭长成的“分子”,她伶牙俐齿,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刘张氏,杨庭珍的母亲,地道的地主婆,大大的个子,一双小脚,她瞎字不识,但身体非常硬朗,六十多岁了还能嚼半碗炒蚕豆。第三个是李述贤,据说是某大学土木系毕业的,当过桥梁工程师,右派,被下放来刘家村改造。李述贤孤身一人,已五十出头,眼睛近视,但不戴眼镜,走路几乎靠摸。

会议开始,老沙靠近火堆,拿一块柴垫住脚后跟,蹲下,手握一根细细的柴签,低头盯住火堆,然后非常严肃地点名:“刘张氏!”听到回答后,停一下,又点道,“杨庭珍!”又停一下,“李述贤!”三个早就靠墙站着的“分子”就依次走到他面前站好。他不抬头,命令道:“背!背‘三要八不准’。”同时,用手里的柴签把火堆靠自己一面的火灰扒拉平整,等着。杨庭珍先背,这是多年来已经形成的规矩。老沙在灰堆上画道道,“三要”加“八不准”共十一条,够道道,换下一个。下一个是李述贤,他背得很快,条理也清楚,多次记录证明他不会错,老沙没画道道。该刘张氏了。她颠三倒四,老沙总画不够道道。刘张氏汗流浃背,小脚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重背!”老沙把全部道道抹去,扒平灰堆,等着。“第一,来人要报,来人要报……第二,第二……”刘张氏连“三要”都背不出来,双手窘迫地在衣襟上搓着。突然,她想起来了,提高声音说:“第二,不准偷偷摸摸。”说完“不准偷偷摸摸”,她又想不起来了。会场很静,刘张氏满头大汗,看着老沙手里的柴签不断地重复在刚才的两条线上画,她浑身发抖。她央求似的说:“阿妈呀——我背不出来呀!”“不行,重背!”老沙恶狠狠地说。于是她又从头开始背。有时会有一个多嘴的孩子提醒一条,老沙就大喝一声,不过他还是给刘张氏画上一条道。每回评审刘张氏,老沙总是画不够道道。有时刘张氏重重叠叠不停地说,重复几次后老沙的道道竟够了,甚至还会有多余的。于是,她通过了,评审结束。刘张氏自己也莫名其妙。这时就会有几个小学生咕咕咕地笑。老沙严肃地说:“笑什么!这是阶级斗争,有什么好笑的!”

逢年过节,老沙还得看守村外那座小石桥,每年除夕夜,老沙总在那座桥头度过。年三十了,老沙早早吃过年夜饭,在腰上别把杀猪刀,卷起草席,绾上破棉毯走到桥头,然后就近找几根木棍,拖几把稻草,随便搭起个窝棚,再到小河里拣些河淌柴,燃起火,在草席上躺下想心事。夜出奇的静,火半明半灭。一两只萤火虫像眼睛似的一眨一眨地从窝棚前飞过,一只打鱼郎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叫着。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声,或是闪过一点点火光。老沙双手抱住后脑勺,抬眼望着离鼻子只二尺的窝棚顶出神。他感到有些孤单,他希望有个过路人走近窝棚跟他攀谈,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毕竟这是大年三十。年年三十晚上守这座桥,老沙觉得理所应当。他耳朵里常响着公社治保主任的告诫:阶级斗争复杂,阶级敌人妄想复辟;“帝修反”伺机破坏,蒋介石妄图反攻大陆。治保主任说如果阶级敌人复辟,我们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又要过牛马不如的生活。这些老沙都信。只是老觉得有些对不起老婆孩子。有些事也叫他想不明白:女儿都十二岁了,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连伸展些的裤子也没有一条;老婆更是丝丝缕缕、露筋露骨的,要走趟亲戚还得去借裤子;全家没有一床被子。他一守桥,娘儿仨就得挤在一张床上盖另外那条破棉毯(几年前老沙参加先进代表会的奖品)。他永远不会忘记儿子出世时是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十几里路到县城食馆里拣面汤和剩菜养活她们娘儿俩的。老沙知道自己笨,没本事,他深深痛恨自己。可是叫他不明白的是村子里那些绝顶聪明的人,那些真正的男子汉也和他一样过。记得有一次,两个工作同志买了两盘子肥肉又没有吃,他把它捡回来给家里人吃了,家里人非常高兴。当老婆把这事说给村里人听时,大家羡慕得跟什么似的。他还说自己运气好,他们都没福气碰上那种好事。老沙想,自己放羊,没一天空闲,虽然日工分不高,可是全年算下来也还比一般人高出一截,加上老婆孩子,一家子每年能做六七千工分。但不知为什么,一年能分四五十块钱就很不错了,弄得不好还得当“差社户”。老沙算不来账,也不懂会计公布的那些收入、支出,只有到年底公布账目,年终分配时才知道自己是“进钱户”还是“差社户”。老沙觉得自己过得很苦,但更让他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的是有些事他不得不瞒着他们,这使他非常苦恼。为了羊,他悄悄从家里拿黄豆,拿盐巴。有时为了围个羔圈还得往自家竹篷上砍竹子。这些事,有时老婆知道了说两句,自己反觉得痛快些,但大多数时候她是不知道的。每年春节前,上级都要号召民兵干部带头交支前物资。这很应该,老婆理解,也很支持。一次,也是除夕前,他说服妻子把准备过年吃的一只独鸡送去交了,然而不等他走出大门,人家就把他交的鸡褪尽毛准备下锅了。他非常气愤,非常不解,闷闷地走回家,又不敢跟家里说,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亏心事。(www.xing528.com)

老沙最爱参加的活动是“八一座谈会”。每年8月1日,公社要召开转复军人座谈会。老沙没当过兵,但作为民兵排长,常被邀请参加。这天,队长派别人放羊。老沙和村里几个退伍军人来到公社大院。武装部长是个退伍老兵,五大三粗,脸上有几粒麻子。他总是抢先对来人说“来了啊”,来的人便笑着说“来啰来啰”,然后入座。一溜十几张办公桌摆在院子当中,桌上早已备好几盘糖果、几盘糕饼,还有几大摞洋瓷碗。地上一个大肚子酒坛,口上盖了只土碗。“对不起,各位,上级给的经费很有限,请大家将就些。不过烧酒管够。”部长向大家问候,并敬酒。老军人们便以战友相称,大碗大碗地吃酒,泼泼洒洒,骂骂咧咧。有时,公社会拿出钱买些牛下水,烀一大锅,让他们下酒,可要吃饭得自带,也确实有几个用黑黢黢的旧毛巾包来一“咕嘟”冷饭。老沙不会喝酒,他沾酒就脸红、气喘。他吃糖果,看热闹,最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个气氛。这天,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军人。

最使老沙露脸的是他竟然到县里开了一次先进代表会。有一年,稀里糊涂的老沙当上了“先进分子”,住进了县委招待所,而且住了一个星期。这回老沙是大开眼界了,也给刘家村挣足了面子。回来后,老沙很是了一阵子。他跟村里人说:“一桌子菜,名字都叫不来,还尽是炒菜。”又说,“一个大房子,尽是八仙桌。八个人吃一桌,尽吃。菜汤是用大桶挑出来的,上面肥噜噜的一层油。饭是用大畚箩抬出来的,热气腾腾的。”村里人呆呆地听他:“一去那天才好笑呢,公社老鲁我们坐一桌,他去添饭过来就把嘴凑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给我说饭快没有了,叫我赶快去添,还说吃不饱饿不到明天中午。我一看,真的见到箩底了,就连忙跑过去刮了满满的一大碗。当我坐下来时,一桌子人看着我笑,老鲁也笑。后来才晓得饭也是尽吃,吃完了又有人抬出来。第二天天才亮又吃饭,稀饭、包子、馒头、油条、面条、米线,样样都有,随便吃。”完,笑笑,又添上一句“老鲁狗日的”。

只可惜老沙总共就干过那么一回。

【注释】

[1]原载《边疆文学》1991年第10期,景东彝族自治县文化体育局编《景东文学作品集》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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