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江上壮观的纤夫舰队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碧口商贸繁荣的鼎盛时期。那时的白龙江边，从碧口中街以下的河边直到几里外的母猪湾，沿江一字排开停靠着百十只木船，黑压压的一片，像支威武的舰队，十分壮观。每只木船高高的桅杆上扎着鲜红的红布，垂吊着一串小红灯笼，白天江上炊烟袅袅漫江弥漫，夜晚朦朦胧胧船上灯火闪烁，江水中映出了不停扭动的船的倒影，十分迷人。偶尔从船上飘出猜拳的行令声和唱腔婉转的川戏，越过水面传得老远。

碧口人把拉船的纤夫，称“船拐子”。白龙江水运要靠船，行船又离不开纤夫。船帮成了碧口各行各业中的一大帮口，地位仅次于经营药材生意、腰缠万贯的药材帮。他们人数众多，有船只，有驾船的“驾长”（舵手），经济实力雄厚，上水、下水行船运货，可获得丰厚的收入。船运中存在着极大的风险，若船行江中顺利平安，船主和货主均可获得厚利，若碰上打烂船、碰坏船，就会造成家破人亡。行船中掌舵的驾长很重要，除要有高超熟练的驾船技术外，更要熟悉航道中遍布的暗礁、激流险滩和涨水、枯水后的水情水势变化。可以说，货主的盈利亏本，一船人的性命，都系在他的手中。因此，他的酬劳也高，极受人尊敬。

船帮中人，大多是四川人。他们能吃苦耐劳，不怕危险，胆子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船帮中最讲迷信，规矩甚多。每次船装满载，开船前一定要去王爷庙，跪在镇江王爷神像前，礼备三牲，烧钱化纸，虔诚祷告，愿菩萨保佑行船顺利，遇险逢凶化吉。在行船途中，凡与“打”“翻”“烂”“破”等有关话语不许说，有关动作不许做，否则就是犯忌，冲撞了神灵，行船中就会遭报应的。他们筹集巨资与药材帮联手，在碧口中街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金碧辉煌的紫云宫（俗称王爷庙），供奉着镇江王爷。正殿门上，一块金边蓝底的大匾上，书写着“海不扬波”四个遒劲大字。庙中雇有香火道人，早晚焚香点烛，顶礼膜拜，一年四季香火不断。早晚雄浑的鼓声钟声，会传送到全镇每家每户，神的力量已注入到了人们的心里。镇江王爷，真的能镇住白龙江水不泛滥成灾吗？真的能让白龙江水永不扬波吗？大自然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们虽然天天烧香敬神，但沉船、打烂船的事故时有发生，许多船老板因此遭到破产和家破人亡。

船帮人为了沟通信息，交流行情，协商议事，他们在紫云宫街前面设有茶座。他们每天一早来此吃茶，茶馆内烟雾缭绕，高朋满座十分热闹，是处引人注目的地方。

船运，分上水船、下水船两类。下水船，指的是把外地客商在碧口购进的中药材，经精加工包装后装船，经白龙江、嘉陵江运至重庆、广东等地销售。从碧口至四川广元昭化这段航道称“小河”，河道内暗礁密布，险滩处处，水流湍急，艰险难行。每当船行到这些地方，船夫们都聚精会神，万分紧张。驾长掌稳桡舵，选准航道，船像离弦的箭向急流险滩冲去，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吉凶祸福只能听天由命。看似十分坚固的大船，在此变得十分脆弱，像薄壳的鸡蛋一样一击即碎，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当船闯过一处处急流险滩后，人们像过了鬼门关一样，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船老板则焚香秉烛，端端地跪在船头烧香叩头，酬谢上苍保佑。当时小河沿江两岸，到处都能看到满河滩的人，忙碌着晒大黄、当归、党参等中药材。那都是下水船被打破，从漂浮在江中捞出的湿货，准备晒干重新包装，再雇船下运。小河下水行船，真是太危险了。许多驾长无可奈何地说：“小河驾船，是拿命换口饭吃。”这条航道只能运货，而不敢载人，原因就在这里。

上水船，是指下水船运货到重庆，装满货经南充、广元昭化到碧口这段航程，因为逆水而行，全凭人力往上拉，虽少风险，但行进缓慢，花时太多，太磨人，太辛苦了。从碧口装药材的木船，到了重庆卸完货，都得空船返回，一些精明的商人是不会失去这有利可图的良机。他们又在重庆及沿江城镇，购进碧口山区人民急需的日用百货拉回碧口，这样去来都能赚钱，十分合算。因此拉上水船就成了白龙江航运上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拉船的纤夫也就不可缺少了。当时上水船载的是“哈德门”“骆驼牌”“野玫瑰牌”香烟，四川江津的白酒，南充的丝绸，成都的花茶百货，南部县的水花盐，特别是保宁（阆中）的土特产，诸如醋、酱油、皮蛋、白糖蒸馍、牛肉干、辣酱、豆豉等，很受碧口人喜爱，十分畅销，利润丰厚。(www.xing528.com)

一只大点的木船可载货几十吨，全凭纤夫们用尽力气，一步一步地往上拉，劳累艰辛，可想而知。这些纤夫，都是从嘉陵江沿县招去的小伙子，个个身强体壮，熟悉水性，能吃苦耐劳，人人均有一双宽大厚实的脚掌，性情幽默乐观，很适合干这行。一次，我坐上木船去南充，行程虽短，却用去十余天时间，和纤夫在船上生活了一段时间，所见所闻，记忆犹新。拉船用的缆绳，是用细竹篾编成圆形的纤藤，外面抹了桐油很光滑，且十分牢固结实，不怕水浸，不怕虫蛀，不易磨损。不用时，将它一圈一圈绕缠在船头粗大的木桩上，用时取下。上水船一天只能行一二十里，遇到险滩行程更短。纤夫每人在纤藤头拴一段麻绳，中间镶一段厚布，拉船时横跨在腰肩，用力不会磨破皮肉。拉船特别费劲，时时肚子都是饿的，可每餐又不能吃得太饱，以免拉船弯腰出问题，真的是少吃多餐，每天最少要吃七次饭，全是硬的“甑子干饭”，人们形容是一把米可以甩过河，给人的印象好像一天都在吃饭。船每到一个码头，船老板就要买酒割肉“打牙祭”（改善生活），这时他们才能饱餐一顿，吃他个酒醉饭饱。

纤夫一天都在和水打交道，拉船时，赤脚走在乱石河滩上，低头弯腰，匍着身子，嘴里哼着浑厚的“嘿哟、嘿哟”的号子，一步步缓慢地爬行着。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照晒在他们那古铜色肌肉突起的肩膀上，混着淋漓的汗水，油光闪亮，活像舞台健美操比赛的模特一样。冬天，哪怕是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他们还得在冰冷的江水里进进出出忙碌着。船若遇到险滩，必须两船的纤夫合在一起拉，那湍急汹涌的江水冲击着船身，哪怕纤夫使尽全力紧拉纤藤，船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着。这时，纤夫稍微稳不住，船就会被冲下滩去，十分危险。纤夫们只有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相互依靠，腰弯得几乎贴近地面，脚下的沙石被蹬成了坑，就这样与急流险滩对抗着、僵持着，船一动不动，像是定格在水中一样。许久许久，船终于拉过滩口，纤夫们力已用尽，虚脱地东倒西歪躺在了河滩上。纤夫们除在岸上休息时穿的衣服完整外，因时时都要下水，一年四季光着身子只穿裤衩，再冷的天气也不例外，就连一起围在船上吃饭时，浑身都流着水，一摊一摊，留下一大片湿水。

拉船途中，经常都会碰到高山悬崖挡路，无法行走。纤夫们只得把拉船的纤藤抛向对岸，另外寻路再走。有时，一天中会碰到多处山崖，纤夫们只得左岸不通去右岸，右岸不通去左岸，倒来倒去，十分辛苦费劲。

纤夫的生活虽苦，但有时还十分幽默乐趣。在拉船的道上时时哼着浑厚的“嘿哟！嘿哟！”动听的川江号子，还有高亢的四川民歌，以解乏取乐。若在沿江河岸碰到在江边洗衣、淘菜的女娃子、小媳妇，他们就来劲了，特别兴奋，也不嫌赤身裸体的难看相，嬉皮笑脸地说些粗野俗气的话，去挑逗她们。许多妇女见到他们这副样子，早羞得低下头转过脸，不予理睬。纤夫们却无所谓，我行我素，洋洋自得，哈哈大笑。也许在纤夫们劳累寂寞的生活中，这是仅能享受到的唯一一点乐趣吧！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求乐”。一年四季，纤夫就像峡谷山道中驮运中药材的脚户一样，在这千里漫长的河滩水中，经受着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不停地拉着、哼着……悠悠的纤藤啊，荡不尽的是纤夫们的辛酸！

许明诚　石桂珍（原载《悠悠碧口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