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德州志：琅屿姜公传

会魁方苞〔1〕桐城人

公讳宗吕，字琅屿，太原保德人。赠特进荣录大夫右都督讳名武之子也。都督以武功显于边疆，而使公治文术〔2〕。颖悟绝人，受书一见，辄了大意。沉毅有干略〔3〕。自都督及旅属、乡人、宾客，见者皆谓于世将有大造〔4〕也。方是时，贼势益张〔5〕，内外以文法相遁，而武臣拥劲兵者，多放骜持两端。都督平居慨慷，誓致死礼以报国。公常泣谏，以谓一人致死，不足以支国势之倾坏。而诸季方稚弱，世乱将何依。都督曰：“吾自计已审，且汝在，吾何忧。”崇祯十五年春，保定总督杨公文岳，部诸将会援开封。朝命尚书侯恂驻河上，以致左良玉诸镇兵皆壁朱仙镇。良玉夜半放兵大噪，诸营皆溃，都督血战力尽以死。时公年二十有二，闻变，独身前求父尸。既至，无息耗，遂诣阙上书请恤。或自贼中来言，都督被执，骂贼不屈，至柳树坡脔磔以死，公闻复往。先是贼决河，水灌开封，城尽没，白骨被野，聚落无鸡鸣，而公往返数四无所怖。公干躯伟杰，膂力过人，善骑射。督帅杨公奇焉，欲疏请以公续父职，公以母老弟弱，力辞不就。于杨公所得都督故衣，招魂以还。而前上书，所得恤典不应法，复诣阙上书以讼，未得命。闻贼警，遽归视母弟。甫至家，而太原等郡邑已陷矣。逾月国变。公家居诵书史，课群季。戊子举于乡，而其冬姜瓖反大同，州守备牛化麟杀守，据城以应之。与官兵相持逾年。而公在危城中，贼以公为州人之望，屡为卑礼甘辞，以致公，公不为动。久之贼怒，一日坐（泮）宫，陈剑铍〔6〕阶除下，迫公与孝廉陈大谟、诸生王宗本、张射斗至，盛怒，将加害。公前诘之，气扬扬〔7〕如平常。贼忽沮丧，手足动摇，口嗫嚅〔8〕不能出声。久之曰：“无他事，军无粮，欲与诸君共计之耳”。公遽率众以退。越日，贼独召张，杀之。贼校有妖言以媚贼者曰：“吾梦神人告我，城中有三直臣，得之大事可济”。贼曰：“必某也。”因就公强授职。公曰：“神有命，宜卜于神。”使贼遍书邑中士人名数十告于神，而筮取之，所得乃庸妄〔9〕。贼遂止。及兵渡河，城破论罪，凡受伪职及乡兵从使令者，皆坐诛。而公与陈、王诸族，独得免。陈、王每语人曰：“方陷贼中，吾曹实不知所为？恃姜君多智略，与为向背，今得全宗党，皆姜君力也。”或问：“公何恃不恐？”公曰：“吾料避就皆死，义不可昧，而贼无定情，悦以赂遗，御以术数，或可于死中得生故也。”由是，征西大帅无不啧啧奇〔10〕公才。州人与守丞皆重焉。每编审及州郡有大事，必咨于公。公开陈〔11〕悉得其条理。以己亥成进士，丙午当选期，丁母忧。己酉授潍县令，未之官，竟卒。公爱诸弟，同居食，食口数十人。辛卯岁大侵，戚属贫无依者，皆待公举火。先业荡尽，是后常客游，或贷于州人以治饔〔12〕。及公之殁，遗负数千金，而家居与诸弟未尝有一食之离也。公未举进士时，就教石楼邑子弟，经公指画，文章皆有法度。诸弟及子未尝有师承公之学，皆以文艺知名于时。公为文淳古朴厚，得汉人气体。其请都督恤典前后二疏，皆卓然可传久远。有《韡韡〔13〕斋文集》十卷藏于家。

赞曰：百年之木，必为牺尊〔14〕，天能生材，而不能用之使不枉，岂非理之不可诘诸者欤！观公之蒙难艰贞，履虎尾〔15〕而不咥〔16〕，以当天下国家之变，其功谋可胜道哉。然竟不得效于一官以死，惜也。古人有言，颜子终日不违如愚人。未尝施于事，多见于言辞，而自古以为不可及。然则公之逾远而存者，何必以功名显哉。

译文

公叫宗吕，字琅屿，太原府保德州人。他的父亲是赠特进荣禄大夫右都督姜名武，都督在边疆作战武功显著，而让他学习文化。他聪明过人，先生教的书，一见就了解大概意思。他沉稳勇敢、有才能、有谋略。自都督及亲属、乡亲、宾朋，见过的人都说，将来在世上是个大有成就的人。

当时农民起义军声势强大，朝廷内外重武轻文。而武臣拥有重兵，多数放纵傲慢，怀有二心。都督在家的时候，慷慨激昂地说，誓死以礼报国。公常哭着劝说，以一个人的死，并不能支撑大势倾坏的国家，而各位弟弟还小，在这乱世当中，我们将依靠谁呢？都督说：“我自己的事，已考虑过了，而且有你在，我有什么忧虑呢？”

崇祯十五年（1642）春，保定总督杨文岳，率领诸将会战开封。朝廷命尚书侯恂驻扎在黄河岸边指挥，让左良玉和各镇的兵都驻扎在朱仙镇。左良玉半夜里放出兵来，大喊大叫，各营都溃散，都督浴血奋战，力尽而亡。当时宗吕只有二十二岁，听说父亲变故，一个人前去寻找父亲的尸体。到了那里，没有一点尸体下落的消息。于是进京上书请求抚恤。有来自义军中的消息说，都督被俘以后，大骂不屈服，在柳树坡被肢解碎尸而亡。宗吕听了以后，第二次又去寻找。先前，义军使黄河决口，水灌开封，城完全淹没，白骨遍野，村落中听不到鸡叫。而公往返其间，四次都不害怕。

公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善于骑马射箭，总督杨文岳感到很惊奇，想请示皇上，让他继承他父亲的官职。他以母亲年老、弟弟年幼，竭力推辞不干。在杨文岳的住处找到都督的旧衣服，呼喊着父亲，招魂而回。而前次上书，所得到的待遇，不符合有关条文规定，他又进京上书提出申诉，没有得到答复。听到起义军的战事警报，赶忙回家探视母亲和弟弟。刚到家，太原等州县已沦陷，过了一个月就改朝换代了。

公在家诵读经史，教授几个小弟弟。顺治五年（1648）乡试中举。这年冬天姜瓖在大同造反，保德州守备牛化麟杀了知州徐效奇，据城响应，与官兵相持了一年多。而公当时就住在危城中。因为公是州中有名望的人物，牛化麟多次行大礼，说好话招致公，公没有动心。时间久了，牛化麟发怒。有一天坐在儒学内，台阶下放着剑，逼迫公与举人陈大谟、生员王宗本、张射斗来到这里。牛大发脾气，想加害他们。公上前质问，气度像平常一样自如。牛忽然神情沮丧，手脚发抖，口中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说：“没有别的事，军中缺乏粮食，想与你们共同商量一下解决办法。”公迅速率领大家退出来。第二天，牛单独召见张射斗，将他杀害。牛的部下有一名小头领，制造谣言，向牛献媚，他说：“我梦见神人告诉我，城中有三个正直的大臣，得到他们，对大事会有帮助。”牛说：“必定是他。”因此，强迫公接受职务。公说：“神既然有吩咐，就打卦问一问神。”让牛写了许多城中读书人的姓名，告问于神，而取出卦辞一看，得到的结论是：平庸荒诞，没有根据。牛才再没有强求。到朝廷的兵马，渡河过来，攻破州城，各自定罪，凡是接受过牛化麟任职的，或听从牛命令参加过战斗的地方武装人员都坐罪诛斩，而宗吕与陈大谟、王宗本等人唯独免罪。陈大谟和王宗本经常对人说：“当时身陷敌人手中，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全凭姜君足智多谋，我们跟着他行事。如今能够保全宗室都是姜君出力的结果。”有人问公：“你凭什么不害怕呢？”公说：“我想，躲避与俯就都是死，正义是不能违背的。而牛喜怒无常，喜欢贿赂，运用计谋，或许可以死里求生。”因此，征西大帅无不称赞他的奇才。

州人与正副地方官员都尊重他。每当编审征徭役方案或州中有大事时，必定咨询公，通过他的陈述，都能得到条理化的意见。顺治十六年（1659）中进士。康熙五年（1666）应该选授官职，因为母丧守孝，没有授官。康熙八年（1669）授潍县令，没有到任便死了。

公友爱各位兄弟，一直没有分居，吃饭的人有几十口，顺治八年（1651）遭了大灾，有些穷困的亲属无依无靠，都等他家生火做饭。祖先留家的产业全部花光，然后经常外出，有时候向州人借钱购买食物，他死后遗留许多债务。而在家过日子，没有和兄弟们分开吃过一顿饭。

公在未举进士前曾在石楼县教过书，这些学生经他指教，文章写得都很规范。他的弟弟们和儿子虽然没有直接师承他的学问，但当时都以文学才能知名。公的文章精淳、古朴、厚重。有汉代文风，他的请示抚恤都督的前后两篇疏文，都是卓越的可以流传久远的好文章。有《韡韡斋文集》十卷，保存在家里。

赞语说：百年的大树，必然会被刻制成牺尊。老天能生人才，而不能用他，使他不枉活一回吗？难道不是有些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吗？观察公的举止，遇大难，坚贞不屈，践踏虎尾，没有被咬住，在国家改朝换代的时候他的功劳和计谋，可胜过常道。然而竟然不能以一官为国家效力而死，实在可惜！古人有言，颜回终日没有过失，如同一个傻子，他也没做过事，只是多见他的一些言论，然而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比不上他。姜公的事迹能够久远存留下来，又何必是以功名显贵呢？

注释

〔1〕方苞：清散文家。字灵皋，号望溪。安徽桐城人。康熙进士，官礼部侍郎。桐城派创始人。

〔2〕文术：与武术相对的文化学术。(www.xing528.com)

〔3〕干略：才能谋略。

〔4〕大造：大成就。

〔5〕张：嚣张。

〔6〕铍：剑一类兵器。

〔7〕扬扬：得意的样子。

〔8〕嗫嚅：欲言又止。

〔9〕庸妄：平庸荒诞，无根据。

〔10〕啧奇：称赞。

〔11〕开陈：陈述。

〔12〕饔：熟食或早食。

〔13〕韡韡：鲜明茂盛的样子。

〔14〕牺尊：古代的一种牛形的盛酒器。《庄子.天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

〔15〕履虎尾，践踏老虎尾巴。易于处于险境。《易.履》：“履虎尾，不咥人。亨。”

〔16〕咥：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