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翁偶虹文集·论文卷:辅弼中的奇才

翁偶虹文集·论文卷:辅弼中的奇才

时间:2023-08-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出戏的精彩演出,固然关键于主演者的艺术才能,而配演者的辅弼衬托,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京剧自有史以来,有奇才的辅弼演员,无不成为卓绝一世、彪炳千古的表演艺术家。今天的后起演员,具有奇才者极多,具奇才而为辅弼者尤多。表演艺术家的标准,并不是视主演配演之分野而定。可见一个辅弼演员所起的作用,往往是非常显明地带有决定性的。在沪的主角,平辈者敬之为卧龙凤雏,后起者纷投于程门绛帐。

翁偶虹文集·论文卷:辅弼中的奇才

一出戏的精彩演出,固然关键于主演者的艺术才能,而配演者的辅弼衬托,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京剧自有史以来,有奇才的辅弼演员,无不成为卓绝一世、彪炳千古的表演艺术家。见于文字记录者,车载斗量;见于图像者,如“十三绝”中的徐小香、杨鸣玉、郝兰田、刘赶三;去人未远者,如泰岱分宗的程继仙、萧长华、郝寿臣、姜妙香;至今健在者,如自成一派的俞振飞、侯喜瑞、李洪春。他们虽不以正梁自许,而檩桷之功,与梁何异,至今腾誉众口,并“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同辉于京剧史册

今天的后起演员,具有奇才者极多,具奇才而为辅弼者尤多。这些位京剧发展前途上的中流砥柱,正活跃于无限的艺术青春里,升华自己的卓异才能。不追求于正梁之座而才与梁等,不艾怨于佐贰之席而艺与梁齐。虽不要满足于“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也不要憧憬于“彼亦人也,我亦人也”。艺术是最公道的,自己的表现之种促开了评坛之花,评坛之花却促熟了自己的表现之果。实至名归,没有丝毫挟带藏掖,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群众心悦诚服的表演艺术家。表演艺术家的标准,并不是视主演配演之分野而定。

在我生平所见中,许多身为辅弼却有奇才的演员,他们的精彩表演艺术,时常与成名成家的主演演员一样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缅怀声容,低回哲范,不能自已,笔之为文,供具有奇才的辅弼演员作个参考。

一 江上芙蓉带露开

在“十年动乱”以前毕业的戏校诸生,差不多都知道赵桐珊先生。我记得桐珊教授《拾玉镯》的实况,还出现在某一部纪录影片里。桐珊艺名芙蓉草,幼年从庞启华(庞剥皮)学梆子青衣花旦工武工,根底极深。后改学京剧,曾入王瑶卿之门,真正王派风范,桐珊独得八斗。他一度到上海,主演过全本连台的《红蝴蝶》,一时海上秋色,凝于带露初开的江上芙蓉。但是,他在实践过程中,认识到要发展自己的艺术才能,不系于昙花一现的小占春光,更认识到自己的青衣戏,逊于梅芳(梅兰芳)秋艳(程砚秋);花旦戏,逊于翠花(于连泉)牡丹(荀慧生),便毅然应南通张季直之聘,入伶工学校,为欧阳予倩之副,后又辗转回京,辅弼四大名旦。荀慧生早期新戏之所以完整精彩,得力于“金、马、张、赵四大金刚”者至巨。“金”即小生金仲仁,“马”即丑角马富禄,“张”即老生张春彦,“赵”即旦角赵桐珊。兰芳东渡,亦传芙蓉之香。协助尚小云演出的《梅玉配》、《雷峰塔》、《十三妹》、《乾坤福寿镜》,他饰演的韩翠珠、青蛇、张金凤、寿春与小云饰演的苏玉莲、白娘子、何玉凤、胡氏,正如双峰插云,分妍竞秀。程砚秋后期排演的新戏,多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那时芙蓉草已定居上海,长期坐包。在《锁麟囊》、《女儿心》的首排首演中,奠基树功,极尽辅弼之能事。《锁麟囊》里的胡婆,最早即由桐珊担任。这个人物是衬托薛湘灵生活转折点中的一个重要角色,释薛湘灵之疑,慰薛湘灵之悲,弥薛湘灵之娇,解薛湘灵之困的几段有层次的口白,在高度表情的气氛中娓娓念来,树立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结合的范例。戏虽不长,而承上启下的捩机,焕然分明。在《女儿心》的演出里,同样有这样的一场戏:江六云被巴辣铁头灌醉之后,误入百花亭,无意中得会其离散之姊江花右,终又得花右之助而与百花公主定情。芙蓉草饰演的江花右,初惊江六云之不期而遇,继虑江六云之触法而死;既惕百花公主之盘诘而失仪,又窥百花公主之默情而侧助。这一场戏的表演,也是戏幅不长而关系到百花公主生活上转折点的紧要关节。虽然在这场戏里,程砚秋的百花公主、俞振飞的江六云,唱、念、做、舞,霞蔚云蒸,但是没有江花右这样一个青鸾信使,也就是说没有芙蓉草饰演江花右的这样一笔点睛,不但戏不完整,而且“戏”想动也动不起来。可见一个辅弼演员所起的作用,往往是非常显明地带有决定性的。像这样关键性、决定性的表演,芙蓉草的建树太多了。在马连良首排《春秋笔》的演出中,他饰演一个似不重要的配角张嫂,当“灯棚换子”后,马连良饰演的张恩,在主人王彦丞面前明言不敢,遁词无从,尴尬地进退维谷;而芙蓉草那些“与其恶影而疾走,何若投荫而止步”的示意式的潜台词,从眉目肢体动作中表现出来,把一个不算太重要的情节,升华到满台是戏。李玉茹在上海演出《鸳鸯泪》,芙蓉草的杜娘子,在“打周仁”那一场,与周仁“双望门”的左右侦觑,应着[哑笛]节奏,两眼一眨,抵多少恐惧惊慌。在《凤双飞》中,芙蓉草的官旦田夫人,在“盘杯”一场里,对自己丈夫的寓谏于嘲,对未来儿媳的寄慰于诘,真做到了一位运筹帷幄的“女诸葛亮”的神态。这些表演艺术,都是纳须弥于芥子,从小见大,举足重轻,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至于他演《探母回令》和《雁门关》的萧太后,旗旦口白正旦容,武生气魄老生步,逼真的王派典型。演《长坂坡》中的糜夫人,中箭后踩着[纽丝]锣鼓的瘸步,不只肢体动作若合符节,脸上的苦雨凄风也随着节奏飘然洒落。演《梅玉配》中的韩翠珠、《得意缘》中的郎霞玉,尊而又俏,庄而又婉,即使挑大梁的演员演此,未必臻此妙境。余如他演《活捉》阎惜姣的“魂子步”,不是两个脚后跟向同一方向扭动着走,而是一足用趾,一足用踵,鸳鸯式地一上一下地旋转轻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才是云步、魂步,而不是扭屁股麻花步。”像这些极细微的而又被一般演员以讹传讹、积习难返的技术,他都不避艰苦地如实地表演出来。

无怪在赵桐珊定居上海,也就是他艺术上最成熟的时期,博得了“上海王瑶卿”的令誉。在沪的主角,平辈者敬之为卧龙凤雏,后起者纷投于程门绛帐。

二 殊途同归的伊吕二生

李少春从天津到北京组织剧团,辅弼群贤,均为时彦。花脸是袁世海、李幼春(兼傍少春武戏),旦角是程玉菁,小生是高维廉,丑角是艾世菊、贾松龄,老生是李宝奎(今已易名为李宝櫆)。李宝奎是位一专多能的辅弼演员,他演文武老生戏如《战蒲关》、《凤鸣关》等,头头是道。嗓高而近左,却能高矮自如,唱矮调门偏锋苍劲,唱高调门能盖唢呐。金少山在北京演《龙虎斗》,曾特邀他饰演赵匡胤;尚小云排演《九曲黄河阵》,他演姜子牙,也有唢呐唱段。在少春组织的“起社”里,他不但能担任各色配角,还能寄才华于笔墨,与少春合编过猴戏《十八罗汉悟空》、《擒魔荡寇》、《智激美猴王》。《十八罗汉斗悟空》由“闹天宫”起,中加“丹房炼猴”,过渡到孙悟空戏战十八罗汉。李宝奎先在“炼猴”一场饰演太上老君,不但大段唢呐响彻层云,跳炉后的猴戏老君,他的许多老步扑跌,潇洒有致,衬托少春的猴戏绝技,如十指漏缝,单摆浮搁,干净利索,看着舒服。在戏的后部,他饰演睡罗汉,更有创造,他理解到表现台上的睡,必须始于不睡;不仅始于不睡,而且要在睡的静寂之前,铺垫出未睡的活跃。他掌握了这一捩机,出场后,先打了一套似太极又似八卦的混合拳,摆了几个式子,哈欠连天,倒地睡了;睡而复醒,又紧张地走了几趟拳脚,拳脚虽紧,睡魔又侵,再次地扑地睡了,如此反复数次,把睡罗汉的睡表现得具体而写意,真实而生动。在《擒魔荡寇》、《智激美猴王》中,他扮演猪八戒,宗《盗魂铃》而发挥唱工,化《盘丝洞》而别出噱头,虽然有穿着西厨服饰上台哗众取宠之处,然能使观众耳目一新,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他的聪明。后来,李宝奎旅游沪滨,深得上海观众欢迎,挽留驻班,定居上海。京角去沪,多所借重。除演本工老生的辅弼角色外,《雁门关》的佘太君,名为反串,实似夙习;有时也反串武丑,曾佐金少山演出《连环套》“盗钩”的朱光祖。一九四七年,我在天蟾舞台为唐韵笙编排连台本戏《十二金钱镖》,宝奎在剧中分扮两个角色,烘云托月,各称其职。在前部“灾民抢米”中,他扮演老旦黄婆,与唐韵笙对啃[二黄散板],唐韵笙使了个[苦姜丝]的长腔,博得当场四千多观众的齐声喝彩,宝奎紧接着也使了个[苦姜丝],得彩之多,与韵笙难分轩轾。当时情景,是斗煞台上的演员,喜煞台下的观众,颇有当年谭鑫培与贾洪林当场角艺之势。他在后部戏中又扮演老侠柳兆鸿,揉红脸,粘白须,在老生本工的基础上,吸收了花脸风格,为后部剧情生色不少。像李宝奎这样的一专多能的辅弼演员,称得起是奇才崭露,不下于正梁主角。

从传统习惯上讲,辅弼的老生演员,必须是循规蹈矩地做好了本位工作,显才华于规矩之中,殚功力于衬托之内。啧啧众口、至今为人称道的鲍吉祥、张春彦、李鸣玉、张鸣才、李洪福、陈喜星、韦三奎、甄洪奎、札金奎、哈宝山、李世霖、李世璋等,均属后学的楷模。但是,也有崭露头角、大展奇才的,像今天依然活跃于舞台上的叶盛长。叶盛长是叶派武丑叶盛章、叶派小生叶盛兰的胞弟,他初习武生,后习老生,兼及红生,能戏极博,功底极深。在科时,他演马派戏《九更天》、《失印救火》、《四进士》等,早已蜚声剧坛。后因嗓败,以主角的身份辅弼他三兄盛章、四兄盛兰的挑班演出,担任许多重要的老生角色。尤其是在盛兰创排的新剧中,更显示了他那卓异的才能。如在全部《周瑜》中,他扮演乔玄,把《甘露寺》乔国老的唱、念、做、表都融化在这出戏里,无异展演了一出《甘露寺》;在《周仁献嫂》中,他扮演关系到剧情转折点的一个重要角色王四公,“打周仁”一场,凭他那会说话的眼神、会表态的髯口、会传神的形体动作,衬托出主角周仁的“踢鞋”、“变脸”、“抢背”、“吊毛”,如火如荼,波澜洋溢而又不妨碍第三者杜娘子那静中寓动、隐中寓显的丰富表情。此时场上的三个人物,虽然心情各殊,展开矛盾,而悬念纷起,渐趋统一,几番[折板哑笛]的唱段中,加入“推磨”、“三钉”、“高矮像”、“子午式”的身段,刻画人物,推动剧情,剥开隐秘,袒露内心,这些复杂表演的枢纽,全在王四公的杖起杖落。盛长以丰富的艺术素养,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这一场里,他虽然是个配角,却起到了“三军司命”的作用。一九四六年,叶盛兰演全部《罗成》于上海天蟾舞台,我曾给他修改了剧本,把那与“叫关”合掌的“元吉巡城”的“导、碰、原”改为“马三保闹帐”,从人物的正义感出发,通过一系列的质问抨击,剥开了居心叵测的元吉的内心奸险。叶盛长饰演马三保,他运用了《四进士》里“二公堂”宋士杰讽诘顾读的路数,几段念白,如食桂姜,老而弥辣;如剖哀梨,脆而又畅,博得观众正义的反映,强烈的彩声。近年来,盛长在中国京剧院二团,辅佐李和曾演出《孙安动本》的黄义德、《逍遥津》的穆顺;辅助李世济演出《锁麟囊》的薛良、《玉堂春》的刘秉义、《三击掌》的王允、《英台抗婚》的祝员外;协助张云溪演出《三打祝家庄》的钟离老人;以及在《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中相当重要的前部孔明、后部鲁肃,都能表现出他艺术才能的浓中之淡、平中之奇。所谓“诗贵朴而不贵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而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如此辅弼正梁,衬托主角,表面上是正副分明,实际上是色香同溢,给人一种满意的美的享受。

一专多能的李宝奎和取奇于平的叶盛长,各成一派,殊途同归。“伯仲之间见伊吕”,正是这二位辅弼老生的写照。

三 连城之宝昆冈玉

花脸行中的辅弼演员,在铜锤、架子、武花、摔打的分工本位上,做到无角不能、有缺即补,已属难能可贵。但是也有显露奇才的卓越能手,架子能做,武花能打,铜锤能唱。其做、念、唱、打的水平,又不是潦草应付,而是硬砍实凿,置之各工本位之中,不辨楮叶。这样的辅弼奇才,当推马连昆为典型。(www.xing528.com)

马连昆与马连良、刘连荣、苏连汉同科,浮沉于辅弼行列者数十年,得到内外行正反两个极端的评价:一方面称他为价值连城的宝贝疙瘩,一方面又说他是不敢招惹的蜇手蝎子。“连城之宝”,是重视他那全面的文武奇才;“蜇手之蝎”,是憎恶他那动辄骂座的乖僻特性。的确,他的艺术才能,在三十年代里,应当受到宝贝疙瘩般的重视,而他那像蝎子蜇人般的拗性,确也使不敢接近他的人更不敢接近。他本工架子花脸,《取洛阳》的马武、《闹江州》的李逵、《群英会》的黄盖、《法门寺》的刘瑾,演来不弱于当时的侯、郝。武花脸戏也常应工,《定军山》的夏侯渊、《取金陵》的赤福寿、《古城会》的蔡阳、《白马坡》的颜良,不仅起打干净,工架也落落大方。更为可贵的是在那铜锤人才奇缺的年代,他又能游刃有余地担当《二进宫》的徐延昭、《托兆碰碑》的杨七郎等唱工角色。王玉蓉经过王瑶卿整理重排的全部《龙凤阁》,包括《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三个折子,主角李艳妃只占其二(保国、进宫),配角徐延昭则力任其三(保国、皇陵、进宫)。这三个折子的唱工,不仅联唱,还有独唱。连昆演来,不抢角,不炫己,不落调门,不减词句,唱得丰满,衬得和谐。说他是配角,而又如正角之唱足输赢;说他是正角,而又如配角之衬得圆满。真如彩凤之翼,失此翼则神采涣然耳之蹄,失此蹄则灵风顿减。与此前后,他又在谭派老生王又宸的再度组班中,承担铜锤、架子两门角色,除《卖马》的单雄信、《打渔杀家》的倪荣等一般配角,他都按正角的身份演出外,《托兆碰碑》的杨七郎,表面上像是与主角杨老令公一决雌雄,实际上却起了决定性的衬垫作用。我在华乐戏院亲聆此剧,高台一场的表白,只那“射我一百单三箭”的口劲,功力弥满,真体内充,已叹为仅有。而叫起“导、碰、原”大段独唱,完全按讷绍先的路子,古调独弹。不识者以为老令公的“金乌坠”紧接此场,在艺术形式上似乎合掌,在配角任务上迹近“刨角”(“刨角”是把主角的精彩唱段夺席先唱的一句术语),殊不知京剧艺术的充实表现,有时是相反相成、互相激励的。生净有异,感受不一,杨七郎一大段“导、碰、原”板先唱热了,老令公的“金乌坠”自然是鸢乘春风,扶摇直上;如此衬垫,有实力本领的主角是欢迎的。及至连昆唱到“接腿”的一句“老爹爹休贪睡儿有话云”,又在“休”字上使了个七层宝塔的连环腔,在“云”字上使了个惊涛壁立的拔音腔,王又宸不以他炫才而怨怼,反而感谢他真会捧角。王又宸认为:七郎的唱,是给老令公的唱鸣锣开道,促使你不能不卖力气,功力弥满,腔雅韵高。所以,王又宸独场的几段反调,像磁石吸铁般地吸着了满场观众。直到最后“哭批”碰碑,尾声虽起,而观众心里在热烈喝彩主角老令公的同时,仍然忘不掉“托兆”那场戏的杨七郎。这样的辅弼之才,不只是有艺术才能,而且有艺术见解,他是站在辅弼的立场上,从整体出发,适当地发挥了自己的艺术本领。但是,他协助金少山演出的头二本《草桥关》的马武、《盗御马·连环套》的梁九公、《刺王僚》的专诸、《白良关》的尉迟宝林,却又为主角让路,不矜才,不使气,只是在应当“卖”一口的时候,循规蹈矩地使出浑身解数,既不自卑于萤火之与月轮,也不自豪于苍松之与泰岱。

马连昆以铜锤、架子、武花一脚踢的艺术才能,辅弼主角,无怪组班的里手珍视如“连城之璧”的宝贝疙瘩。但是,连昆的个性乖僻,快人快语,不善涵养,动辄揭疵于众。他曾憎恶经励科阿谀马连良,便口出恶言,失和于师兄弟。又曾当场揭露后台管事派“翻”了戏(前面有《定军山》夏侯渊被斩,后面又有《战冀州》夏侯渊复现),而结怨于人。金少山第一天演《连环套》,前面《打渔杀家》里的倪荣,恰是绿脸红扎,“刨”了窦尔墩的蓝脸红扎,后台管事只得违心悖例地叫扮演倪荣的演员改戴黑扎,勾元宝脸。马连昆鄙藐管事之疏忽于前又阿谀于后,便在后台大放厥词,语涉少山;若非少山的恢豁大度,同情他的直率性格,几乎被辞丢班。连昆这些自认为正义的心声,却得到了“蜇手蝎子”的诅咒,以致后来穷途潦倒,郁郁以终。

今天的辅弼演员,应当以马连昆那奇才的表现为楷模,更应当以他那乖僻的性格为鉴戒。

四 南麒北马的股肱二丑

京剧的丑角,虽然有主演的独立剧目,而其更重大的作用,还是以辅弼的地位衬托渲染于各个行当之间。“无丑不成戏”之说,固不能例于每个剧目,然传世之作,失一丑之薄弱,致全局之松散,有见识的表演艺术家,无不引以为戒。观于梅兰芳之于萧长华,程砚秋之于曹二庚,尚小云之于慈瑞泉,荀慧生之于马富禄、朱斌仙,于连泉之于马富禄,吴素秋、黄玉华之于贾多才,宋德珠、童芷苓之于慈少泉,余叔岩之于王长林,马连良之于萧长华、马富禄,杨宝森之于茹富蕙,周信芳之于周五宝、刘斌昆,无不倚为左右手,不可须臾离。在他们演出的剧目中,不用说《女起解》、《小放牛》、《打杠子》、《小过年》、《问樵》、《失印救火》、《扫松下书》等,很明显地标志出旦与丑、生与丑的“对儿戏”,就是《霸王别姬》里的更夫,《失·空·斩》里的老军、报子,《战太平》里的花安,《六月雪》里的禁婆,也不是形式上的菜上飞金,而是地地道道的佳肴味素。京剧自有史以来,丑角以辅弼而展现才华者,如恒河沙粒,不胜枚举,前贤去人已远,谈之难于置信,近者在人耳目,闻之或可有征。在这里,我想谈一谈南麒北马的辅弼二丑——刘斌昆与马富禄。

周信芳张麒麟之帜于上海剧坛时,辅弼之丑即为周五宝和刘斌昆。五宝先生艺高辈尊,斌昆事以师礼。在周信芳演出的《六国封相》中,五宝扮演苏公,斌昆扮演苏母,从扮相到表演,精彩绝伦,南北公认。在全本《薛仁贵》中,五宝扮演张士贵,较京朝派《独木关》之“白脸抹儿”衬托主角的效果,陡增十倍;而斌昆扮演“搀人儿的”老军,倾诉安殿宝耀武索战的大段念白,衬托薛仁贵力疾出征的高矮身段,岂止酣畅淋漓、严丝合缝,更起到了激发病仁贵、鼓舞勇白袍的关键作用。在那时,斌昆之誉,已不胫而走。后来五宝物故,斌昆独辅信芳者有年,在麒派的传统剧目和新创剧目中,成功地塑造了许多人物形象。他的奇才横溢,不只传统剧目中的袍带、方巾、茶衣诸丑,师承郭春山,为京角所器重;而且冰雪聪明,锐意创新,从扮相到表演都能自我作古,独标一帜。这不仅表现在新编剧目里,就是在司空见惯的传统戏中,他扮演一个辅弼角色,也能一珠独明,光照全室。周信芳的代表作《明末遗恨》,斌昆扮演皇亲田畹,不勾一般的老丑脸,采用话剧化装手法,装点出一个歪鼻子的奸险形象,念白做戏,在袍带丑的基础上创造出更接近生活而又艺术化的新颖风格。《六国封相》中,他扮演苏母,创造性地使用话剧化装的“套牙”和“头套”方法,屏一般的鹿头拐杖不用,改拄鸡腿矮杖,走起来颤步亸头,念起来瘪嘴豁齿,把一个鼠目寸光的老妪,活灵活现地展示于舞台之上。《打渔杀家》中,他扮演的教师爷,改戴具体而微的八棱壮帽,扎穿趵衣趵裤,表现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看家狗”、“奴下奴”,深化人物,独具卓识。一九四〇年左右,他长期坐包于黄金大戏院,为当时八仙桥的“八仙”之一(该院位于八仙桥,当时坐包角色负艺名者八人,称为“八仙桥的八仙”,即兼演青衣花旦的芙蓉草,兼演老生武生武丑的苗胜春,红生“小三麻子”李吉来,丑角刘斌昆、韩金奎,兼演架子、武花的程少余,兼演铜锤架子的李克昌,彩旦盖三省)。京角来沪,多所倚重。程砚秋首演《锁麟囊》,斌昆扮演梅香,以丑角而一本正经地梳髽髻辫子,穿裤袄坎肩,伴扶薛湘灵上场,学程砚秋的步法,亦步亦趋,妍媸相衬,令观众心花怒放。他不是从噱头出发,而是从“婢学夫人”的讽刺中,讽刺旧社会的丑恶形态。他在李玉茹演出的《翠屏山》里扮演海和尚。“石秀劫奸”那场戏,本不是重点场子,斌昆却把昆曲《下山》里的耍数珠,利用[九锤半]锣鼓的衬托,在石秀逼取亵衣的表演中大展身手,把整个一出《翠屏山》衬托得前后火爆爆的。在盖叫天演出的《武松》里,他扮演的武大郎,首创“矮子打拳”,曾为叶盛章所借鉴。有时,斌昆在前场剧目中,与芙蓉草合演《活捉三郎》,一切表演艺术,允称绝无仅有,只那一青到底的扮相,可以说为前人之所不敢为,创后人之所欲创,更何论其变脸之神速捷巧,甩发之旋飒玲珑,惊艳魂的云水袖,挺“僵尸”的铁板桥,处处从真功夫中得来,又处处用真功夫表演。斌昆的嗓音,甜润清爽,唱工丑戏之外,还能反串老旦,如《青风亭》的贺氏,《探母回令》、《雁门关》的佘太君。各个流派的腔调,无不娴熟,旁及民间杂曲,博采兼蓄。他与韩金奎合演的《财迷传》,两个花子对唱各派腔调,外加江北的《马前泼水》、山东的《秋胡戏妻》,展现了他声腔艺术上的渊博。而扮相又别出心裁,浑身上下都用“当票”粘缀而成,取意虽属象征,但也不悖于生活。还有他演出的昆曲《李逵磨斧》、《颜大麻子照镜》以及京剧中濒于失传的《丑表功》等,更能一新耳目。至于他在《纺棉花》中扮演的张三,改穿电影明星卓别林式的服装上场,走起卓别林式的脚步,拉手风琴大唱“卖梨膏糖”等各色小曲;在《蝴蝶梦》中扮演二百五,以漆布裁制长衫坎肩,涂一色粉脸,戴漆布小帽,垂硬纸发辫,绝肖灵刍的纸人,红极一时,腾誉沪上。虽然识者以噱头过重而致非议,然在那营业竞争的旧时代里,迫而出此,也不能不承认他那展现的奇才。斌昆奇才的展现与他那无时不学习、无时不储备、无时不揣摩的奋斗精神是分不开的。他于剧艺之外,酷爱医术,同业有病,多请医治,手到病除,同行戏谑性地称之为“刘高手”。他还配制了一种膏药,分赠同行,非为牟利。他还从音乐家卫仲乐先生学习过古琴,曾在我那九福里的客寓中,与程砚秋的乐师会琴求正。后来,他应中国戏院经理孙兰亭之请,把古琴的表演穿插在连台本戏《太平天国》里,使甚嚣尘上的上海滩,飘扬起洗耳涤肠的古调逸韵。一九五〇年,我随李少春的剧团到天蟾舞台演出,在一个雪花飘飘的上午,我到蒲柏坊去看斌昆,他正在天井里,穿着丝绵袍,练习腰鼓,不待我问,他郑重而微笑地说:“解放了,说不定就要演现代戏,腰鼓是要在台上出现的,我是笨鸟先飞,闲时练习忙来用啊!”他这种热爱新社会,紧随时代脉搏的精神,直到现在还深深地感动着我。他比我年长几岁,今天仍能活跃于舞台,常做示范演出,祝愿他老而弥健,奇才与年俱展,将见老树着花,再放异彩。

南麒北马,各有千秋,他们的股肱二丑,恰也是一时瑜亮。马连良最初的辅弼丑角,是他师事的王长林先生,次为茹富蕙,间请萧长华,最后是马富禄。马富禄也是奇才天纵、自成一派的名丑,与刘斌昆的奇才表现殊途同归。马连良演出的传统剧目,马富禄扮演过《群英会》的蒋干、《一捧雪》的汤勤、《法门寺》的贾贵、《胭脂褶》的金祥瑞、《黑驴告状》的樵夫与屈中、《四进士》的万氏、《青风亭》的贺氏、《甘露寺》的吴国太与乔福,这些角色,有的是本工,有的是应工,有的则属反串。在新排剧目中,他扮演过《十老安刘》的栾布、《串龙珠》的花婆、《春秋笔》的驿卒。无论是本工、应工或反串,在衬托主角的效果上,都显得妥帖大方,雍然和谐,不矜才,不使气,连良在台上演得舒服,观众在台下也看着舒服。马派戏之外,富禄还在荀慧生早期的新戏里创造过许多新的人物形象。在小翠花(于连泉)的代表作里,富禄的地位,比重更胜于他角,小翠花的“三打”(《打杠子》、《打皂王》、《打樱桃》)、“两双”(《双铃记》、《双钉记》)、“双喜”(《鸿鸾禧》、《喜荣归》)、“两花”(《独占花魁》、《浣花溪》)以及舞蹈繁重的《小放牛》、《阴阳河》,得到他的衬托,分外出色。有的节目,可以说是他与小翠花的“对儿戏”,五雀六燕,铢两悉称。无怪小翠花成班,必借重于马富禄。其他花旦挑班,也都希望得到他的辅佐。有时他兼搭数班,身价虽高,而有求必应,演出又极负责,忠实于艺术者数十年如一日。所以马连良的“扶风社”遇到富禄随他班外出,必临时约请萧长华或茹富蕙以承其缺,富禄归来,仍席旧位。吴素秋的辅弼丑角,虽然是长期合作的贾多才,但是她发展艺术的愿望仍寄托于马富禄,富禄也相机辅佐,偶与素秋合演《小放牛》、《盘丝洞》双出,海报初张,即告满堂。

有人说,马富禄的成功,只是靠他那天赋的洪亮嗓子。固然,凭他那一声嗽场的“啊哈”,宽亮甜润,即能先声夺人;一段普普通通的念白,几句平平常常的散板,出诸其口,声洪韵永,入耳为娱。殊不知他这条嗓子的得来,并不是“靠天吃饭”。他出科以后,爱护自己的嗓子比眼睛还珍重,锻炼自己的嗓子比吃饭还要紧。他并不以丑角重念轻唱而放弃调嗓,他每天坚持与胡琴说话,除《刺汤》、《选元戎》等上板的丑角唱段外,铜锤、老旦兼而歌之。所以他在本工丑角之外,能以反串而又不似反串的姿态,串演《打龙袍》的包拯、《断后》的李后。在他与萧长华合演的《十八扯》中,扮出一个花丢丟的胖丫头,摹学生、旦、花脸、老旦各流派的腔调,头头是道,几可乱真。更不用说显露丑角唱工的节目如《钓金龟》的张义、《乌盆计》的张别古,信手拈来,都成妙谛。

也有人说,马富禄唱、念响堂,做、表细致,无可非议,只是他的武工虽然能在《连环套》“盗钩”里露一手“张半”上的“探海”、“射雁”,而丑角独擅的矮子功,却不见有所表现。这种皮相之论,殊负马富禄锐进之心。他的矮子功,是有根底的。文丑“矮子”,在《五花洞》里,他扮演的吴大炮,已有明证在案;而他的真正愿望,还曾想自己搞一出专亮矮子功的新剧《双侠盗葫芦》。那是他刚过三十岁的时候,在一个除夕之日,戏班封箱,他到菜市口一家书馆去听当时的评书名家田岚云说的《明英烈》,正说到“常州府双侠盗葫芦”的热闹段子。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是老侠汤云和他的徒弟徐芳,帮助朱元璋的义军,盗取张士诚的军师张合燮用镪水制成的毒药葫芦。汤云是个矮老人,徐芳是个矮瘦子,取以入戏,必须用文武两矮。故事内容,颇多悬念,曲折动人。马富禄一边听书,一边琢磨着自己的矮子功可以搬演汤云,创出一个崭新剧目。恰巧这天讲《聊斋》的名艺人陈士和也来观摩,癖陈书者环请士和登台表演,书馆主人难拂众意,商于田、陈二公,每人轮流说三回书,间隔进行。于是陈士和开讲了他那最拿手的段子《田七郎》,上台说了三回,留下“扣子”,继由田岚云仍说三回《盗葫芦》,留下“扣子”,如此往复,听众听得入港,书座愈上愈多,不只座无虚席,伫听也难立锥。及至黄昏已近,晚餐及时,听众都就近买些点心充饥,不肯离去,直到午夜已过,吃年夜饭的时候,听众宁舍一年一度的团圆家宴,非要把《盗葫芦》、《田七郎》故事的结局听个完整不可。这种热情,感动了田、陈二公,就在东方既白,爆竹一声除旧岁的辰光之中,各自结束了评讲的两段故事。在心满意足的听众行列中,马富禄迎着新春的晨风,仍然思索着怎样编写这出《双侠盗葫芦》的剧本,忘了不眠之夜,也忘了未果之腹,兴致勃勃地带福回家。

在当时的旧社会里,马富禄的辅弼地位,不容许他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这一桩有志难酬的未了心愿,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才向我透露出来。那是在建国十年大庆的前夕,我和他同在剧协礼堂观摩秦腔的《赵氏孤儿》,散戏后,他请我小酌午餐,酒酣之余,取出一个清逸居士给他编写的折子戏《势利僧》剧本,请我改编润色。回忆前尘,便谈到了他想编演《盗葫芦》的往事,他很有感慨地说:“假若那时是现在的新社会,这出戏早已实现于舞台。可惜今逢盛世,而我已年过五十,矮子功弃置已久,再难排演了。吾志不成,望之吾友。我希望您能编成此剧,给盛章、春华的武丑剧目中添个花朵。”富禄此语,今犹在耳,匆匆二十余年,我亦老矣,我只能重复富禄那句感慨系之的心声:“吾志不成,望之吾友。”

本文结尾记此,非为炫我多闻,旨在重申辅弼之中有奇才。奇才的表现,虽然是多种多样,而其共同的目标,都是忠实于艺术的成就和艺术的发展。一个有才华的演员,他的艺术前途并不局限于主角配角,身为辅弼,不怨不馁,锐意求进,大展其才,那么,他的艺术成就照样能与主角并驾齐驱,炳耀于剧坛之上。

附记:本文发表于一九八二年,当时侯喜瑞尚未逝世。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