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琴学论衡:心有哀乐,声无哀乐

琴学论衡:心有哀乐,声无哀乐

时间:2023-1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天下無樂,而有陰陽調和,災害不生,亦已難矣。大概在他們討論的基礎上,嵇康提出《聲無哀樂論》。《樂論》認爲“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聲無哀樂論》則認爲聲音是沒有哀樂的,聲音本來就是以平和爲體: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33]聲音既無哀樂,那麼追求令人悲哀的聲音,就是“未

琴学论衡:心有哀乐,声无哀乐

以上據雍門周故事,解釋漢魏以來藉音聲抒發悲情的現象,由此亦知漢魏時期,藉音聲抒發悲情甚爲盛行。這必然促進時人的反思。集中於曹魏正始時期,阮籍、夏侯玄、嵇康先後提出不同的音樂學說,對音樂令人悲哀的現象做了深入的思考。甚至可以說,嵇康《聲無哀樂論》就是在雍門周論悲情與音樂關係基礎上的深入辨析。以下圍繞音樂令人悲哀的問題,分析各家觀點及聯繫。

阮籍《樂論》界定樂(謂音樂)是:

人安其生,情意無哀,謂之樂。[25]

這一界定是明確反對音樂抒發悲情的。阮籍繼承《禮記·樂記》所說“樂(讀如悅)者樂(讀如洛)也”[26]的思想,將音樂和樂感等同起來,以此批評“以悲爲樂(讀如洛)”。《樂論》云:

當夏后之末,輿女萬人,衣以文繡,食以梁肉,端噪晨歌,聞之者憂戚,天下苦其殃,百姓傷其毒。殷之季君,亦奏斯樂,酒池肉林,夜以繼日,然諮嗟之音未絕,而敵國已收其琴瑟矣。滿堂而飲酒,樂奏而流涕,此非皆有憂者也,則此樂非樂也。當王莽居臣之時,奏新樂於廟中,聞之者皆爲之悲咽。桓帝聞楚琴,悽愴傷心,倚房而悲,慷慨長息曰:“善哉乎!爲琴若此,一而已足矣。”順帝上恭陵,過樊衢,聞鳥鳴而悲,泣下橫流,曰:“善哉鳥聲!”使左右吟之,曰:“使絲聲若是,豈不樂哉!”夫是謂以悲爲樂者也。誠以悲爲樂,則天下何樂之有?天下無樂,而有陰陽調和,災害不生,亦已難矣。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氣不入,天地交泰,遠物來集,故謂之樂也。今則流涕感動,噓唏傷氣,寒暑不適,庶物不遂,雖出絲竹,宜謂之哀,奈何俛仰歎息以此稱樂乎!昔季流子向風而鼓琴,聽之者泣下沾襟,弟子曰:“善哉鼓琴!亦已妙矣。”季流子曰:“樂之謂善,哀謂之傷;吾爲哀傷,非爲善樂也。”以此言之,絲竹不必爲樂,歌詠不必爲善也;故墨子之非樂也。悲夫!以哀爲樂者,胡亥耽哀不變,故願爲黔首;李斯隨哀不返,故思逐狡兔;嗚乎!君子可不鑒之哉![27]

阮籍認爲音樂本是使人快樂的,所以反對音樂令人悲哀。他舉夏商之時,亡國之君以悲爲樂,奏樂務使人悲。又提到近世王莽和東漢順帝、桓帝等也是以悲爲樂。他將音樂之樂(音悅)與快樂之樂(音洛)相等同,所以說音樂不應該讓人悲哀,讓人悲哀的就不是音樂。因此季流子鼓琴使人哀傷,自道是爲哀傷,而不是爲快樂。阮籍依儒家天人感應及“聲音之道與政通”的思想,認爲“以悲爲樂”使天下陰陽不調,可以亡國。這一思想是儒家正統的樂論觀念,如漢末儒家荀悅《申鑒·雜言上》也說:“憂者絃歌鼓瑟,非樂也。”[28]

阮籍反對以悲爲樂,主要是看到有音樂使人悲哀,并沒有注意到人心中本來是否蘊有悲哀。如其云:“滿堂而飲酒,樂奏而流涕,此非皆有憂者也,則此樂非樂也。”意謂人未必有悲憂,聽樂卻傷心流涕。但他反對以悲爲樂,同時也否定了藉音樂抒發悲情。他說:“樂者,使人精神平和”,但凡人聽音而悲,都是以悲爲樂。如他舉漢順帝聞鳥而悲作爲例證,實際本文上文對此已做過考證,漢順帝大概是因爲墓祭父母,有悲哀在心,因此聞鳥而悲,並非心無哀樂而聞鳥下淚。而且,阮籍自己也曾聞鳥鳴而悲,如前舉《詠懷詩》(其九)云:“鳴雁飛南征,鶗鴂發哀音。素質游商聲,悽愴傷我心”,也有詩寫到奏樂傷心,如其《詠懷詩》(其四十七):“生命辰安在,憂戚涕沾襟。高鳥翔山岡,燕雀棲下林。青雲蔽前庭,素琴淒我心。崇山有鳴鶴,豈可相追尋?”[29]他因生命無常而發出嗟歎,因而鼓琴傷懷,抒發悲情。如果否定以悲爲樂,則此“素琴淒我心”如何解釋?由此看來,《樂論》對以悲爲樂的批評是有缺陷的,并沒有注意區分悲音感心與悲心感音兩種情況。

所以阮籍《樂論》出來之後,便有夏侯玄作《辨樂論》以難之。《辨樂論》云:

阮生云,律呂協則陰陽和,音聲適則萬物類。天下無樂,而欲陰陽調和,災害不生,亦以難矣。此言律呂音聲,非徒化治人物,可以調和陰陽,蕩除災害也。夫天地定位,剛柔相摩,盈虛有時;堯遭九年之水,憂民阻饑;湯遭七年之旱,欲遷其社;豈律呂不和音聲不通哉?此乃天然之數,非人道所協也。[30]

阮籍《樂論》說:“天下無樂,而有陰陽調和,災害不生,亦已難矣”,《辨樂論》質疑說:“堯遭九年之水,憂民阻饑;湯遭七年之旱,欲遷其社;豈律呂不和音聲不通哉?此乃天然之數,非人道所協也。”即以儒家經書所載,反對天人感應學說。夏侯玄質疑阮籍“天下無樂”之說,這是阮籍反對以悲爲樂的重要理由,由此即可進一步證明,令人悲哀的音樂也是音樂。《辨樂論》現僅存此殘篇,但據此可推想夏侯玄應該是認同以悲音爲樂的。

大概在他們討論的基礎上,嵇康提出《聲無哀樂論》。《樂論》認爲“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聲無哀樂論》則認爲聲音是沒有哀樂的,聲音本來就是以平和爲體:

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

又云:

夫會賓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歡,或慘爾而泣,非進哀於彼,導樂於此也。其音無變於昔,而歡戚並用,斯非“吹萬不同”邪?夫唯無主於喜怒,亦應無主於哀樂,故歡戚俱見。若資偏固之音,含一致之聲,其所發明,各當其分,則焉能兼御群理,總發眾情邪?由是言之,聲音以平和爲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爲主,應感而發。[31]

聲音以平和爲體,就沒有什麼聲音是悲音或樂音,所以宴會上的音樂,有的人聽來歡樂,有的人聽來卻感到悲戚,這取決於一個人心中本來孕有的情感。如哀心遇到平和之聲的激蕩,就表現出悲哀。《聲無哀樂論》進一步說:

夫言哀者,或見機仗而泣,或睹輿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顯而形潛,其所以會之,皆自有由,不爲觸地而生哀,當席而出淚也。今見機仗以致感,聽和聲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也。[32]

嵇康認爲一個人由於外物所感而悲泣,都是有自身原因的,不是因爲外物的感動才有悲哀。可見嵇康是將哀樂之情的產生完全歸因於人自己。

因爲聲音本身不存在悲音或樂音,所以嵇康也就超越阮籍《樂論》所批評的以悲爲樂,以悲爲樂這一命題無論反對還是贊同,就都沒有意義了。如嵇康《琴賦》說:

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爲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爲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爲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33]

聲音既無哀樂,那麼追求令人悲哀的聲音,就是“未盡其理”。阮籍《樂論》批評以悲音爲樂,嵇康也不認同以悲音爲樂,但嵇康不同於阮籍,他批評的理由與天人感應無關,而是指出聲音本沒有哀樂,何“以悲爲樂”之有?這衹是不盡其理而已。阮籍對於音樂令人悲哀的現象,是集中於音樂進行思考,嵇康則將問題的焦點從音樂轉向了人心。不難看出,這一思想與雍門周故事所闡發的樂理是相同的,都認爲音樂能否令人悲哀,取決於聽者內心是否有悲事悲情。所以可以說,嵇康的《聲無哀樂論》是在雍門周故事基礎上的進一步推演和發展。

從阮籍《樂論》、夏侯玄《辨樂論》到嵇康《聲無哀樂論》,關於音樂令人悲哀的探討,從音樂本身逐漸轉向人心,而《聲無哀樂論》的主旨,即聲無哀樂,心有哀樂的思想,無疑深受雍門周故事的影響。從雍門周故事到《聲無哀樂論》,這一音樂思想的建立,對中國古代文學及音樂藝術的影響非常深遠。如上文指出,漢魏以來的詩歌,十分擅長藉音樂寫人的悲情,而漢魏六朝人也經常藉動物的鳴叫抒發悲情,這在當時文學中多有表現。對於音樂,因爲音樂是否令人悲哀,按雍門周故事及《聲無哀樂論》所論,主要取決於人心中的悲情悲事,那麼照此看來,音樂表現悲哀,就不應該集中於樂曲和演奏技巧,而更應該注重音樂所涉之悲事。[34]

古人既有此種認識,因此不難發現,中國古代音樂,尤其古琴樂,特別注重樂曲背後的“本事”。所謂本事,即對琴曲內容故事的說明。如漢代蔡邕編有《琴操》,專門記載當時各段琴樂的本事,其中有很多悲哀的故事。後之琴曲本事多見載於琴譜的琴曲標題之後,琴家稱爲“曲序”,又稱“解題”。[35]琴曲的本事、解題向來是古琴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其他民樂器相較,重視解題也是古琴藝術非常突出的特徵,這一特徵自漢代一直延續至今。古琴演奏時,能否令聽琴者根據本事感發志意,可說是演奏成敗的一個關鍵。不明琴曲本事,即使妙解音律,也絕非知音。所以在打譜新曲演奏之前,向聽眾解釋說明琴曲的本事,就是引導感發聽眾,筆者認爲這始終是古琴演奏必要的一環。今人鼓琴,有即興演奏之風,本事、解題自無從談起,此種奏法能否長久,也是值得懷疑的。由此看來,雍門周爲孟嘗君鼓琴,所論雖小,所喻卻多矣。

【注释】

[1]劉文典:《說苑斠補》卷十一,載《劉文典全集》第3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昆明:雲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82—184頁。

[2]〔晉〕陳壽撰、〔宋〕裴松之註:《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17頁。

[3]張震澤:《揚雄集校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4頁。原文最早見收於《藝文類聚》卷九十。

[4]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7頁。

[5]〔梁〕蕭統編、〔唐〕李善註:《文選》卷二九(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刻本,第410頁。

[6]《文選》卷二九,第413頁。

[7]《文選》卷二三,第329頁。(www.xing528.com)

[8]黃節:《魏文帝詩註》,載黃節:《曹子建詩註·阮步兵詠懷詩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65頁。

[9]黃節:《曹子建詩註·阮步兵詠懷詩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90頁。

[10]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5頁。

[11]《文選》卷四六,第643頁。

[12]陳伯君:《阮籍集校註》(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9頁。

[13]陳伯君:《阮籍集校註》(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01頁。

[14]〔清〕嚴可均輯:《全後漢文》卷九三(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941頁。

[15]〔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四(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8頁。

[16]黃節:《魏明帝詩註》,載黃節:《曹子建詩註·阮步兵詠懷詩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98頁。

[17]黃節:《曹子建詩註·阮步兵詠懷詩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28頁。

[18]〔晉〕陳壽撰、〔宋〕裴松之註:《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17頁。

[19]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61頁。

[20]陳橋驛註釋:《水經註》卷三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49頁。

[21]〔宋〕范曄撰、〔唐〕李賢等註:《後漢書》卷八三(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73頁。

[22]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47—348頁。

[23]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48—349頁。

[24]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23頁。

[25]陳伯君:《阮籍集校註》(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9頁。

[26]〔漢〕鄭玄註、〔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三十八(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標點本),第1111頁。

[27]陳伯君:《阮籍集校註》(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9—100頁。

[28]〔漢〕荀悦:《申鉴》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28頁。

[29]黃節:《曹子建詩註·阮步兵詠懷詩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86頁。

[30]〔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二十一(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09頁。

[31]〔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四十九(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15頁。

[32]〔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四十九(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15頁。

[33]〔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四十七(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93頁。

[34]本文主要論證漢魏六朝時人有藉音樂抒發悲情的自覺認識,但并不認爲好聽悲音皆出於悲哀。錢鍾書:《管錐編》第3冊(北京: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第1506頁,“好音以悲哀爲主”條專門探討其時音樂喜好悲音的現象,可參。今人對此也多有討論,茲不贅述。

[35]按査阜西編撰:《存見古琴曲譜輯覽》(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即將歷代琴譜曲序稱爲“解題”,是書內收《存見琴曲解題輯覽》。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