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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翁方纲的见解和批评评价

时间:2023-1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人,事见《清史列传》六十八卷。而于《小石帆亭著录序》中又说:“昔吾邑黄崐圃先生受学于渔洋,……方纲幼及先生之门,辄心慕之。”非惟不反对,抑且对于当时之讪薄渔洋者,反有所不满。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这样讲,神韵是一种境界、一种造诣,所以可以无所不该,而同时也可于种种方面见神韵。由一般人之所谓神

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翁方纲的见解和批评评价

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人,事见《清史列传》六十八卷。所著有《复初斋诗文集》及《石洲诗话》等,颇可见其论诗之主张。

覃溪论诗,拈出“肌理”二字,以救渔洋神韵之失。盖覃溪诗学虽出渔洋,但以欲矫神韵之弊,故不免故与渔洋立异。渔洋虽不废宋诗,却不宗宋诗中之江西派,而覃溪所得则于山谷为多;又渔洋虽不废学问,却不尚考据,而覃溪学问又以受清代考据学风的影响为多。因此,神韵之说偏于虚,而肌理之说偏于实。偏于实,所以凡论诗主学或论诗主宋的人,其论调每与覃溪为近。朱彝尊之论诗,谓“天下岂有舍学言诗之理”(《曝书亭集》三十九,《楝亭诗序》)。毛奇龄之论诗谓:“必穷经有年,而后能矢歌于一日,故夫风人者学士之为也。”(《毛西河合集》序十,《俞石眉诗序》)厉鹗之论诗谓:“故有读书而不能诗,未有能诗而不读书。……书,诗材也。……诗材富而意以为匠,神以为斤,则大篇短章,均擅其胜。”(《樊榭山房文集》三,《绿杉野屋集序》)这些话虽不曾标举肌理二字,实与肌理之说为近。所以昔人虽不曾拈出肌理二字,而肌理之说却不是昔人所未尝言。这正如覃溪之论神韵谓不始于渔洋是同样意思。他说:“诗以神韵为心得之秘,此义非自渔洋始言之也,是乃自古诗家之要眇处,古人不言而渔洋始明著之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下)我们对于覃溪肌理之说,也正可以套用他的话。

何以说覃溪诗学原出渔洋而又不同于渔洋?盖覃溪虽有意矫神韵之弊,却并不反对神韵之说。他于《新城县新刻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序》中说:“方纲束发学为诗,得闻先生绪论于吾邑黄詹事。”而于《小石帆亭著录序》中又说:“昔吾邑黄崐圃先生受学于渔洋,……方纲幼及先生之门,辄心慕之。”(均见《复初斋文集》三)所以覃溪之诗学渊源,直接出于黄叔琳,间接出于王士禛,当然对于神韵之说,不会取反对的态度。非惟不反对,抑且对于当时之讪薄渔洋者,反有所不满。因此肌理之说,只是对于渔洋神韵说之修正而已,只是对于误解神韵说者之纠正而已。

他以为一般误解神韵说者,每以空寂解神韵,又以空寂论渔洋之诗,是大不然。他于《渔洋先生精华录序》中说:“先生诗之精华,当于何处觅之?在当时,有谓先生祧唐祖宋者固非矣,其谓专主唐音者亦有所未尽也。谓先生师韦、柳者,是矣,顾何以选《三昧集》而不及韦、柳?又有谓其具体右丞,似矣;然又何以抄五言诗不及右丞?是皆未足以尽之也。”(《复初斋文集》三)那么,渔洋诗之精华非一端可尽了,何得便以神韵尽之!不仅如此,即神韵之说,也非一端可尽。他于《坳堂诗集序》中又说:“神韵者非风致情韵之谓也。今人不知,妄谓渔洋诗近于风致神韵,此大误也。神韵乃诗中自具之本然,自古作家皆有之,岂自渔洋始乎?……渔洋所以拈举神韵者,特为明朝李、何一辈之貌袭者言之,此特举其一端而非神韵之全旨也。”(《复初斋文集》三)是则在他看来,一般人之误解,初由于对渔洋诗之认识不清,于是对于渔洋之神韵说,也认识不清,因为都不足以尽之。

那么,什么是神韵之全旨呢?他又于《神韵论》阐说之云:

 

盛唐之杜甫,诗教之绳矩也,而未尝言及神韵;至司空图、严羽之徒乃标举其概,而今新城王氏畅之。非后人之所诣,能言前古所未言也。天地之精华,人之性情,经籍之膏腴,日久而不得不一宣泄之也。自新城王氏一倡神韵之说,学者辄目此为新城言诗之秘,而不知诗之所固有者,非自新城始言之也。且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神字即神韵也。杜云“熟精《文选》理”,韩云“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杜牧谓“李贺诗使加以理,奴仆命骚可矣”。此理字即神韵也。神韵者徹上徹下,无所不该: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墮入空寂之谓也。其谓雅人深致,指出‘穦谟定命,远犹辰告’二句以质之,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所云理字不必深求之谓也。然则神韵者是乃所以君形者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

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此其所以然,在善学者自领之,本不必讲也。(同上,《神韵论》下)

 

照这样讲神韵,真是徹上徹下无所不该了,然而此所谓神韵,与渔洋之所谓神韵已不尽相同,而与一般人之所谓神韵,更不相一致。所以说:“神韵者本极超诣之理,非可执迹求之,而渔洋犹未免于滞迹也。”(《坳堂诗集序》)所以说:“新城之专举空音镜象一边,特专以针灸李、何一辈之痴肥貌袭者言之,非神韵之全也。且其误谓理字不必深求其解,则彼新城一叟,实尚有未喻神韵之全者,而岂得以神韵属之新城也哉!”(《神韵论》上)那么,他的讲法,正所以修正渔洋之神韵说了。他又说:“昔渔洋先生每谓开元、天宝诸作,全在兴象超诣,然如王右丞之作,则句句皆真实出之者也。即王少伯《斋心》一诗,空洞极矣,而按之具有实地,如画家极空濛烟雨之致,而无一笔不可寻其根源,此诗之所以为诗也。……若所谓五城十二楼弹指即见者,则即之转远已矣。然渔洋先生虽以此自高,而独具中和之气不致太过,是以他家亦不能及。”(《复初斋文集》三,《重刻吴莲洋诗集序》)那么,他的讲法,不仅修正渔洋神韵之说,抑且对于误解神韵说与渔洋诗者也加以纠正了。

然则他所谓神韵,究是何种意义呢!他于《神韵论》中曾阐说之云: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中道而立者,言教者之机绪引跃不发,只在此道内,不能出道外一步,以援引学者助之使入也,只看汝能从我否耳。其能从者自能入来也。道是一个大圈,我只立在此大圈之内,看汝能入来与否耳。此即诗家神韵之说也。

 

这样讲,神韵是一种境界、一种造诣,所以可以无所不该,而同时也可于种种方面见神韵。这样讲,所以格调即神韵,肌理也即神韵,横看成岭侧成峰,真是随其人之自得而已。这样讲,所以他又说:“神韵者视其人能领会,非人人皆得以问津也。其不能悟及此者,奚为而必强之!其不知而强附空阒以为神韵,与其不知而妄驳神韵者,皆坐一不知之咎而已!”(《神韵论》下)

神韵之义明,于是可讲肌理。盖肌理者,即所以得神韵之法。由一般人之所谓神韵言,则肌理乃所以救神韵之弊;由翁氏之所谓神韵言,则肌理又是所以得神韵之法。

何以肌理之说是所以得神韵之法呢?盖由翁氏之所谓神韵言,既是一种境界、一种造诣,所以得之之法,可以求之于外,也可以求之于内。其仅仅求之于外者,成为明代的格调说;其求之于外而不即不离不求甚似者,成为渔洋之神韵说;而偏重在求之于内者,则成为翁氏之肌理说。格调说悬一最高境界最上造诣而欲奔赴之,故所得在肤廓之间。神韵说进乎此矣,只在所以致此境界或造诣之兴象上注意,故仍不免有空寂之病。肌理说则求之于内,所以不仅是得神韵之法,同时也足以救格调之弊。《神韵论》中云:

 

射者必入彀,而后能心手相忘也;筌蹄者,必得筌蹄而后筌蹄两忘也。诗必能切己切时切事一一具有实地,而后渐能几于化也。未有不有诸己,不充实诸己,而遽议神化者也。是故善教者必以规矩焉,必以彀率焉。神韵者以心声言之也。心声也者谁之心声哉?吾故曰先于肌理求之也。知于肌理求之,则刻刻惟规矩彀率之弗若是惧,又奚必其言神韵哉!

 

在此文中,他明明说神韵应先于肌理求之,所以肌理是比较切实的得神韵之法。不过此所谓法是规矩、是彀率,又与格调说之出于模拟者不同。他有《格调论》三篇,其《格调论》上云:

 

诗之坏于格调也,自明李、何辈误之也。李、何、王、李之徒泥于格调而伪体出焉,非格调之病也,泥格调者病之也。夫诗岂有不具格调者哉!《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故噍杀啴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是则格调云者,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也。(《复初斋文集》八)

 

他这样讲格调,也与明代李、何、李、王诸子不同。盖仍是以肌理说为中心而讲格调,所以以为诗没有不是格调,而格调不是一家所能概,一时一代所能专。他说:“古之为诗者,皆具格调,皆不讲格调,格调非可口讲而笔授也。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以目为格调者,宋之诗未有执唐诗为格调者,即至金元诗亦未有执唐宋为格调者,独至明李、何辈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焉,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同上)他本于此种见地以反对明人之格调说,所以他所谓格调,也与明人之说不相同。明人之格调说,只知汉魏六朝诗与盛唐诗之境诣,而强欲模拟之,所以效其体、师其迹、袭其貌,处处求之于外,遂觉其顽钝而不灵,泥滞而弗化。他再说:“化格调之见而后词必己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教人自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诗,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格调也。”(《格调论》下)那么,显然的他的所谓格调,不是明人之所谓格调了。

何以肌理之说又所以救神韵之弊呢?则以渔洋之所谓神韵,在他看来,简直即是格调。他在《石洲诗话》中有二节讲到此意。他说: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外亦更无留与后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只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卷四)

渔洋先生所谓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可也。(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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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论甚妙。渔洋之神韵说真是合丰致、神韵而为一。由丰致言,缥渺俱在空际,所以宜以肌理实之;此义留待下文论述。由格调言,则肌理说既所以救格调蹈袭之弊,当然亦足以救神韵蹈袭之弊。何况所谓丰致,有时也出于蹈袭模拟呢?丰致也出于蹈袭模拟,所以他肯定地说:“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格调论》上)他硬以神韵为格调,好似奇特,但是在他的理论上言之,原是讲得通的。此义,他曾于《徐昌谷诗论》中发之。他说:

 

善言诗格者,必以为昌谷深得于空同师资之力矣。然空同序其诗曰:“守而未化,蹊迳存焉。”是必空同之诗能化蹊迳者,而后议其未化也。今试取李、徐二家诗所学杜、李盛唐诸家分刌切比而弦歌之,其果孰能化欤?曰,均弗化也。均弗化则奚以未化讥之?然则李子之意盖自谓其能化也久矣。何则?少陵供奉之诗,纵横出没,不主故常,彼空同者未能知其故也,然亦未尝不自以为纵横出没,不主故常也。而顾视徐子之绍古为篇者,专近于执着摹拟矣。故毅然讥之曰,未化也。夫徐子舍其少作以就李之所学,李则学古,徐亦学古,等学古耳,顾使李子目以蹊迳未化,反不若其少作可以跌宕自憙者,此于徐子之心果甘若是乎?然吾揆诸徐子之心而知其实若是也。夫李虽与徐同师古调,而李之魄力豪迈,持其拔山扛鼎辟易万夫之气,欲举一世之雄才而掩蔽之,为徐子者,乃偶拈一格,具体古人,以少胜多,以静摄动,藉使同居蹈袭之名,而气体之超逸据其上矣。故曰,揆徐子之意如此也。(《复初斋文集》八,《徐昌谷诗论》一)

迪功诗七古不如五古,七律不如五律,七古七律又不如七绝,盖能用短不能用长也。夫势短字少则可以自掩其凿痕,故蹈袭者弗病也。(《徐昌谷诗论》二)

 

是则偏拈一格具体古人而善于用短者,虽自掩其凿痕,却仍是蹈袭模拟。气体虽较超逸,途径原是一辙。所以渔洋虽欲推尊高、徐诸家以自异于李、何、李、王诸子而不免仍墮于明人格调说者,正在于是。翁氏说:“新城以三昧标举盛唐诸家。盛唐诸家其体盛大,貌其似者固不能伤之,徒自敝而已矣。矫其说者一以澄夐淡远味之,亦不免墮于一偏也。”(《神韵论》中)又说:“夫空同、沧溟所谓格调,其去渔洋所谓神韵者奚以异乎?夫貌为激昂壮浪者,谓之袭取;貌为简淡高妙者,独不谓之袭取乎?”(《复初斋文集》三十四,《题渔洋先生戴笠像》)这便是翁氏所谓神韵即格调之义。

由这样说,所以他之所谓神韵、格调,都是本于肌理说之立场而言的。于是我们可以讲到他的肌理说。

翁氏肌理之说,与其《诗法论》一文,可以相互映发。《诗法论》云:

 

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原也。有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此法之穷形尽变也。杜云“法自儒家有”,此法之立本者也;又云“佳句法如何”,此法之尽变者也。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则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求诸古人也。夫惟法之尽变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筍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乃知其悉准诸绳墨规矩,悉校诸六律五声,而我不得丝毫以己意与焉。故曰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也。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应有者尽有之,应无者尽无之,夫然后可以谓之诗,夫然后可以谓之法矣。(《复初斋文集》八)

 

他论法,有正本探原之法,有穷形尽变之法,故论肌理亦有义理之理与文理条理之理二义。由义理之理言,所以药神韵之虚,因为这是正本探原之法;由文理条理之理言,又所以药格调之袭,因为这又是穷形尽变之法。翁氏固曾说过:“格调神韵皆无可着手也,予故不得不近而指之曰肌理。”(《复初斋文集》十五,《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是则肌理之说,正是他的着手之法。

由正本探原之法言,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求诸古人,故其论徐昌谷诗以为仍不免于蹈袭,即因学古不得其法——不得正本探原之法。他说:“夫徐子知少作之非,悟学古之是,此时若有真实学古之人,必将引而深之,由性情而合之学问,此事遂超轶古今矣。李子本具蹈袭之能事,以其能事,贶其良友,以如此清才而所造仅仅如此,为可惜也。”(《徐昌谷诗论》一)是则格调之说固不是正本探原之法,即神韵之说也不足以语此,故欲以肌理之实以救神韵之虚。这即是所谓“合之学问”的方法。其《神韵论》下云:

 

诗自宋、金、元接唐人之脉而稍变其音。此后接宋、元者全恃真才实学以济之,乃有明一代徒以貌袭格调为事,无一人具真才实学以副之者。至我国朝,文治之光乃全归于经术,是则造物精微之秘衷诸实际,于斯时发泄之。然当其发泄之初,必有人焉先出而为之伐毛洗髓,使斯文元气复还于冲淡渊粹之本然,而后徐徐以经术实之也。所以赖有渔洋首唱神韵以涤荡有明诸家之尘滓也。其援严仪卿所云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者,正为涤除明人尘滓之滞习言之;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语,亦是专为骛博滞迹者偶下砭药之词,而非谓诗可废学也。须知此正是为善学者言,非为不学者言也。司空表圣《诗品》亦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夫谓不着一字,正是函盖万有也。岂以空寂言耶?

 

他以不着一字正是函盖万有,那是以肌理为本的神韵说。他正受当时经术的影响,所以欲以真才实学济之。他甚至说:“考订诂训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复初斋文集》四,《蛾术篇序》)他甚至说:“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其实际。”(同上,《延晖阁集序》)他甚至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衷诸理而已。理者民之秉也,物之则也,事境之归也,声音律度之矩也。”(同上,《志言集序》)于是他毅然决然下一极肯定的论,以为:“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订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同上)所以我说:肌理之说,是受当时考证学风的影响。

然而我们上文说过,覃溪之学除受考据派影响外,又深受山谷的影响,所以我们更须一述山谷的诗法。覃溪之所得于山谷诗法者有二语,曰:“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这是他与天下贤哲讲诗论文宗旨之所在(见《复初斋文集》三,《渔洋先生精华录序》;又《文集》四,《贵溪毕生时文序》),所以也即是肌理说的中心。我们假使本于上述二义而分析言之,则所谓以质厚为本者,即是正本探原之法;所谓以古人为师者,又是穷形尽变之法。所以由正本探原之法言,虽受考证学风的影响,而也未尝不兼受宋诗的影响。《石洲诗话》之论宋诗云: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后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祐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上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考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正变,亦从可互按焉。(《诗话》四)

 

此论甚是。所以我说肌理之说,同时亦兼受宋诗的影响。

由穷形尽变之法言,即本于山谷“以古人为师”一语而转变之。为什么?因为他所谓师古,原不是模拟其形貌。他说:“凡所以求古者师其意也,师其意则其迹不必求肖之也。孔子于三百篇皆弦而歌之,以合于韶武之音,岂三百篇篇篇皆具韶武节奏乎?抑且勿远稽三百篇,即以唐音最盛之际,若杜若李,若右丞、高岑之属,有一效建安之作,有一效颜、谢之作者乎?宋诗盛于熙、丰之际,苏、黄集中有一效盛唐之作者乎?”(《格调论》中)是则师其意,而不必肖其迹,即是一方面求诸古人,而一方面仍不失为穷形尽变之法。因此,他再说:“古今不善学杜者,无若空同、沧溟;空同、沧溟貌皆似杜者也。古今善学杜者,无若义山、山谷;义山、山谷貌皆不似杜者也。”(《文集》三十四,《题渔洋先生戴笠像》)义山、山谷何以能不似杜而又学杜呢?即因他得穷形尽变之法。他说:“义山以移宫换羽为学杜,是真杜也;山谷以逆笔为学杜,是真杜也。”(《文集》十五,《同学一首送别吴谷人》)所谓移宫换羽,所谓逆笔,都即是穷形尽变之法,——“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筍乘承转换开合正变”之意义。山谷于诗,原是讲究诗法的;覃溪之有得于山谷者,也正在诗法上面。这样师古,尽可以尽古作之变,也可以成己作之变。然而此种讲法,与文人之论文并无差别了。

尤其相像的,他沟通此正本探原之法与穷形尽变之法二者之关系,乃即用古文家所称有物有序之语。翁氏有一篇《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谓:

 

若白沙、定山之为击壤派也,则直言理耳,非诗之言理也。故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此善言文理者也。理者,治玉也,字从玉,从里声,其在于人则肌理也,其在于乐则条理也。《易》曰“君子以言有物”,理之本也;又曰“言有序”,理之经也。天下未有舍理而言文者,……自王新城究论唐贤三昧之所以然,学者渐由是得诗之正脉,而未免歧视理与词为二途者,则不善学者之过也。而矫之者又直以理路为诗,遂蹈白沙、定山一派,致启诗人之訾謷,则又不足以发明六义之奥,而徒事于纷争疑惑,皆所谓泥者也。(《复初斋文集》十)

 

所以由穷形尽变之法言,虽受宋诗的影响,而也未尝不兼受考证学风的影响。

他于《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一文,谓:“萧氏之为选也,首原夫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所谓事出于沉思者,惟杜诗之真实足以当之,而或仅以藻缋目之,不亦诬乎?”那么,于文理、条理之理中原有义理之理。他又有一篇《韩诗雅丽理训诰说》谓:“理者综理也、经理也、条理也,尚书之文直陈其事,而诗以理之也。直陈其事者,非直言之所能理,故必雅丽而后能理之。雅,正也;丽,葩也。韩子又谓‘诗正而葩’者是也。”(《文集》十)那么于义理之理中,又自有文理、条理之理在。双方兼顾,而后肌理之义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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