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涅夫人：路易十四时代的女性风采

还有10卷作品，是从那个时代一直留传到现在，而且也是由一位女士写的。在今日这种紧张忙乱的时代，读起那10卷作品，还是免不了叫人自我陶醉一番。玛丽·尚塔尔（Marie de Rabutin Chantal）女士，在童年时代双亲就过世了，继承了很大的一笔遗产。法国人中头脑最好的几个联合起来，完成了她的教育。法国最高尚的几个家庭，指导她学会了生活的艺术。18岁那年，她嫁给塞维涅侯爵（Henri Marquis de Sévigné）。但是塞维涅先生这位调情圣手，只爱她的钱，并不爱她，将她财产的一大部分浪费在他的情妇身上。一次，为了某一个情妇与人决斗，不幸失败身亡（1651年）。玛丽尝试着把他忘记，可是，她一直没有再嫁。她将全部心血花在养育她的一对儿女身上。也许，正如她那讨厌的表兄拉布丁（Bussy-Rabutin）所形容的，她是一个“冷酷的”女人；也许，她发觉到，如果母爱充分发挥了，性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她的每封信中，都充满了快乐与生趣，而且几乎都与母爱有关。

她热爱社会的程度，和她不信任婚姻的程度，是一样地深。作为一个拥有53万利维尔财产的富孀，她当然拥有不少的追求者，例如蒂雷纳·罗昂（Rohan）、比西（Bussy）……她不认为应该从中选择一个最合适的作终身伴侣，而把其余的赶走。但终其一身，从无任何桃色新闻，或她与哪个男人有暧昧关系的谣言，玷辱了她的名声。朋友们用毫不猜疑的情感热爱着她。她的朋友包括雷斯、拉罗什富科、拉法耶特夫人及富凯等人。前两人不准进入宫廷，因为他们参加了投石党。最后那个，是因为有些来源不明的财富，也不许进宫。塞维涅夫人对他们四人忠实而友善，教会因此也不太欢迎她。当《爱丝苔尔》一剧在圣西尔上演时，国王曾对她说了一些客气、赞美的话。除朝廷外，许多团体都欢迎她参加。因为她具有一切有教养的女性应有的风度与仪表。她的谈吐和她的文章一样生动有趣。这和我们平常夸奖人的方式有些不同。因为我们常听到的话是：某人会不顾一切把想要说的话写出来，谈话时却十分谨慎。

在她如今存留的1500多封信中，大多数都是写给她女儿弗朗索瓦·玛格丽特（Franζoise Margu-erite）的信。她女儿于1669年嫁给格里南（Grignan）伯爵，随丈夫搬去普罗旺斯（Provence）省居住，她丈夫担任副省长的职务。从1671年到1690年，几乎每一次邮差送信到女儿家中时，都有一封母亲写给远住在法国他处的女儿的信，有时，甚至一天有两封。她对女儿说：“我写给你的这些信，是我最大的财富，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乐趣。任何其他事情，和这事一比，都无足轻重了。”她把不能赋予男人的爱，全部变成了对女儿的溺爱，连女儿自己都觉得不配。弗朗索瓦是很保守的一位女士，她不懂得怎样用热情的言语来表达她心中的感情。她有丈夫和孩子们要照顾。她有时也会不耐烦，也有忧虑。可是，有25年之久，她每星期写两封信给母亲，除了生病之外，几乎从未间断过。这位快乐的母亲，有时会担心，是否浪费了女儿太多的时间。

这些信中最感人的一件事，是格里南伯爵夫人的第一个孩子的出生，以及后来送进修女院与世隔绝的情形。为了使母亲便于照顾她，伯爵夫人到巴黎去生产。孩子出生后，她马上向丈夫致歉，因为生了个女儿，必须辛辛苦苦地教养成人，长大后还得花大笔金钱陪嫁，出嫁后，就失去了她。产后不久，她离开巴黎回到普罗旺斯去，暂时把女儿玛丽·布兰切格里南（Marie Blanche）留在兴奋的外祖母身边。塞维涅夫人写信给女婿说：“假使你想要个儿子，努力制造一个吧！”她写信给那对不领情的父母，详细告诉他们，那个他们不愿拥有的女儿，在成长过程中，一切令人欣喜的细节。

你们的小女儿越来越可爱了……肌肤雪白，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她的相貌，她的嗓子，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美妙极了。她懂得做100种小动作：如牙牙学语，打人，做一个十字，请人原谅，鞠躬，亲自己的小手，耸肩，跳舞，拍马屁，摸人的下巴……我跟她在一起玩时，她可以给我好几个小时的欢乐。

当外祖母必须把这小胖外孙女送回普罗旺斯时，曾流了不少眼泪。后来，她的父母在她才不过5岁大时，就把她送到一家修女院去，塞维涅夫人更是伤心欲绝。这孩子从未离开过修女院，15岁时正式宣誓成为修女，从此与世隔绝。

副省长是一个极端奢侈的人，喜爱宴游，经常入不敷出。他的太太隔一段时期就写信告诉母亲，他们快要破产了。母亲总是带着爱心责备他们，也必定接济他们一大笔钱。“一个拥有这么多金银珠宝、豪华家具的人，怎么居然会生活得像那些极端贫穷的人一样。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真是天晓得。”寄了这么多钱给女儿，为了维持自己的财富，塞维涅夫人只好辛辛苦苦地下乡到不列塔尼省的罗契（Les Rochers）村，那儿有她的产业。她亲自察看那些财产是否被人好好地照顾保管。“产业出租的收入，除了一小部分被人吞没外，绝大多数都到达她手中。”由于她经常到乡下去，使她在旷野里、森林中以及不列塔尼（Breton）地方的农民生活里，找到许许多多新的乐趣。她在信中对乡村生活的描述，也和对巴黎形形色色的描写，一样地生动有趣。这些事情，一周两次，像新闻简报一样送到她女儿那里。

她的儿子查理，是另一个令她头痛的问题。她很喜欢他，因为他本性善良。她写道，他是“机智和幽默的源泉……他过去常念几段拉伯雷的幽默短文给我们听，使我们笑痛了肚皮”。查理是一个模范儿子，只是他继承了父亲的习性，一个情妇又一个情妇，直到有一天——还是让我们看看夫人写给女儿的一封信，其中已非常明白地说出，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告诉你一件有关你弟弟的事……昨天，他对我说，有一件可怕的意外，发生在他身上。他和一个女人曾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就有点奇怪了：那可怜的女孩，可能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美好的经验。而我们的这位勇士，惨败而归，认为自己可能中了女巫的毒。更好玩的是，他说，他如不亲口把这事告诉我，他心中会感到十分不安。我取笑了他一番，并告诉他，以这种方式来惩罚他的恶行，真使我高兴极了……这真是给莫里哀编剧的一个好题材。(www.xing528.com)

她儿子得了梅毒，她痛责他，但也细心地照料他。

她曾试着灌输一些宗教思想给儿子，但她自己对这方面知道得太少，也没有什么可教给他的。她听了布尔达卢（Bourdaloue）牧师的证道后，十分感动，心中也一度燃起圣灵的火花。可是，她看宗教的游行行列经过住宅区时，受到那么热烈的欢迎，又觉得不值一笑。她常读阿诺德、尼科尔、帕斯卡等人的作品，她也同情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可是，她讨厌信教的人致力于使自己不受诅咒的那一套，因为她永远无法相信有地狱这种地方存在。一般来说，她避免想太严肃的事，因为那些不是一个女人该想的，又打扰了她平静安宁的生活。不过，她的阅读能力是最优秀的。她可以读维吉尔、塔西佗、圣奥古斯丁的拉丁文作品，蒙田的法文作品；她对高乃依、拉辛的剧本了如指掌。而她的幽默感比莫里哀更真诚，更令人愉悦。听，她讲的一个心不在焉的朋友的故事：

白仑卡（Brancas）有一天在街上走路，不小心掉到沟里去了。他十分安闲自在，向那些纷纷跑来援助他的人说：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他的眼镜摔破了。如果不是他的运气比他的机智要好一点的话，头也一样会破的。但所发生的这一切事，都不能打断他的沉思默想。今天早上，我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他摔了一跤，而且几乎折断了脖子。我猜他大概是巴黎惟一不知道这事的人。

总而言之，这些信，在所有文学作品中，最能真实地表现出一个人的一切。塞维涅夫人毫不掩饰地，按发生先后次序，写出她犯的错误和她的美德。她是一个热爱子女的母亲，在巴黎的家中，在法国首府的沙龙中，在不列塔尼省的乡村，她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告诉她女儿。她告诉儿女巴黎贵族社会中最新的闲言闲语，同时也告诉她“夜莺、杜鹃还有八哥儿已开始在春天的树林中歌唱了”。她有成百上千的朋友，老是打扰她的2000页作品的完成，但她从不说他们一句坏话。她随时准备帮助别人，注意修饰自己的言谈，俾能适度地恭维别人，又不失礼。偶尔，她也会因为太高兴了，而不知不觉地犯些小错（例如有时她会对在不列塔尼地方吊死一些可怜的反叛者的事情，开开小玩笑）。她同情不幸的人，也原谅她那一时代、那一阶层的人们不道德的行为。事实上，她自己的言行，可说是无懈可击。她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女人，不厌其烦地劝人为善，告诉大家“生存的乐趣”。她谦虚地说，自己不够资格出版一本书，可是她却是在法国文学巅峰时代里写出最优美法文作品的作家。

她有没有想到要出版她写的信呢？有时她也使自己沉湎在修辞学的梦里（即想把信件整理出版之意），好像嗅到了印刷机的油墨味。可是她的信中很多都写的是生活上的琐事，过度亲昵的私人感情；有时也揭发了社会上某些有碍观瞻的事件。这些事，她都不太愿意公开给大家知道。她知道，她女儿把这些信件给友人们传阅，但这是当时社会上的一种风气。因为在那个时代，书信是住得距离较远的朋友们惟一交换消息的方式。她的另外一个外孙女保琳（Pauline），是由她极力设法不让她和姐姐玛丽·布兰切格里南一样进入修女院，继承并保留了她的那些信件。这些信件一直到1726年，也就是塞维涅夫人死后30年才出版。现在，这些信是法国古典文学中的瑰宝，犹如一大把艳丽的花束，其香味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愈来愈浓郁。

当她的生命快到尽头时，她对宗教问题想得比较多了。她承认她惧怕死亡及末日的审判。由于不列塔尼多雾，巴黎多雨，她患了风湿症，丧失了生命的乐趣，也终于发现，她是不可能长生不死的。

我来到这世上，并非出于自愿，如今又必须要离去。这种事简直叫我无法忍受。我如何离去……我何时离去……每天我都在想着这些事。我终于发现，死亡是太可怕了。我恨生命，是因为生命逐渐走向死亡，而并不是因为其中有太多的刺，刺得人痛彻心扉。你也许会说，我希望永远活下去。绝对不是！不过假使你真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情愿死在我护士的臂弯里。惟有如此，才能除去我精神上的一切痛苦。也惟有如此，才可以确实地、轻易地，把天堂赐给我。

她说她恨生命，因为生命导致死亡，是不对的。正确地说，是她恨死亡，因为她几乎享受了77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忍受着病痛，越过整个法国（约400英里），抵达格里南庄（Chöteau Grignan）的家中，为的是希望死在女儿身边。当死亡来临时，她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勇气来面对它，因为有临终圣餐及希望自己能青史留名这件事安慰她。事实上，她的愿望确实是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