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人们思维活跃、充满政治激情并难以克制烦躁不安的时刻,我把认真研究历史当作一种让自己平静的方法。并非过去的景象和几个世纪流传的经验,令我如同摒弃青春幻想一样放弃对自由的热切渴望;恰恰相反,我依然笃爱自由甚至越发重视珍惜,但不再急进迫切。我思忖,既往每个时代的任何国家都出现过同我有类似追求的人士,虽然我们的境况或见解各异,虽然大部分人还未目睹他们的志向实现便已离世。争取自由的大业正在逐步完善,即使每一代人的努力都仅仅为殷切憧憬的高堂广厦添了一砖片瓦,但强权压迫只会造成不幸困苦,奴颜婢膝带来的唯有耻辱,怀着如此令人慨叹且庄严无比的信念,一些志士忽视利益和名望诱惑,勇往直前地斗争,人民维护国家尊严的责任感也日益提高。
我认为(也许我错了),假若历史知识尤其是法国史在社会上广泛传播,成为普及大众的潮流,那么公众的爱国情怀将变得更加坚韧和纯粹。让我们追随先辈、引领后代,纵观持续数百年的历史编撰,以便远离时事的纷争,消除名利野心的困扰,抑遏内心的胆怯和贪欲。因为,即使在危机重重的时刻,这个国家也从不缺少正义和自由的捍卫者。倘若人们知悉这一点,就会对未来目标更加明确并充满信心。正如世上古往今来的任何族裔,法兰西民族史深深铭刻着独立精神。先辈们对独立自主的理解和期盼,与我们一样清晰坚定;纵然他们没能遗留给我们充分完整的主权,但这属于整个人类的罪责,不是先辈们的过失,他们已经克服了我们未曾遇到的诸多障碍。
那么是否存在这样一部法兰西民族史,它全面记述了先辈们的理念、情感、道德,正是这些人传承给我们姓氏名字,他们的命运影响了我们的命运?我想没有。我研学古代史发现,上述民族史的匮乏反而导致了模糊观点和偏激思想的延续扩展。本应普及推广的真正民族史,埋没在乌烟瘴气的当代编年史书堆中无人整理。并且因缺乏优秀的作品,那些错误百出的编撰一版再版,还被冠以法兰西史的美名。少数特权人物占据着历史舞台,广大民众隐匿于法官华美袍服之后。读者在含混浮夸的叙述里找不到严谨教诲或利于后人的忠告,也无法对和自己境遇有天壤之别的人产生什么兴趣或关注。我们生活的省和城市,寄托个人感情的所有地方、家园,编年史里本应标出它们的存在,可惜大家看到的唯有关于执政家族的出生、婚配、死亡,或宫廷阴谋、战乱等记载,不仅缺少详实细节,语句也平铺直叙,索然无味。
我丝毫不怀疑,关于当代历史作家沿用的记载方法,很多人已察觉其中的弊端。作家们自以为全面掌握了历史,其实他们照搬上一代的编著内容,力图在修辞格调方面超越前任,推崇文学创作式的华丽纯粹。我相信,那些最先敢于改变路径,追溯历史渊源,立志成为历史学家的人一定会受到公众的支持和鼓舞。不过,把全部历史的零散细节或鲜为人知的真实情形嵌合成一个整体,将是漫长艰难的工作,它需要坚韧不拔的毅力和罕见精明的洞察力;我必须赶紧声明,本人没有足堪重任的自信,因为无法抵御研究历史的魅力,从而保持着对它的热忱,仅此而已,这不能称为天赋。我深刻意识到,目前我们未能完成一部真正的法国史,我希望和公众分享我的信念,倘若秉着积极公正的精神集思广益,一定会有当之无愧的作品弥补国内历史作家的空白。当然,无论谁要达成目标必须先考证自己,仅仅敬慕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是不足以胜任这项任务的;他应具备广博敏锐的判断力,同时关爱普通民众,不考虑他们的声誉或社会地位;他必须知道国家民族的命运与自己休戚相关,回顾悠远历史,他仿佛遵循友人的步伐,奔赴凶险的旅程。
直到如今,许多尝试撰写史籍的作家仍然欠缺这种深入灵魂的探索:他们对大众没有丝毫同情,不理解各阶层百姓间的亲睦共鸣;而对历史上某些知名人物和具体事件,以及一些特定的阶层,他们却有格外的偏爱,以致所写的故事脱离了民族本色,完全忽略了祖先的民族差异和起源。上帝,我要的不是那种绘制每个家族谱系的法兰西史。我心目中的法兰西史,应当寻找引起人们兴趣、热情的根源,以及导致人们相互接近或疏远的见解,并观察、跟随上述情感于昔日留下的隐约印记,这些无法抗拒的心绪影响着不同政治派别的我们,有人提升了精神思维,有人步入迷途。但是半个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创新,我们通过姓氏血统和18世纪前的法兰西人民紧密相连,我们的观念、期盼及欲求与他们的息息相通,他们的思想行为依然在我们身上忠实地重现。
在追求公共自由方面,中世纪的民众远远超越我们,六百年前,古典城邦文明因他们的崛起而复兴。要知道,最受作家们忽视的广大民众确实曾获得某些自由,他们理应重新登上历史舞台。不要以为中产阶级或大众阶级是近期爱国热忱爆发的产物,即使不提11—13世纪普遍频繁的起义或任何时期的内战,光就每次外敌入侵而论,法兰西最底层的黎民百姓前赴后继,从未退缩过。在大势已去、军事才能和勇敢兼备的杜诺瓦与拉海尔[1]已无法率领法军进行有序撤退并且更多的战争损失难以避免的紧要关头,是谁挺身而出驱逐了英国人,重新扶持查理七世登上王位,拯救了这个国家?不正是那些热血沸腾、赤胆忠心的贫苦雇佣兵和乡镇民兵吗?这个辉煌逆转在形式上被授予宗教色彩,实际标志着世间最强悍力量的觉醒。请大家务必放下经典史册,去阅读当时的一些回忆录,回忆录里总是用质朴独特的文笔把民众力量的爆发描写成突然的、非理性的、不可抵挡的。[2]
当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英国国王和强大的弗兰德伯爵组成实力雄厚的联盟,进攻菲利普·奥古斯都[3]统治下的法兰西时,广大民众的国家民族意志就曾竞相呈现,但并未引起充分的瞩目。13世纪编年史作家描述布汶战役时提到150名苏瓦松山谷的骑兵,他们都是来自各乡镇的平民,伫立于阵线最前方[4],头顶飘扬着圣德尼旗[5]:“旗帜周围有各公社民兵,特别是科尔比、亚眠、阿拉斯、博韦、贡比涅的军队,他们为国王冲锋陷阵,象征着法兰西王室的蓝底金色百合花图案随处可见。公社民兵越过骑士们的阵线,迎击奥托皇帝和他的军队;对付这些人,奥托也感到棘手……”[6]
梅泽雷、维利或昂格蒂耶都没有抄录这些简洁语句,他们忽视了对中世纪平民的赞美,只机械夸张地重复着百姓、民族等冗词赘句。有的作家着意记述了直至克洛维和查理曼统治时期的法兰西民族与统治民族,不过故事中缺少对地方特色、个人生活状态的真实刻画。尽管贵族王室通常在史册上占据着殊荣,作家对他们在这方面所费笔墨却未必比第三等级更多。用过去王公贵族的个人肖像代替不同时期形形色色的人物描写,我无法理解这是哪一种抽象类型的尊严荣誉和英雄主义。从克洛维到路易十六,我们现代历史书中描绘的国王,没有一位的形象可称为栩栩如生,全都是黯淡无光的模糊影子,很难区分。不同朝代的君主王公尤其是优秀杰出者,被一成不变的言词称道赞扬。其中四五位由于世人的批评稍微显出了个性,这才打破了单调乏味的歌功颂德。总之看上去他们始终像同一个人,同样苍白枯朽的灵魂,转世轮回一个接一个执掌大权,不仅人物性格千篇一律,外貌一模一样,而且每个时代的政治主张、社会习俗也无甚差别。纯正日耳曼王、墨洛温王朝法兰克王、加洛林王朝时期以恺撒称呼的法兰克日耳曼王、封建社会法兰西岛国王以及自封建制度起到现在掌握过王权的各类统治者都被混为一谈,这种混淆也掩盖了他们原本的特征。
解决路径只有一个,就是重新研究自17世纪起知名史学家们渐渐背离的原始资料:彻底改变史实不足的现象,并且对纯文学作品中的科普书籍、历史缩写本和应用于初等教育的历史科学书进行修正。目前广泛流行的入门书里,包括了凭想象捏造的、最荒唐虚假的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载,而且陈述方式比数学公理还简短生硬,一字不漏地抄录了大型著作里的错误内容;虚伪谎言披着“历史上主要场景”的奇装异服,通过大量印刷品读本,几乎渗透到每位读者的身心。翻开这些令家庭妇女们咂舌的昂贵时尚书册,你们会看到法兰克人和高卢人握手结盟,一起驱逐罗马人;克洛维在兰斯加冕;查理曼披着百合花图案的袍服;布汶战役[7]那天菲利普·奥古斯都身罩16世纪式样的铠甲,把他的王冠放在祭坛上。
我尤其不能容忍最后的这一桥段,它在公众中的流传简直是一桩历史丑闻。一个国王公开展示他的王冠和权杖无可厚非,这是非常令人振奋的行为;但若把戏剧里出现的场景当成历史事件来深信不疑就极其荒谬了。好像特意选择法兰西军队遭突袭的重要时刻,炫耀所有的帝王饰物!以此表现菲利普国王的积极、达观,对任何事物的判断都果敢英明。这个离奇故事最先出现在当时的一部古老编年史里,该书作者生活在法兰西国土之外,是孚日山脉深处的修道士,与那个时代的伟大领袖毫无关联,他喜欢听逸闻趣事,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经核查就抄录下来。他认真描述布汶战役,什么执旗卫士刺穿了弗兰德伯爵的身体,鲜血从他后背喷涌溢出。相应地,这段故事的其余部分也无法找到一个真正或可能存在的情景。关于展示王冠的著名片段,编年史作者写道:
法兰西国王菲利普站在山丘上,召集他的贵族和骑士,对他们说:“啊,勇敢的骑士们,法兰西之花,你们看到我戴着象征君权的王冠,但我同各位一样是凡人,如果你们不支持这顶王冠,身为一国之君的我就不能佩戴它。”接着他果然摘下王冠向大家展示,继续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是国王,你们实际上真的是,没有你们的辅助,我无法担任国王、统治国家……用发自内心的力量,勇敢战斗,赶跑这帮恶人。我命令诸侯将士,在战斗结束之前,无论如何,你们不能拾捡敌人丢弃的武器和马匹,违者以绞刑论处。”(他事先已经命人竖起数个绞刑架)……所有人都同时高喊,保证他们会全心全意地服从国王的号召和命令。[8]
很难解释我们的历史作家怎样挥毫,创造出如此滑稽可笑的景象,读者牢记英雄人物的激昂话语,更糟糕的是,对其真伪没有产生丝毫怀疑。“勇猛的战士们(这是昂格蒂耶的叙述)已经准备为保护这顶王冠奉献生命,如果各位觉得在您中间有谁比我更值得拥有它,我心甘情愿将王冠让与这个人,只要他能保护王冠的完整,不让它被恶人损毁。——菲利普万岁!奥古斯都国王万岁!全军上下高喊:王权和冠冕永远与他同在!……”[9]修道院院长维利的叙述风格更加悲壮:“据说开战几个小时前,神父为军兵做弥撒,国王把他的金制王冠放到祭坛上给将士们看,说道:‘ 慷慨仁义的法兰西人啊,如果你们当中任何人,觉得比我更有资格戴这世上首屈一指的王冠,我定会让与他;但如果您支持我的权威,那么请记住,现在您要捍卫自己的王者、您的家人、您的财产与荣誉。’人们欢呼回答:‘ 菲利普万岁!您永远是我们的王。我们为保护您和国家而战,宁死不屈!’”[10]
此处我插入一位13世纪时的目击者、菲利普国王随军神父的记录,布汶战役开始前的真实情况与经过3个世纪科学和1个世纪的哲学发展后现代历史作家们所描写的截然不同,只是一次平淡无聊的阅兵,没有人呼喊效忠口号,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人们都在行动,没有时间浪费。国王和军队尽职尽责,他们用心祈祷然后奋力搏杀:这些中世纪男性个性鲜明,不是戏剧里呆板面孔的演员。
我们向一座桥推进,这座连接桑甘和锡苏万两地的桥,名叫布汶桥。大部分军队已经通过布汶桥,国王除去武装;敌人猜测他还没有过桥,决定马上攻击,好杀掉所有留在桥另一端的人。因身负沉重的铠甲长期行军,国王感到疲惫,于是脱下战衣,卸掉盔甲,坐在一棵白蜡树的树荫下休息,旁边建有一座圣彼得纪念教堂。突然部队后方的人飞跑近前,竭力高声通报敌人来了,队尾的弓箭手和骑兵难以抵御敌军猛烈的攻击,处境十分危险。国王立刻站起身进入教堂,做完一个简短的祷告后,他愉快平静地走了出来,从容地穿戴盔甲,拿起武器,跃上战马,好像要去参加婚礼或庆典一样。平原上回荡着他的喊声,“拿起武器,领主们,拿起武器!”听到号角声,已经过桥的部队折返回来;被召回的圣德尼旗帜原来处在其他旗帜前,它行进的速度不够快,人们便不再等待。国王率先快马奔到最前线,和敌人几乎面对面。
敌人出乎意料地看到国王,掩饰不住惊讶和恐惧;他们位于道路右侧的队列向西移动,在北边平原的最高处一字排开,正对太阳方向,那天的阳光炎热而毒辣。国王布置阵线,法兰西人在敌人南边,背对烈日。两军左右延伸到同样的长度,彼此相距不远。国王菲利普立于第一排正中,旁边并肩的是最勇猛的骑士纪尧姆·德巴赫、年长富有经验的巴塞洛缪·德·罗伊、睿智勇敢的谋士高杰尔·热讷,以及皮埃尔·莫瓦桑、热拉尔·拉特维、艾蒂安·德·朗尚、纪尧姆·德·芒福德、让·德·胡弗埃、纪尧姆·德·加朗德,以功绩和仪表著称的、年轻英勇的巴尔伯爵亨利;其他有名的骑士举不胜举,他们都勇猛善战,武艺高强,作为国王贴身护卫加入了战斗。皇帝奥托也在他的军队中央,缀有金鹰的皇帝军旗在四轮支起的高高木杆上飘荡。决战时刻来临,国王对他的贵族领主和所有军士做了一次简短的演说:(www.xing528.com)
“神赐予我们一切的希望与信任,奥托和他的同伙是教皇口谕所驱逐的恶人。他们捣毁教堂,侵占教会的财产,变成神圣教会的敌人,他们付给士兵的军饷是贫苦人民的血泪,是对神职人员和教会的掠夺。而我们基督徒享受着神圣教会赐予的共融和平,为了救赎每个人的罪孽,我们应与教会团结一致,遵从上帝的意愿,用我们的力量保卫自己,解救神职人员的苦难。慈悲的上帝怜悯我们,赐予我们勇气和信心,尽管我们有罪,上帝仍将引领我们战胜共同的敌人。”
国王说完,骑士纷纷向他请求祝福。国王抬手画十字祈祷上帝保佑他们。等号角吹响,法兰西军队发起勇烈的冲锋。国王身后紧跟着一位随军神父和一位教士,神父记录了以上文字。当第一声号角吹响,将士们唱起了赞美诗:感谢上帝,我的主,指引我的双手去战斗,并一直坚持到底;继而他们唱:愿上帝永远高高在上;接着唱:主啊,您的美德令王欢欣鼓舞,直至永远,他们的眼眶中含着热泪,他们的歌声因哽咽而停顿……[11]
【注释】
[1]杜诺瓦(Dunois)和拉海尔(La Hire)是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法国的军事指挥官。——译者注
[2]参见巴朗特男爵:《勃艮第公爵传》。
[3]菲利普·奥古斯都(Philippe Auguste, 1165—1223),即菲利普二世,法兰西卡佩王朝国王。——译者注
[4]纪尧姆·勒·布列塔尼:《菲利普·奥古斯都传》,《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七,第96页。
[5]圣德尼旗(Saint-Denis)是中世纪法兰西国王在战场上使用的旗帜。——译者注
[6]《圣德尼编年史》,《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七,第409页。
[7]布汶战役(La bataille de Bouvines)发生于1214年,交战双方是法国国王菲利普二世,以英国国王约翰为首的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四世、弗兰德伯爵组成的联盟。以教皇英诺森三世支持的菲利普二世获胜而终,经此一役,法国国王权力大为扩张,确立了法国的强国地位,而英国国王约翰战败,导致英国内部矛盾加剧,对之后签署《自由大宪章》以及伯爵战争产生了重要影响。——译者注
[8]西蒙·理查(Semoniens Richer)所著编年史,《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八,第690页。
[9]昂格蒂耶:《法兰西史》,卷二,第130页。
[10]维利:《法兰西史》,卷三。
[11]纪尧姆·勒·布列塔尼:《菲利普·奥古斯都传》,《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七,第94、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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