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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学者论泰戈尔:比较东西文明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与印度泰戈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冯友兰我自从到美国以来,看见一个外国事物,总好拿它同中国的比较一下。最后这些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中国古代文明固然很有可观,但现在很不适时。泰戈尔先生的意见对不对,是另一问题,不过现在东方第一流人物对于东西文明的见解是如此,这是我们应该知道的。

中国学者论泰戈尔:比较东西文明

与印度泰戈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

冯友兰

我自从到美国以来,看见一个外国事物,总好拿它同中国的比较一下。起头不过是拿具体的、个体的事物比较,后来渐及于抽象的、普通的事物。最后这些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这个大问题,现在世上也不知有能解答它的人没有。前两天到的《北京大学日刊》上面登有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洋文明及其哲学》的讲演,可惜只登出绪论,尚未见正文。幸喜印度泰戈尔先生到纽约来了,他在现在总算是东方的一个第一流人物,对于这个问题,总有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东方人的意见。所以我于11月30日到栈房去见他,问他这个问题。现在将当日问答情形,写在下面。

泰:中国是几千年的文明国家,为我素所敬爱。我从前到日本,没到中国,至今以为遗憾。后有一日本朋友,请我再到日本。我想我要再到日本,可要往中国去,而不幸那位朋友现在死了。然而我终究必要到中国去一次的。我自到纽约,还没有看见一个中国人,你前天来信说要来见我,我很觉得喜欢。

冯:现在中国人民的知识欲望非常发达,你要能到中国一行,自然要大受欢迎。中国古代文明固然很有可观,但现在很不适时。自近年以来,我们有一种新运动,想把中国的旧东西,哲学、文学美术以及一切社会组织,都重新改造以适应现在的世界……

泰:适应吗?那自然是不可缓的。我现在先说我这次来美国的用意。我们亚洲文明,可分两派,东亚洲中国、印度、日本为一派,西亚洲波斯阿拉伯等为一派,今但说东亚洲。中国、印度的哲学虽不无小异,而大同之处很多。西洋文明所以盛者,因为它的势力,是集中的。试到伦敦巴黎一看,西洋文明全体可以一目了然,即美国哈佛大学,也有此气象。我们东方诸国,却如一盘散沙,不互相研究,不互相团结,所以东方文明一天衰败一天了。我此次来美就是想募款,建一大学,把东方文明聚在一起来研究。什么该存,什么该废,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眼光来研究,来决定,不可听西人模糊影响的话。我们的文明,也许错了,但是不研究怎么知道呢?

冯:我近来心中常有一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差异,是等级的差异(difference of degree),还是种类的差异(difference of kind)?

泰:此问题我能答之:它是种类的差异。西方的人生目的是“活动”(activity),东方的人生目的是“实现”(realization)。西方讲活动进步,而其前无一定目标,所以活动渐渐失其均衡。现只讲增加富力,各事但求“量”之增进,所以各国自私自利,互相冲突。依东方之说,人人都已自己有真理了,不过现有所蔽,去其蔽而真自实现。

冯:中国老子有句话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西方文明是“日益”,东方文明是“日损”,是不是?

泰:是。但是东方人生,失于太静(passive),是吃“日损”的亏不是?大静固然,但是也是真理(truth)。真理有动(active)、静(passive)两方面,譬如声音是静,歌唱是动;足力是静,走路是动。动常变而静不变,譬如我自小孩以至现在,变得很多,而我泰戈尔仍是泰戈尔,这是不变的。东方文明譬如声音,西方文明譬如歌唱,两样都不能偏废。有静无动,则成为“惰性”(inertia);有动无静,则如建楼阁于沙上。现在东方所能济西方的是“智慧”(wisdom),西方所能济东方的是“活动”(activity)。

冯:那么静就是所谓体(capacity),动就是所谓用(action)了?

泰:是。

冯:如你所说,吾人仍应于现在之世界上讨生活。何以佛说“现在世界,是无明所现,所以不要现在世界”?

泰:这是你误信西洋人所讲的佛教了。西人不懂佛教,即英之达维思夫人(Mrs.Rhys Davids)尚需到印度学几年才行。佛说不要现在世界者,是说人为物质的身体束缚,所以一切不真;若要一切皆真,则须先消极地将内欲去尽,然后真心现其大用,而真正完全之爱出,爱就是真。佛教有两派:一小乘(hina—yaua),专从消极一方面说;一大乘(maha—yaua),专从积极一方面说。佛教以爱为主,试问若不积极,怎样能施其爱?古来许多僧徒,牺牲一切以传教,试问他们不积极能如此吗?没有爱能如此吗?

冯:依你所说,东方以为,真正完全之爱,非俟人欲净尽不能出,所以先“日损”而后“日益”。西方却想于人欲中求爱,起首就“日益”了,是不是?

泰:是。(www.xing528.com)

冯:然则现在之世界,是好是坏?

泰:也好也坏。我说它好者,因为它能助心创造(creation);我说它坏者,因为它能为心之阻碍(obstruction)。如一块顽石,足为人之阻碍;若制成器具,则足为人用。又如学一语言,未学会时,见许多生字,足为阻碍,而一学会时,就可利用之以做文章了。

冯:依你所说,则物为心创造之材料,是不是?

泰:是,心物二者,缺一不能创造。

冯:我尚有一疑问,佛教既不弃现世,则废除男女之关系,是何用意?

泰:此点我未研究,不能答。或者是一种学者习气,亦未可知。

冯:依你所说,则东西文明,将来固可调和,但现在两相冲突之际,我们东方,应该怎样改变,以求适应?从前中国初变法之时,托尔斯泰曾给我们一信,劝我们不可变法。现在你怎样指教我们?

泰:现在西方对我们是取攻势(aggressive),我们也该取攻势。我只有一句话劝中国,就是:“快学科学!”东方所缺而急需的,就是科学。现在中国派许多留学生到西洋,应该好好地学科学。这事并不甚难。中国历来出过许多发明家,这种伟大民族,我十分相信,它能学科学,并且发明科学。东方民族决不会灭亡,不必害怕。只看日本,它只学了几十年的科学,也就强了;不过它太自私,行侵略主义,把东方的好处失了,这是它的错处。

冯:你所筹办的大学现在我们能怎样帮忙?

泰:这层我不能说,这要人人各尽其力的。中国随便什么事———捐款、捐书、送教员、送学生———都可帮助这个大学的。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大家联络起来,互相友爱,要知道我们大家都是兄弟!

谈到这里,已经是一个钟头过去。我就起身告辞了。泰戈尔先生的意见对不对,是另一问题,不过现在东方第一流人物对于东西文明的见解是如此,这是我们应该知道的。我还要预先警告大家一句,就是:泰戈尔的话,初看似乎同从前中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有点相像,其实不同。中国旧说,是把中学当个桌子,西学当个椅子。要想以桌子为体,椅子为用,这自然是不但行不通,而且说不通了。泰戈尔先生的意思,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他有两方面,东方讲静的方面多一点,西方讲动的方面多一点,就是了。换句话说,泰戈尔讲的是一元论,中国旧说是二元论

我现在觉得东方文明,无论怎样,总该研究。为什么?因为它是事实。无论什么科学,只能根据事实,不能变更事实。我们把事实研究之后,用系统的方法去记述它,想道理去解说它。这记述和解说,就是科学。记述和解说自然事实的,就是自然科学;记述和解说社会事实的,就是社会科学。我们的记述解说会错,事实不会错。譬如孔学,要把它当成一种道理看,它会错不会错;要把它当成事实看———中国从前看这个道理,并且得大多数人的信仰,这是个事实。它也不会错,也不会不错。它只是“是”如此,谁也没法子想。去年同刘叔和谈,他问我:“中国对于世界的贡献是什么?”我说:“别的我不敢说,但是我们四千年的历史———哲学、文学、美术、制度……都在内———无论怎样,总可做社会科学、社会哲学的研究资料。”所以东方文明不但东方人要研究,西方人也要研究,因为它是宇宙间的事实的一部分。说个譬喻,假使中国要有一块石头,不受地的吸力,牛顿的吸力律就会打破,牛顿会错,中国的石头不会错!本志2卷4号所载熊子真先生的信上面的话,我都很佩服,但是不许所谓新人物研究旧学问,我却不敢赞成。因为空谈理论,不管事实,正是东方的病根,为科学精神所不许。中国现在空讲些西方道理,德谟克拉西、布尔什维克,说得天花乱坠。至于怎样叫中国变成那两样东西,却谈的人很少。这和八股策论有何区别?我们要研究事实,而发明道理去控制它,这正是西洋的近代精神!

民国九年十二月六日作于纽约。

原载《新潮》,第3卷第1号,1921年10月1日

冯友兰,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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