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精神分析的社会学研究：奠基问题讨论

爱欲与神圣性以及一般意义上的单性繁殖问题，在近年来似乎成为东西方学界各学科不约而同的兴趣。这固然是因为该研究领域首先是西方近现代政治与社会思想中最为重要的领域之一。所以将这一理论与其他的经典社会理论进行比较，我们会有许多富有意义的发现。在这一方面，吴飞在其2017年的新著《人伦的“解体”：形质论传统中的家国焦虑》一书中集中讨论了弗洛伊德的核心命题。吴飞将对于这些核心命题（如俄狄浦斯情结、乱伦禁忌等）的理解置于现代性传统的发生学研究中，也在中西比较的高度上重新梳理了母权神话、乱伦禁忌和弑父情结的思想史流变过程，力图从形质论的角度来理解人伦的传统在现代意义上所受到的挑战、误读与遮蔽，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与中国百年来的现代性历程相关的理论和现实思考。

本章无意于从中西文化比较的角度来切入讨论，而是力图将讨论限定在弗洛伊德的工作范畴内，希望仅从其工作入手来理解西方文明传统之中的爱欲与神圣之间的单性繁殖原则问题，以理解弗洛伊德的“灵魂”。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将神圣性落实在与身边之人的契约关系之上，这是一个人之为人的基本可能性。毕竟，一个人的历史性，是具体落实在他/她的父母身上的。有父母的人，才有活生生的历史。失去父母的人，无论年龄多大，都是孤儿。在另一面向上，一个普通人能够成为历史，则有赖于他/她在婚姻之中的约定，以及在此约定下诞生子女所代表的永生绵延。有子女的普通人，才会成为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无父无母的孤儿形象，本身就是一种具有革命气质的现代性形象。不过这一孤儿形象虽然要求去除父母，却也必须面对本身成为历史的问题。在社会理论的传统中，这是卢梭的爱弥儿（以及所有现代革命者）所要面对的终极问题之一。论述到这里，已不分中西和古今。

不过，就具体学术性而言，我们还是要为讨论做一个最终的奠基。这一奠基在何种意义上是可能的？在《灵魂的家庭经济学》一书中，奥尼尔似乎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他将这一原则与欧洲文明史的内在发展联系在一起，认为欧洲文明发展史的基本原则也就是单性繁殖原则。[93]无独有偶，在2017年出版的《家与孝》一书中，张祥龙也集中讨论了单性繁殖问题。他将乱伦禁忌与单性繁殖联系在一起，视为理解中西文明差异以及展开讨论的原则。在张祥龙看来，乱伦作为希腊宗教、神话与西方早期哲学的基本内容和特征，一方面就是单性繁殖原则在世俗世界的表现，而另一方面，又与世界起源的神圣性有直接的关系。然而，这一原则却并非世俗之人所能“触摸”，而是神的专属，与世俗之间存在着“异质性”，如此才会出现悲剧式的俄狄浦斯故事。

张祥龙更进一步，从情欲之爱进入了“思考”的范畴。因为介于人与神之间的是哲学，即另外一种以可朽的（mortal）形式追求不朽的方式。他认为，这种追求就是古希腊早期哲学到柏拉图一以贯之的方式，尽管到后来隐约有所改变，该特征却非常明显。张祥龙因此得出了一个基本结论，即西方追求无性化永恒的这种努力过程，是通过性别的方式进行的。[94]而当这种方式发展到数学式纯理性思维时，这一从有性追求无性之根源的努力就达到了顶峰。而这一过程只能是一种乱伦/无性繁殖的过程，“这既是其高深、纯粹的地方，也是其病态和埋伏危机的地方”[95]。

不过，奥尼尔和张祥龙从现象学传统中发现这一问题域并展开讨论的工作，却似乎都忽视了这一讨论更为核心的基本假定，并没有能够找到一个展开讨论的基础。这一基础并不在于现象学或精神分析自身，而在于他们所共同接近的某种欧洲思想史传统：对于存在的现代性理解。这一理解以海德格尔为代表。尽管海德格尔对于弗洛伊德的批评极为严厉[96]，但是也曾明确表示希望通过他关于此在的存在论分析而为弗洛伊德的思想进行奠基。[97]

然而这一奠基有其显然的困难，因为海德格尔从未讨论过性别问题。[98]这一沉默意味着什么？表面上看起来，它似乎是意味着存在论层面并不涉及性别问题，“性差别并非实质特性，并不属于此在的生存结构”[99]，不能够引导我们理解存在域的诸种结构。[100]然而，对于德里达来说，这样的理解只是一种开始，“对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只能从基础本体论的角度进行”[101]。在这个意义上，此在（Dasein）正是德里达研究性差别问题的入手之处。原因无他，因为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这一永远不停地反指自身的概念的选择，本身已经表明了性的差别在思考中的存在。海德格尔曾在马堡讲座中说过，他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不选用“人”（man/Mensch），而选用此在这一概念的原因，就在于此在意味着中和性（neutrality）。[102]这一中和性意味着一种无性化的（Geschlechtslosigkeit）在那里（being-there）。所以海德格尔才会说，作为“哲学基本课题的存在，并非指存在者的类别或种属（class or genus/keine Gattung）之分”[103]，而是意味着在原初层面上的积极性（primordial positivity/ursprüngliche Positivität）与实质的潜在性（potency of the essence/Mächtigkeit des Wesens）。[104]

所以，我们的工作实际上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在这一基础上，对于弗洛伊德的力比多和爱欲这一类概念的理解，还需要对从尼采和叔本华而来的传统以及这一传统与存在主义现象学之间的实质性关联有更为明确而具体的思想史分析。[105]单性的问题最终或许还要落实在无性的思考之上。如上所述，这一分析的基础可能是存在论性质的，然而这些分析的领域，也即从有性到无性的运动过程，则进入了社会理论和政治理论的范畴。

[1]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04，第332页。

[2]Freud, S., 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P. F. L., Vol. 7, 1905/1977b, p.34.

[3]奥尼尔，《灵魂的家庭经济学》，第4页。

[4]Freud, S.,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P. F. L., Vol. IV., Penguin Books, 1900/1976, p.161. 反之，当然也不能够简单地用爱欲的概念掩盖性的概念（参见尚·拉普朗虚和柏腾·彭大历思，《精神分析词汇》，第154页）。

[5]Freud, S., 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S. E., Vol. 7, 1905/1953, pp.133-134.

[6]Freud, S., The Claims of Psychoanalysis to Scientific Interest, P. F. L., Vol. 15, 1913/1986, p.45.

[7]Ibid., p.47.

[8]尚·拉普朗虚和柏腾·彭大历思，《精神分析词汇》，第154页。

[9]Freud,S., Two Encyclopaedia Articles, P. F. L, Vol.15, 1923/1986, p.150.

[10]Freud, S., An Autobiographical Study, P. F. L., Vol.15, 1925/1986b, pp.221-222.

[11]尚·拉普朗虚和柏腾·彭大历思，《精神分析词汇》，第153页。例如，弗洛伊德在《对于精神分析的抵抗》一文中的讨论（“The Resistances to Psychoanalysis”, P. F. L., Vol.15, 1925/1986a, p. 269）。

[12]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1，第318页。

[13]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1，第318页。

[14]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212B。

[15]Freud, S., An Autobiographical Study, P. F. L., Vol.15, 1925/1986b, p.266.

[16]如在1917年的《精神分析路径中的一个困难》（“A Difficulty in the Path of Psychoanalysis”）一文结尾处；在1920年为《性学三论》第四版所做的序言中；在1920年《超越快乐之原则》第六章，以及1925年《自传研究》第五章等。

[17]Brentano, Franz, Psychology from an Empirical Standpoint, Trans. A. C. Rancurello, D. B. Terrell, and L. L. McAllister. New York: Humanities Press, 1973; McGrath, W. J.,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p.124-125, 142-145; Ricoeur, Paul, Freud and Philosoph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376, 378, 379.

[18]Rieff, Freud: The Mind of the Moralist, 1959, p.24. 另外可参照Warstofsky, Marx W., Feuerbac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

[19]McGrath, W. J.,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106.

[20]Ibid., pp.106-107.

[21]Ibid., p.107; Warsofsky, Marx W, Feuerbach, 1977, pp. 283-284.

[22]Barclay, James R, “Franz Brentano and Sigmund Freud”, Journal of Existentialism, Vol. 5, 1964, pp.1-36.

[23]McGrath, W. J.,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p.122-123.

[24]Brentano, Psychology from an Empirical Standpoint, 1973.

[25]McGrath, W. J.,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p.124-125. 同时参照利科的工作（Ricoeur, Freud and Philosophy, 1971, pp. 376, 378, 379）。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意向性的概念与弗洛伊德关于内在真实的理解（Mcgrath,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125）。另可参见弗洛伊德在1899年致Fliess信中的观点（Freud, The Origins of Psycho-Analysis, Letters to Wilhelm Fliess, Drafts and Notes: 1887-1902, 1954, p.277）。

[26]McGrath, W. J.,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p.142-144.

[27]McGrath, W. J., Freud's Discovery of Psychoanalysis: The Politics of Hysteria, 1986, p.145.

[28]Freud, S., On the History of the Psychoanalytic Movement, 1914/1986, p.73.

[29]Freud, S., An Autobiographical Study, P. F. L., 15, Vol. 1925/1986, p.222.

[30]Freud, S., The Question of Lay Analysis, Vol.15, 1926/1986, p.359.

[31]尚·拉普朗虚和柏腾·彭大历思，《精神分析词汇》，第424、450页。

[32]Freud, S., Two Encyclopaedia Articles, P. F. L, Vol.15, 1923/1986, p.154; Freud, S., Psychoanalyse und Libidotheorie, Gesammelte Werke, 1923/1940, p.230.

[33]Ibid.

[34]Freud, S., Two Encyclopaedia Articles, P. F. L, Vol.15, 1923/1986, pp.154-155; Freud, S., Psychoanalyse und Libidotheorie, Gesammelte Werke, 1923/1940, p.230.

[35]尚·拉普朗虚和柏腾·彭大历思，《精神分析词汇》，第424、499页。

[36]盖伊，《弗洛伊德传》，第383页。

[37]Freud, S., Two Encyclopaedia Articles, 1923/1986, pp.154-155.

[38]Ibid., p.155.

[39]Ibid..

[40]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309E。

[41]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310E。

[42]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191A。

[43]Freud, S.,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P. F. L., Vol. 11, Penguin Books, 1920/1984, p.332.

[44]Freud, S., 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P. F. L., Vol. 7, 1905/1977b, p.141.

[45]Ibid.

[46]Ibid., p.142.

[47]Freud, S., The Claims of Psychoanalysis to Scientific Interest, 1913/1986, pp.47-48.

[48]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赵立玮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2页。

[49]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赵立玮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6页。

[50]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赵立玮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25页。(www.xing528.com)

[51]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赵立玮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25页。

[52]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38页。

[53]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47页。

[54]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86页。

[55]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87页。

[5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2005，第132页。

[57]盖伊，《弗洛伊德传》，第165页。

[58]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第111页。

[59]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第109页。

[60]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59页。

[61]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59页。

[62]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70页。

[63]Freud, S.,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P. F. L, Vol.2, Penguin Books, p.95.

[64]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72页。

[65]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72页。

[66]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78页。

[67]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86页。

[68]Freud, S.,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P. F. L., Vol. 11, 1920/1984, pp.308-309.

[69]Freud, S.,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P. F. L., Vol. 11, 1920/1984, p.311.

[70]盖伊，《弗洛伊德传》，第192页。

[71]Rieff, Freud: The Mind of the Moralist,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59.

[72]Freud, S., 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 P. F. L, Vol.12, Penguin Books, 1927/1985, p.184.

[73]Ibid., pp.184-185.

[74]Ibid., p.196.

[75]Freud, S., 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 P. F. L, Vol.12, 1927/1985, p.212.

[76]Ibid.

[77]Ibid., p.226.

[78]Freud, S., Analysis of a Phobia in a Five-Year-Old Boy (“Little Hans”), P. F. L, Vol. 8, 1909/1977, Penguin Books, p.256.

[79]Freud, S., “On the Sexual Theories of Children”, S. E., Vol. IX, London: Vintage, Hogarth Press, 1959, pp.211-212.

[80]Freud, S., The Claims of Psychoanalysis to Scientific Interest, 1913/1986, p.46.

[81]Ibid., p.47.

[82]Freud, S., Fragment of an Analysis of a Case of Hysteria (Dora), 1905/1977a, p.62.

[83]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是在被逐出伊甸园后，才“同房”，并“生了该隐”。在该隐之后，才是“文明的开始”（Beginning of civilization）。

[84]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206C。

[85]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第67—68页。

[8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第68页。

[87]弗洛伊德的英译本，正是在此种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被执行了割礼之后的德文版本。

[88]Freud, S., Group Psychology and The Analysis of the Ego, P. F. L, Vol.12, Penguin Books, 1921/1991, p.134.

[89]诺曼·布朗，《生与死的对抗》，冯川、伍厚恺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第106页。

[90]Freud, S., “On Narcissism: An Introduction”, P. F. L., Vol.11, Penguin Books, 1914/1984, p.85.

[91]Ibid..

[92]Freud, S., Moses and Monotheism, P. F. L, Vol.13, Penguin Books, 1939/1985, pp.250-251.

[93]奥尼尔，《灵魂的家庭经济学》，第4页。

[94]张祥龙，《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163页。

[95]张祥龙，《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172页。

[96]Askay, Richard and Farquhar, Jensen, Apprehending the Inaccessible: Freudian Psychoanalysis and Existential Phenomenology, Evanston, Illnoi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190-191.

[97]Ibid., p.197.

[98]Derrida, Jacques, Psyche: Inventions of the Other, Vol. II, ed. by Kamuf, Peggy and Rottenberg, Elizabeth,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7.

[99]Ibid., p.10.

[100]Heidegger, Martin, Being and Time, trans. by Macquarrie, John & Robinson, Edward, Harper San Francisco: A Division of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1962, p.29.

[101]Derrida, Jacques, Psyche: Inventions of the Other, Vol. II, 2008, p.10.

[102]Ibid., p.11.

[103]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1962, p.62.

[104]Derrida, Jacques, Psyche: Inventions of the Other, Vol. II, 2008, p.14.

[105]Henry, Michel, The Genealogy of Psychoanalysis, trans. by Brick, Douglas,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