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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之境—丢失心的自由编辑建议

时间:2023-08-0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道是至道,并非所有茶人都能接近的便宜之境。如若成了茶之巧者,请在心里挂上一个危险信号,因为溺亡于此的可能性很大。然而这种流连忘返的脚下路并不通往茶道之境。应当对自己的态度更加严苛一些,因为谁都有可能犯下这茶之巧者的通病。茶之巧者并没有错,错的是被巧者身份所束缚,白白丢失了心的自由,成为下作之人。因而茶人之中的俗人相当多,身上散发茶味儿的假茶人相当多。

茶人之境—丢失心的自由编辑建议

赞美茶道的文章数不胜数,而且醉心其中的篇章更是多。但却极少见到对茶道持批判态度的。倒是有些对其破口大骂的,与醉心其中的那些刚好态度彼此相反,所以也不能算作持批评态度。最近历史性的东西挺多,比如与千利休相关的基本史料集录、茶室的相关调查等,还出现了学术性著作。虽然这都值得庆贺,但即便是这些,也难以断言便是持了充分的批判性态度。比如一开始就对利休无条件地认同,认为只要是古旧的茶室便一定是美的,这种情况极多。因此,还需加深对茶道的考察。就我看来,茶道的历史,可谓功过相半。特别是近年来的茶道流行,导致许多弊病愈发显著,是时候好好分辨是非、增强理解了。

“茶道”一词谁都在用,可如今所谓“道”却失了踪影,至多只剩了“茶汤”罢了,难道不是?东方人总是极力把所有的艺术都提升到“道”的高度,弓箭术成了弓道,剑术成了剑道插花成了花道,因而茶汤也自然被要求成为茶道。追求艺术的必然结果,就是道。换言之,道才是艺术的大成。因此用“茶道”二字标榜也无不可。但道是至道,并非所有茶人都能接近的便宜之境。道,越往深处去便越玄,并非简简单单就可悟出的。因而今日所盛行的,最多只能算“茶汤”,还算不上深谙“茶道”的“茶汤”。头衔为茶道宗师或大师的人相当多,但大部分也只是茶事娴熟罢了,并非升华至“道”的茶礼。

当达至道时,总会有禅语相伴,所谓“禅茶一味”。

而我也正好是提倡此说的人之一。“茶”越是与禅相通,普通人定然越是难以接近。那是在参禅上下过相当苦功的人,也无法轻易得悟的禅境。而所谓野狐禅,过去、今日,依然很多。认为茶人谁都可以领会禅味,只是一种愚蠢的骄傲自大而已。“茶”越接近于道,则“假冒茶”也定然就越多。如今有无数大师,可其中有几人还在讲所谓禅茶一味呢?其心已不再。原本禅录之类他们是不会去读的,即便去读,也都是似是而非,大抵是读不懂的。那就不要大大咧咧标榜所谓茶道,谦逊一些称作茶汤难道不更好吗?这茶汤的功夫,也有很多显得奇奇怪怪。点茶的功夫到家了便是茶人,但在我看来,那些点茶的样式,好多都显得怪声怪气、故意、装模作样。很是有必要把那些残留的杂质清除出去。

年轻女子把茶汤作为一种修养来修习,是甚为不错的一件事。但在习惯了沏茶方法以后,却不能轻易将其当做独立一面的茶人。道是一种更为严格的东西,更加深刻玄妙的东西,简单的修行是无法参悟的。特别需要心的修行。如若只是点茶技艺一流,其实什么都算不上。像如今一样,去求廉价大师的许诺之类,道是会乱的。而且在所谓茶会上,有年轻女子攀比似的身披各色彩衣隆重登场,这显然已离“清寂之茶”远矣。

“茶”的世界最让人哑口无言的事情之一,就是一旦有人习得了茶事的本领,便被认为是够资格的茶人。

“茶”如今有了茶室、露地、道具等很多其他的规定,而对这些规定的来历与样式等悉数了解,竟也成了一种自我炫耀,而且甚至被认为极有魅力,于是谁都希望能当上这种茶之巧匠。作为听众,那些规定被讲解得那么详细,感动之余更是认为对方是深谙茶道精髓的大师。于是待自己也习得了茶室的本领,也就认为自己也是够资格的茶人了。这样的人反倒更能说,也更好说,但可惜的是仅止步于知识人这一层,还无法拥有真正的茶人资格。那些搜集来的与茶相关的知识,并非茶道的依据。茶道的本质,无法仅用知识去萃取。这与宗教层面的信仰一样,即便在宗教学上知识渊博,但那也成为不了信仰的内容。对伦理学的知识渊博,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是道德家。茶的世界与这些不正好是一样的么?而且茶之巧者的通行弊病,就是自我炫耀太多,对他人的轻蔑太多,“问茶就得问我”这种风气太糟。不过这种人最终是成不了真正的茶人的,只能是浅薄之人。真正的茶人,更淡泊明志。知识虽然多多益善,但知识的主人却经常跌倒在知识上,很难走出知识的范畴。如若成了茶之巧者,请在心里挂上一个危险信号,因为溺亡于此的可能性很大。如若成了茶之巧者,就可能在知识中流连忘返。然而这种流连忘返的脚下路并不通往茶道之境。应当对自己的态度更加严苛一些,因为谁都有可能犯下这茶之巧者的通病。茶之巧者并没有错,错的是被巧者身份所束缚,白白丢失了心的自由,成为下作之人。毕竟“茶”是与人的清寂与深邃相关联的。

茶人也是风流人。风流世界,在不知风流的人看来,确实别有一番天地,所以处身风流世界的人的存在,便成为了一种价值。但风流也是有很多弊害的,须谨慎小心才好。风流之境,有某种脱俗的意味,跟柴米油盐的日常是有很大区别的。因此风雅的生活,可避利远欲、不落俗套,当然是人们所憧憬艳羡的。然而,风流并非等同于不俗,两者不能就此画上等号。至少当风流开始装样子,或者下意识去装模作样的时候,就已经变得难堪,反倒显得俗气十足。一般自诩风流的人很多,但这反倒搅浑了风流一词。很显然,要在当今自诩风流装模作样是不成的。

处俗世而不落俗套,处地表却悠然别有洞天,这样的人才是风流人。因此风流人必须是连风流都忘记的底层人。那些处处留意风流,时刻惦念风流的人,并不是风流人。若对风流有了执念,反倒成了新的俗气。当今的茶人们,对自身茶人的身份意识,以及服饰装束、行为举止的关注都十分强烈,反倒让他们离茶人很远。这个世界里有太多并非茶人的茶人、并非风流人的风流人。因而茶人之中的俗人相当多,身上散发茶味儿的假茶人相当多。真正的茶人是脱了俗气的人,不会故作茶人之姿。装模作样的茶人让人头大,他们是不配拥有茶人资格的。真正的茶人是更为寻常的人。住得惯寻常地方的人,才是茶人。滞留于“茶”的“茶”,就不再是“茶”,所以执着于茶人身份的茶人,也算不上真正的茶人。当今的茶人,能够淡然行茶事的人,又有几人?真正的风流人必须是不会故作风流之姿的风流人。这样便可以区分风流的真伪。有禅语“非风流处却风流”,则一语道出真谛。时常处于安宁心境者,才可称作风流人。

还有一点必须反省的是,喜好茶事的人,有很多都沉溺于茶而不能自拔。沉溺,是有溺亡之危的。从某种意义上看,几近于沉溺的这种迷恋也是有好处的,但若为了沉溺而偏离了茶之道,就有问题了。沉溺最大的弊害,是用“茶”把自身束缚起来,其他哪里都去不了,从而陷入不自由之中。我曾认识一个人,自从成为“茶”之巧者后,就因为沉溺于茶,竟然对器物的鉴赏力都大打折扣。而且这种情况并非一人两人。“茶”是美之境中的事物,应该因“茶”而对美更有见地才对,谁想竟反倒丧失了发掘美的自由。而造成这种结果的简单理由,只有一条,所见被“茶”所束缚、不得自由。真正的“茶”,应当是所见的解放。沉溺于“茶”,则反会被“茶”所囚,于困境中不得脱身,从而变得极端不自由。就好似戴了有色眼镜,只见一色而不见其他。就茶道立场来看应该丢弃色彩才对,可谁想竟把“茶”本身砌作一堵墙,藏身在内,不去关心外面的世界,更不会踏出墙外一步。自由本应是茶道之所见的本体,却无奈作茧自缚,于是所见只能变得片面而狭窄,反倒浑浊了眼睛。因此,沉溺于“茶”的人,往往错过真正的“茶”之美,从而陷入矛盾之中,成为难解的悲剧。对器物有所见的人,是不会在沉溺于“茶”者之中存在的。如若没有自由,则不可能真正看清器物。沉溺于“茶”者所见到的美,只不过是扭曲过后的美。禅倡导自由无碍,茶道也甚为相近。所以沉溺于“茶”的人,或可称作乱“茶”者、叛“茶”者,对“茶”浅尝辄止者。无法超脱“茶”的“茶”,束缚“茶”的“茶”,这样的“茶”并非“茶”。执着于禅时,禅则飘然而逝;执着于“茶”时,“茶”也将不再是“茶”。只有存在于自由无碍中的“茶”,才能始称“茶道”。

“茶”总是跟礼相关联。当“茶”与法交织时,就变作了茶礼。礼,是一种法、一种式、一种型。点茶之所以适用于法,是因为其做法已经臻至完美,无任何多余,仅存不可或缺的东西在内,这些化作结晶,促成了自身的型的产生。由此,才有茶礼的诞生。

茶礼也可以看作是做法的一种形式化。形式这个词,总是容易招致误解,我们经常称其为“样式化”。“茶”之型,即做法的样式化。所谓样式,就是臻至完美的器物的姿容,是一种单纯化、要素化的东西。当单纯化、要素化之物被强调、被表现出来时,则会自然进入样式的领域

于是,当“茶”的做法被还原为一种元素性的东西时,“茶”之型也就诞生了。因此也可说,无型则无茶礼,两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这“茶”之型,由几位先祖茶人分作几种,于是流派便产生了。

然而若是不充分了解型的性质,将失之毫厘谬以千

里。型亦可称作定型,是一种被决定过后的样式,其实是由必然引导而形成,而非勉强撮合而成。当动作被还原为一种最不累赘的本质性的动作时,无疑是可以被归纳在一定之型中的。因此,乖离了必然的型,并非真正的型。

型,是理所当然存在之物,有一种必然如此的自然之态。

如若其背后的必然消失了,那型也就成为一种单纯的形式,成为与自然背道而驰的东西。这就是执着于形式则将沦陷于不自然之中的理由。型,是静态的,但也是在臻至完美的动之后的静,没有动的静,只能是一种单纯的停止,是一种枯竭。而这才是茶礼最难之处,亦可看做是自然与不自然在型上的相互结合。虽然看似差别仅若一层薄纸,但终将成为云泥之别。

茶汤的修习,应当从型开始。也只有对型的教授,才能继承传统。由此可见型的重要。点茶的修习,重点在于对做法之型的心得。起步时因尚未熟悉无法领会,也情有可原,可惜的是一直错下去,一直有形无实。这些或许也跟修习之人的手巧与不巧有关,但只要在型上反复练习,谁都是能够修得的。而问题在于这型跟原来的必然性究竟有多少关联。

让人深感遗憾的是,所谓茶人点茶,总似在展示型一样,囿于做法的情况极多。这样一来,型则超越了必然,被毫无意义地夸大。因为所有的型都会在某种意义上被强调,所以型的做法里是有“吹嘘”存在的。但这种吹嘘,只要反映的是真实,那就是有存在理由的吹嘘,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吹嘘。只是这种吹嘘如若超越了某个度,与事实背道而驰,则将对必然性产生破坏,最终沦陷为勉强之物。型,只要是必然的,则不会有任何的累赘。可悲的是这层显而易见的道理,当今却一直被人无视。

我们经常会见到累赘的做法,有时也会见到故作姿态的型,有时还会遭遇无聊的夸张或者故意的搔首弄姿。比如在清洗茶筅时,会常见一些累赘的夸张的样子。典型的如远州流派那样,连型的意义都忘得一干二净,因而其弊害也显露无遗。这种无益而故意的夸张,对“茶”来说无疑是一种歪门邪道。我们应当让型回归自然,不能从外部去迎合型,而应从内部去表现型。如若仅从形式上去接近型,而忘却了内里的心,则不可能成为真实的型。“茶”不应该沦落为一种形式上的“茶”。型原本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形式只是一种死亡之型,我们不能成为抹杀型之心的罪犯。流于形式的“茶”,只能愈渐丑陋。

茶人们都喜欢留铭。这里的铭大致有两种,一是茶人对茶器所留的固有名词,二是器物上所记的制作者之名。茶人对器物留铭,并以此铭来称呼器物,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或许还能在区别其他器物上更加方便一些。但在留铭的方式上,很难说人人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以人名来命名是最为简单有效的一种,比如井户茶碗里的“喜左卫门”、“坂部”、“宗及”等。而略显陈腐的,比如“夕阳”、“残雪”、“七夕”等显得诗意十足的名字。另外还有一些比如被称作“伏蹲儿”“小锈”等的,竟让留铭变成了一种游戏。然而茶器里这样一些留铭却很多,其实也就是一种想当然,一种俏皮罢了,并无甚新意。这样的留铭继而将成为“茶”的历史的见证,从而告知我们这个时代的“茶”的内涵究竟怎样。调查留铭,并对其分类,按时代顺序排列起来,一定能看出每个时代的“茶”风来。而这个轨迹,无疑是走向堕落的。如若确实有需要,以所持者之名,或地名来称呼,怕是要更为妥当一些的。

而制作者之名被尊崇这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比如仁清、道八、了入等许许多多如雷贯耳的留铭。另外还有很多是考证后的无留铭之物,还有更多是相传出于某某之手的作品。总之,人们都习惯于高价购买所谓留铭之物。然而,谁都知道“大名物”的大部分其实都是无铭品,谁都无法知晓到底出自谁之手。这刚好证明了,所谓个人之名并非必要。古代的茶人们难道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无铭品才是极为优秀的器物么?所谓留铭,全然不是茶器的首要条件。而事实也证明,无铭品远比留铭品要优秀得多。留铭在茶器的历史中,并非难得的美的保证。

其他一些留有文字的外盒,或者制作者、有名的茶人的题字等等也都十分为人所喜。因此甚至有人用纯金来购买宗师的外盒题字。而这些,不过是一种能让人浮想联翩之物而已。茶器到底有谁用过,是经谁传承下来的,这些对茶器本身有什么重要?我们不得不注意的是,对外盒题字的喜爱,与对器物本身之美的喜爱,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有外盒的包装,所以就以为更好一些;或者因为没有包装,就以为不好;或者从外盒着眼来看物;抑或对没有外盒之物感觉不安,甚至从不正眼去看,这些都可谓是一大弊害。喜爱外盒题字本来也没有任何不妥,但若是对其执着超越了器物本身,不去直观看物却把外盒题字当宝贝,则心已不在。初期的大茶人们,并没有从外盒着眼去看物,那只是后来人的擅断,而大茶人们的价值之所在,就是直观看物,从而发掘出了至宝。

倘若如今日一般,为外盒题字所囿,则他们看物的眼也会变得浑浊,以至于看不清物。因此最为紧要的,是首先直观看物。跳过外盒题字直接把物看清了之后,再回过头来以那些作参考就好。先看外盒题字,很容易被先入之见所束缚,从而再也无法直观去看,遑论看清。我们应当拥有不依赖外盒题字也能充分看清器物的能力。换言之,就是应当对所见的能力赋予权威,而非让外盒题字霸占权威。把外盒题字作为所见能力的辅助手段,足矣。

因此可以说,外盒题字在“茶”的历史上蒙蔽了所见者的眼睛。后来者决不可重蹈覆辙,而应当学会直观看物,应当去直观看物。我认为,初期茶器以来,其品格是呈下滑趋势的。是直观看物的习惯丧失,导致了对题字与留铭的过度注重。如果茶人们代代都在直观看物,那茶器的历史无疑将有飞跃式的发展。与“大名物”相匹敌的新大名物也无疑会更多地被甄选出来。而如今的惨淡,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过度囿于留铭与题字。再强调一句,茶人们应当学会直观看物。原本只有拥有此种能力的人才配被称作茶人,无奈留铭竟成为了茶人的桎梏。留铭题字原本无错,错在被其囚禁。

有茶汤的地方就有茶器。用于制作、贩卖、使用、赏玩的茶器大概是数不胜数的,但撇开其种类与数量仅看质量,到底又有多少能过关的呢?茶汤一直在追求名器,对某些茶器会给予“名物”的地位,而后赞颂其美,并不厌其烦讲述其特性。而时至今日与之相关的书籍、图谱之类,也绝不止一两本。所谓名器,大致就是这样的。茶人们大概是比任何他人都更知晓“名物”的功德的。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茶会上有一件大家绝对闭口不言的事情,那就是所用茶器其实都俗不可耐这件事。偶尔会发现有一两件名器,但却可怜地混杂于俗物之中,让人不禁深感失望。为何茶器品味会下降得如此厉害,而大家还对其毕恭毕敬呢?我们不得不归咎于近代的一般倾向。

最停滞不前的是眼力,连相当不起眼之物也被奉为了圣品。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见过很多茶人,也时常出席茶会,却从未见过有真正锋锐眼力的人。虽然我相信那样的人是存在的,但同时也不得不叹息连号称宗师的人的眼力实际上也是相当奇怪。在布置极佳的茶会上,也定然会见到重要的名器跟无聊之品混为一谈的情况,实在让人扼腕。我并非是在说只有“名器”才配登堂入室,没有大量名器陈列的就不是好的茶会之类。其实在全然不为人所知的无铭茶器之中,只要能够充分筛选甄别,是完全能够在全无著名茶器的情况之下举行一个品质甚高的茶会的。但实际情况却远不如人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敷衍了事。这便是甄别眼力欠佳的明证。

虽然被称作茶人却还出现如此矛盾的情况实在奇怪,但这样盲目的茶人却实在太多。他们所用的茶器,看起来都无不有末世之感。为何眼力丧失竟如此厉害?要考究眼力衰退的历史,还需上溯到“中兴名物”的时代。

在茶汤上,把心融入器物之中,并珍而重之,这种习惯无疑是极好的,对物来说也是甚为亲切的。茶人绝不应该粗暴地对待茶器。仅这点,就可算是茶汤偌大的功德了。可惜一旦进入茶室,要更进一步去观瞻茶器,我总会感觉一阵倦怠。我若是碰到佳美之品,总会比别人多上一倍的兴奋,然而可惜的是极少能见到让我倾心之物。而其他的俗物,要毕恭毕敬去观瞻,也实在太过无聊。被茶人们当做名品对待的器物,总是因为茶人们认为很不错,这才让他人去观赏的。其中有何独到之处,何处显得雅致之类都是得到茶人们认同的。然而这却让我很是困惑,因为那些实在难以入眼。点茶的练习虽然也很重要,但在“茶”上更重要的应当是眼力的修行。在茶器上美丑不分,也实在让人对茶汤难有兴致。

我曾发表过《茶道遐思》一文,当时曾被人诘责见解太过以器物为中心。虽然我可以反诘对方眼力欠佳,但想来其主张也不无道理。对方认为茶汤最为重要的是让心游弋于天地之中,所用的器物即便着实平庸,但只要拥有品“茶”之心,便可以充分享受“茶”的愉悦,因此茶器绝非必不可少之物,而无论拥有的茶器好坏与否,都与茶人本身并不冲突。

诚然,能否甄别器物之美,与茶人资格并不相关。而且在极为风雅的茶室内用上相当珍贵的名器,也并不代表就一定是个上好的茶会。有时在粗陋的室内,用凑来的茶器品“茶”,也是完全可以让茶心汲取新的养分的。器物无论怎样完美,仅此也无法成就“茶”。但若要以此来论证器物无论怎样都好,那却离真正的“茶”远了。

茶最初是苦茶,是被当做药来喝的,所以原本喝了就达到了目的,用怎样的碗去喝根本无甚重要。但这仅仅是针对饮茶来说的。这样饮茶是不能成其为茶汤的,更遑论茶道。“茶”不能为了饮而饮,而应当饮中充分享受,在雅致的茶室内去饮,这样就能逐渐提升至茶汤的高度,从而自然地舍弃与之不相称的器物,转为选用与之相称的。

茶器本来只不过是用来饮茶的道具,但茶器之美也无疑提高了饮茶的兴致。所以我想表达的观点就是,的确是先有茶再有茶器,但茶器却反过来升华了茶。虽说茶具架自古就有,但茶具架之美却是“茶具架之茶”的缘由。如若没有被器物之美打动的经历,茶汤大抵也是成熟不起来的。为何一定要将平庸的丑陋之物选作茶器呢?对器物的甄选,是深入美的世界的旅程。而所选的茶器越美,则茶汤就越是茶汤。特别是当其升华为茶道之时,器物之美就必须有适合“道”的高度与内涵。因此,茶汤与佳美的器物,是无法切割开来的。

所以,那些对器物之美冷嘲热讽的人,是缺乏品“茶”的主要资格的。而认定茶器不分良莠怎样都好的人,大概是因为对美并不怎么关心吧。对器物不作挑选,只不过是明白告知了自己缺少发掘美的眼力罢了。而拥有眼力的人,是决不会说器物怎样都好之类的话的。只有在对器物做过取舍之后,才有茶器的诞生。不过对“茶”倾心的人,至少不会对器物冷嘲热讽。所以上述问题其实并不成其为问题,而与茶器相关的病症还在别处。在此举例阐述两种情况。

第一种病症,是茶器选择方式上的错误,是在对良莠的判断上的错误。因此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把丑物错看成了美品,或者误以为美品并非美品。其在判断失误之时,缺乏对错误的自我发现之力。而结果只能是所用的器物玉石混杂,甚至连玉石的差别都分辨不出。这是缺乏正确而锋锐的眼力的结果。如若对茶器心存敬意与喜爱,却不认为丑物很丑,那大概也不会认为美品很美的吧。连无聊之物都爱不释手,到底有何意义?那样是不会真正正确理解对佳美之物的热爱的。这样的人一旦有了自信就很麻烦,什么都不懂却不懂装懂的样子让人很是困惑。遗憾的是,在被称作茶人的人里,未得此病的茶人或许只是少数。在多数情况下,茶人们的选择都是暧昧的。

还有第二种病症。初期的茶人们甄选出了很多名器。而当这些名器被列举比较,其型与大小逐渐有了统一的看法之后,后代茶人们便将其当做了唯一的价值判断。也即是说,作为“茶”之佳器,除了符合价值判断的器物以外都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即离开“名物”之型的器物,是没有作为茶器的价值的,甚至连作为茶器的机会都没有。前文所述的第一种病症,在于“选择的暧昧”,这第二种病症,就在于“选择的狭隘”。正如狭隘一词所言,所见被局限在极小的范围之内,极端缺乏自由。如果对眼力毫无约束,那自然会引发选择的混乱;但若将之束缚起来,则视野无疑会变得狭窄。前面所述的热衷于题字的毛病,也是属于这一类的。初期的茶人们拥有很大的自由,能在并非茶器的杂器之中挑选出上好的茶器来。对他们而言,不存在对所见的束缚,佳美之物可以因其佳美而被选择。这种自由的选择方式实在是相当绝妙。被选择出的器物,则成为了美品的范本。然而初期的茶人们从来不认为除了那些茶器以外就不存在其他茶器了。后世的茶人们,特别是现代出生的茶人们,与初期的茶人相比其境遇之佳毋庸赘言,他们有比前人多得多的见物的机会。今日我们所需要的,是让我们的所见再度拥有自由,拥有先祖茶人们曾有的自由。他们对佳美之物的判断,是因为其本身之美,而不是因为其符合某种美的样式。所以这才有并非茶器的杂器成为绝美茶器的情况发生。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都是创作家。真正的茶人,就应当以创作家自勉。如果历来代代茶人都是这样的自由之主,那名器的数量与种类不知会比现在多了多少。

就眼力来说,无边的自由是最重要的。如今大多数茶人所缺乏的,就是这种自由,甚至很多人对这种自由连碰都不碰,仅对所谓美的样式毕恭毕敬。这也正是后代的茶器逐渐丧失精气的原因。茶器也是需要不断成长的。今日之“茶”,为何要对这种成长设下障碍呢?

十(www.xing528.com)

茶礼是不应当存在贫富差异的。穷人也可以享受“茶”的愉悦,茶事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甚至还可以认为,正因为是人类的茶事,所以是公共之事。但事实又究竟如何?

在跟对茶事有所研究的学者会面时,我们曾提到怎样的“茶”才是最优秀的这样一个问题。跟平素一样,我用禅宗的教诲,阐述了“安宁之茶”、“平常之茶”的理念。而这位学者却否定了我的看法,主张“晴茶”才是终极的茶事。我不禁感觉惊愕。所谓“晴茶”指的什么?这是个稍微费解的词,所指的其实就是集齐一些著名的道具,在相当规格的茶室内所做的茶汤。我记得这位学者曾十分欣赏一位有钱的茶人。

想来,这种“晴茶”在当今除了富豪以外没有其他人喝得起。以前曾听说,在距今十五年前,行这样的“晴茶”至少要花费五十万以上。因为需要购入茶室、茶器、料理等,还需要特别购入“名物”茶器,所以按当时的市价,五十万算最少的。以今日的价格来换算,即便只有当初的十倍,也有五百万之巨。若以百倍来算,则是五千万的茶会了。如果这是所谓“晴茶”的必要条件,那只能是极少数大富翁的茶会,而与普通的贫穷民众则毫无瓜葛。这种名器聚集的茶会,定然其自身身价不菲,但身价不菲就一定是最优秀的么?

在我看来,这种茶会是财力藐视一切,而非心之力先行的茶会。有钱,能保证他买得起名贵之器,但不能保证他能对“茶”有足够的理解。而且那也不意味着他就是有眼力之人。多数情况下(虽不是所有情况),金钱财物与茶人气质很难走到一路上去。耶稣说,富翁想要进入天堂,跟骆驼要穿过针孔一样难。富翁也有其自身的优势与弱势,即物质世界的优势与心的世界的弱势。做到既富有且清净,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因此,在纯粹的茶道这种精神性的追求上,是缘分较浅的。每每参加富人的茶会,总会感叹其拥有方式的浮华与使用方式的豪奢,所谓素雅,则极易被丢失殆尽,只剩了一场对自身财力的炫耀。至于其本人自诩不俗的态度与言语,多令人不快,与追求枯淡的茶道境界是格格不入的。那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首要原因便是这种茶会是建立在财力基础之上的。财力丰厚当然并非坏事,但若把财力当做了最大的根基,则“茶”的深层境界终究是无望企及的。富人们的“晴茶”多数沦为财力、权力的附庸,这种“茶”里怎么能找寻到真正的茶趣?

另外还常见到一件令人不悦的事 ——献媚于富人的茶人骚客总是络绎不绝。他们一直对“茶”赞不绝口。有钱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阿谀奉承之人,在其经常出入的古董店里这种人最容易出现。此现象大抵都是伴随钱权所生出的宿孽。只要富人还以“晴茶”自诩,则茶会要更深入一步的机缘就少。至少这种没有庞大的财力就开不起来的茶会,其自身的弱势是显而易见的。据闻太阁曾拥有一间金碧辉煌的茶室,所用的是黄金茶器,而这也正是他可怜的一面。前一段时日,美国举行了一次日本美术展,日本方面曾出展了一套银制茶器,听说却成了对方的笑柄。茶器本身怎样暂且不提,但千挑万选却摆出了这样一套器物,与会相关者的愚陋实在不得不让人哑然。

当然,如若极端贫困,那要行“茶”事也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普通民众,是应当能够充分享受“茶”才对的。

没有名器也是有好“茶”的。只要拥有足够的眼力,就能从无铭品中甄选出足够佳美之品,就能够静下心来充分沉浸在质朴的“茶”的世界之中。“茶”,不应被人类的贫富阶级所左右。可以认为日常生活里的人们,才是最被“茶”所惠顾之人。与其骄奢不如素朴,后者才是更为富足的生活态度。骄奢总是伴随着多种危险,而“晴茶”也终于成就不了真正出色的“茶”。“茶”的光辉大概更容易闪耀在自然平凡的“茶”里。而财力,经常会把“茶”搅浑。这并非在说富翁就不能成为茶人,只是这个过程很艰难,多数都以俗人结局。风流人大抵是对财物淡泊的一类,至少是不会依附于财权之上的。茶人也多少应当有这样的恬淡脱俗之处。

如若这样,则将来的“茶”难道不应该从财力束缚中解脱出来吗?若是还对“晴茶”有所期待,则“茶”要成就更深层次的“茶”是极难的。“茶”应当拥有更多的自由,普的“茶”是足以成为真正的“茶”的,希望“茶”是“民之茶”。

名器价格昂贵理所当然,而要用得起这种昂贵名器只能靠财力说话。这是因为名器仅限于迄今为止的著名之器,所以是不自由的。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连初期大茶人们都未曾见过的佳美器物还有很多现存于世。只要拥有发掘的能力,就能以便宜之价获得与名器相比拟的佳品。而且这也并非什么难事,因为较之财力,眼力才是关键。这也是将“茶”从过剩的骄奢之中拯救出来的关键。我之所以认为拥有适度的财富就足够,正是这个原因。所谓适度,就是稀松平常的程度。财富的欠缺,可以用心的余裕去补充。只是要注意如若太过贫困匮乏,心的余裕也是容易闭塞的。而这种不幸,会疏远与“茶”的缘分。这正好跟富人太过有钱,则会在不意间令“茶”污浊一样的道理。无论身处哪个阶层的人都是能有“茶”的,只是中间阶层的人所受的惠顾最多最深。这表示大多数人都与“茶”有着很深的结缘。“茶”是一般人之茶。那些认为有钱人才配有“茶”、富人之“茶”才是最气派的“茶”等等看法,都是极大的谬误。其实富人正因为其富有,行“茶”才更加束手束脚。茶境,与简素之德的缘分极深,而与骄奢却是无缘的。如果万一碰到既是富翁又是优秀茶人的雅士,那这位茶人大抵是在“茶”上不会用财物去堆砌的。让“茶”成其为“茶”,不在于财力而在于其他。我们必须认识到,依赖财力的“茶”是病态的。

十一

今日的民主主义之前,是受诅咒的封建制度。虽然并非封建制的所有都是万恶的,但不得不说其弊害极多,其被打倒的历史性意义也是能明显感受到的。如今很多都已经被颠覆,但根深蒂固的陋习还是时有所见。日本社会之中至少还留有两种封建制度的典型:一是真宗本愿寺里以东西大谷家为中心的法主制度;二是茶道宗师,特别是以表里两千家为中心的封建制度。前者以后再找机会在别处论述,这里论述的对象是与宗师相关的部分。当今的茶汤,竟然还是以宗师为中心的宗师主义。一提到宗师,俨然是对待茶界之王的态度。其存在有着极为贵族性封建性的特征。可为何宗师会受到如此顶礼膜拜呢?仅因为是千利休的后裔这一点是说不通的。那是因为接受过传统的传承,是秘技的继承者,所以就理应受到景仰吗?还是因为在茶事上多有造诣,且有家传的茶室与茶器吗?抑或是因为在点茶上保留着其他所不具有的传统?

法主与宗师的共通之处,在于代代世袭。但世袭者就一定是合格的茶人吗?谁能保证?其实根本性的错误就潜伏在这世袭制度之中。因为继承家业的人,不一定就是最佳的法道继承者。里面有仅因为出身于千家,就能以授茶为业的人吧。里面还有“茶”的才能不详者吧,甚至还有连何为美都不甚清楚的盲目的人吧。至于对深入禅意的茶道之类,全然不知所云的继承者,也是会出现的吧。所以出身于千家的人绝非都是第一流的茶人,大茶人的出现不可能如此轻易。那既然如此,对世袭的宗师那般感激涕零,难道不可笑吗?无视如此浅显的事实,却仍然对宗师如神般的崇拜,难道是有别的理由?这里面无疑是存在着封建制度的典型弊害的。

有趣的是,“茶”是有执照的。作为一个合格可以授“茶”的合格茶人,也是需要客观性资格来证明的。这种客观性保证,被称作“许可证”。而许可权,则在宗师手里。也即是说,手中有茶人许可权的,才被尊称为宗师。可是,千家的历代所有继承者,原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威。因为正如前文所述,连名不副实的毫无茶人资质的俗人,也是可能继承家业的。然而现实情况是,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是继承者就有这个权力。原因何在?

现实情况告诉我们,几乎所有的结果都跟经济相关联。宗师通过提供许可证维持自己的生活,得到许可证的人也通过许可证来维持生计。没有许可证是不会有安心的学徒的。茶人们要在经济上维持下去,不得不说宗师制度是很方便的。也即是说,这是一个经济性的互惠互利制度。然而很多弊害却是如影随形。

把宗师的地位树立起来,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地位树立起来。宗师活用自己的地位,在很多场合都可以创造收入。比如茶会的高额会费,还有题字、鉴定等,另外按金额高低、态度对比,做各种区别对待等。曾经天主教卖过免罪符之类的东西,而今天的茶人许可证大概也异曲同工。跟去不去地狱先要问问手中钱财一样,今天的茶会也是受财力影响极大的。

千家有很多手艺人都曾做过茶器。如今这也只能算作经济创收的一种形式了。因为那并非陶工们独创性的工作所赢得的名声,而只是因为有千家的看板才做的买卖罢了。看看那些如今的所谓作品,大多数都除了陈腐并无其他。就仿佛是一家毫无竞争对手的企业在制作产品,还添上无聊的外盒与题字,实在可惜。而使用这些茶器的购买者,却反而被承认了其作为茶人的存在。这种滑稽而不合理的情况竟成了当今的常态,除了可用经济创收的理由来解释外,实在找不到任何合理之处。正如前文所述,千家的人并非就一定是大茶人,手艺人也并非就一定全部手艺过关。实际上,作为茶人略显奇怪者、作为手艺人愚蠢可笑者却占了大多数。比如当今的“乐烧”之类,实际上都是些无聊的平庸之作,却价值不菲,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千家与其周边产业,只是一种人为的权威性组织罢了。而茶道依附于这样的一种组织之上,合理么?

我认为很有必要尽快把茶道从这种不合理的封建制度中解救出来。就我看来,如若要让宗师制度继存下去,就应当终止世袭,严格地选择后继者来承袭宗师地位,或者从一代茶人之中选定也是办法之一。而家中手艺人,也应当以推举的形式,选择名实相符的人来做后继者。宗师,是应当有更为实质性的权威的。这样,茶人的许可证就不再是金钱买卖的结果,而只有实质性习得茶精神的人才能拿到手的东西了。许可证的谢礼也不应该有任何不妥当的性质。现在,获得许可证的人、贩卖者、购买者等等实在太多,应当更加严肃对待才行。

过去盘圭禅师曾对一般庶民以“平话”说教,但对作为禅师的继承法道的弟子们,训教却极为严格,这才保证了禅宗的命脉。禅宗原本就在法道后嗣的选择上非常严格,不会出现世袭之类的情况。连入室的弟子也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并不那么容易。茶道则反道而行,竟可以用金钱购买茶人许可,实在令人扼腕。宗师是应当读一读道元禅师的《正法眼藏随闻记》,好好自我训诫一番了。

另外作为修习者,无论面前的宗师是怎样的人物,都不应当处处感激涕零,以至于过分卑躬屈膝;也不要认为只要有钱就能购得所有的东西。如若不从经济性桎梏中解脱出来,“茶”就永远得不到净化。当今这个时代,茶人却依然固守封建制度,是绝非可行的一件事。宗师制度的弊害如今如此严重,不先将此病治愈则“茶”极难有更为光辉的发展。

十二

有钱的茶人家里,通常都是有提供茶具的道具屋出入的。道具屋不是坏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对茶具了解甚多,其实还颇有裨益。但他们毕竟是商人,在茶事上也总不免有各种利益为先的情况发生。有钱人对他们而言是尊贵的大客户,所以总不免会时时阿谀奉承。而且,作为长年的商人,心澄者毕竟是绝少数,对待器物之美往往也是以商人本位来看的,有正确看法的毕竟也很少。因此,一旦有道具屋的介入,茶事的空气总不免会被搅浑。

这样就实在太可惜了。

不过这还算不上太大的祸害,更为致命的祸害在于“道具屋的茶”。如今的“茶”,一半都化作了“道具屋的茶”,也称“隶属于道具屋的茶”。或许还可以直接这样评价:“是被道具屋拖拽出来的茶。 ”“茶”本身是离不开茶具的,所以茶汤与茶具的因缘极深。再看看日本的道具屋,规模较大的几乎都是以茶器贩卖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因此,若要购买特别有名的茶器则一定会有中介道具屋存在。这些情况又反过来促成了道具屋的渊博多识,因为他们经手过数量庞大的茶器,经验必定是非一般人所能比的。这提高了道具屋的地位,进而成为茶人的茶器解说专家。如今缺乏眼力的有钱人如若没有他们的推荐大概是很难买到佳品的。道具屋毕竟是商人,深谙有钱人的这种心理,结果便是皆大欢喜。道具屋有不少能言善辩者,甚或雄辩家,可以把自己想售出的茶器吹得天花乱坠。而作为买方的有钱人,一面享受着被恭维的愉悦,一面乖乖地对道具屋言听计从。于是“茶”则全然变作是道具屋所引导的“茶”。有时候,道具屋与有钱人之间还有作为中介的所谓小茶人,会通过小茶人把茶器卖到有钱人手中。这样愿打愿挨的事情绝不少见,可知茶事因着商人的买卖究竟被搅浑到了何种地步。另外,道具屋还经常牵线搭桥发起各种茶会,比如某某忌日茶会等,但通常目的都是为了更为方便贩卖茶器。

不过这作为商人来说也并无可厚非,更何况风格高洁的商人也是存在的,一味贬低商人也是愚蠢之事。但商人,特别是古董商人之类,其买卖的目的总有不纯的倾向,而缺乏净化、提高其人格的机缘。最终结果就是,茶事因商人之力的加入,变得不再纯净。

大概谁都注意到了,在日本茶器的价格简直是病态的,那绝非是器物本身的合理价位。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定价权被紧紧攥在了商人手中,物品的市价会经常被商人哄抬。更可悲的是,买方竟很顺从,毕竟买者甚多。

然而这也是无法仅仅高声苛责商人的一件事,跟买者自身缺乏见识有相当的关系。特别是那些有钱却没眼力的人,始终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标准去购买的。商人的惯用手段有两个,一是虚张声势。购买者认为越贵越好的心理已被商人揣摩得一清二楚。定价低卖不出去,改作高价反倒很容易卖出去,这种情形大抵已司空见惯。当买者如若无知,常会把价格高低当做美的标准。二是如簧的巧舌。当商人罗列种种器物的价值时,买者也不知不觉就相信了。当然那些话也不尽然都是假话,但毕竟言不符实的情况更多。更何况其目的是为了卖出,难免会有虚高的说明。而买者倘若是缺乏自信的,就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影响最终的判断。道具屋不推荐的就不买,也不能买。这实在令人悲伤,连道具屋都不如的买者,竟占大多数。这也是道具屋能继续充当跳梁小丑的一大原因。而且其倾向越发严重,如今没有道具屋介入的“茶”已相当之少。多数茶会都是不为我所喜的,原因就在于看到茶人们那些毫无主见的“茶”实在太过悲哀。有主见的好“茶”难道全都消亡殆尽了吗?

我就是认为当今的茶人毫无主见。虽然并非所有人都是,但大都对宗师如此服服帖帖,被道具屋妥妥地牵了鼻子走,把高价品错当作佳品,认为外盒题字不可或缺,把手艺人的茶器当成是最好的,然而却从不以自己的心与眼来做取舍。至于原因,在于其自身并无这种选择能力。如果多数茶人都能自主地行“茶”,那“茶”的历史已经遥遥领先了不知多少,还会筑就一个有着辉煌贡献的美的世界。茶人,就应当有茶人自身的权威。可不知何时,这种权威的大部分已经被道具屋占了去,实在可笑。

道具屋也算是在“茶”的历史上作出了一大贡献了,但他们必须担负起把“茶”搅浑了的责任。然而,其实最应该责备的还是茶人自身的毫无主见。就因为是茶人,所以应当更有见识更有眼力,其修行与体验也应当超出商人一两个层次才对。或者应该是茶人给道具商指路,让他们能够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而缺失这种权威的茶人,究竟还能被称作茶人么?

十三

但凡对“茶”越是关心的人,则越会对佳美之品用心。那他们所用的器物是否就都是美的呢?结果却几乎都是否定的。理由又何在?正如前文所述,他们所选择的茶器几乎都无关痛痒,却还每次都在茶会上让与会者逐一观瞻,我不愿出席也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这种蠢笨。偶尔也会有一两件令人惊异的名器现身,但接下来又都只剩了粗鄙之物,让人好不扫兴。另外还有一种根本性的病症,而未曾犯病的茶人简直少之又少。请看下文。

茶事在茶室进行是理所当然,可一旦走出茶室,来到家庭日常里,来到平素的起居室、客厅、厨房等,大概就会见到很多与“茶”之心不相关的物什,即一些与茶室内的气氛无缘的东西。日常起居当然是可以不与茶事相关的,但茶室内与茶室外竟至于格格不入这一点,只说明了一件事,即茶室仅仅只是个一本正经的去处,成了与日常起居相矛盾的地方。

比如先在一间极为气派的茶室内,用高级茶器来细细品茶。所用器物之类全都是空寂之美的表现,墙上还挂有禅僧的墨迹。以此来告知主客,这就是所谓禅茶一味。然后又踏出茶室,回到起居室,开始喝名为番茶的粗茶。所用器物有陶罐、茶壶、茶碗、茶托、盆子、盘子等,而至于里面是否藏有茶之心,是很难有肯定回答的。这些并非“茶器”,都显得很草率马虎,很多都平庸无奇,有些甚至很俗。而起居室里的那些生活用品,柜子、桌子、文具等也并非精挑细选过后之物,却也心平气和地用着。地面上放的装饰品,大概都不会再去瞧第二眼。墙上挂轴也以劣质的居多。茶室里的“茶”很浓郁,可日常生活里的“茶”很寡淡。再看看厨房里的那些盆瓢钵罐等,更是不会讲究了。这种日常,难道与茶人身份不矛盾么?

在普通日常里,也并非就一定要用什么名器,不可能也不必要。只是,“茶”已提供给了我们一个美的标准,我们应按这个标准来对其他器物做一个整顿。至少真正的茶人,理应对日常用品的选择也有一番讲得通的理由。仅在茶室里用一些有茶意的器物,已无意中弱化了对“茶”的追求。

如今的“茶”大都是在茶室内的“茶”,一旦走出门外,“茶”就消失了,这又说明什么?在我看来,茶室是一种修行道场那样的地方,只有把在茶室修行所领悟到的东西融入普通日常之中,茶室里的“茶”才是真正的“茶”。在某种意义上讲,普通日常才更为重要,若是缺乏普通日常里的茶事基础,则茶室里的“茶”就只能是虚张声势的。就像教徒只周日去教堂做做礼拜,而平素连日常祷告都没有,那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行住坐卧的祈祷生活,难道不就是周日仪式上所教的内容么?茶室作为茶室来对待,其他居室作为茶室的延长来对待难道不更好?当然完全没有必要把所有居室都改作茶室,只要有茶的精神贯穿所有就可以了。日常与茶事隔阂如此严重,不得不让人怀疑是“茶”患了虚张声势的病,只要这种状态一直存在,则作为“茶”的修行者就是不合格的。茶事仅在茶室进行,是着实让人困惑的一件事。日常的“茶”,非茶室内的“茶”,应当更为注重一些才对。当日常的“茶”也有了茶心,则茶室的“茶”就终于修成正果了。千万不要只做一个茶室内的茶人,而应有其日常茶人的一面。难道“茶”不应该从限制在茶室内的“茶”中解放出来么?

十四

对茶事有一定心得以后最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制作茶器。在对“茶”有一定了解,知晓各种茶器之用后,很多人都想尝试自己制作或者监督他人制作。而且几乎所有的瓷窑竟然都有茶人出入,并都在按其意愿烧制茶器。然而结果究竟如何?像我这样看过各地瓷窑的人,一眼就能发现,瓷窑竟都被那种茶趣味所毒害了。明明烧制的是极漂亮的民器,却被强迫去烧制茶器,还美其名曰提高瓷窑的水准。但真正的茶器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烧制成功?

首先,陶瓷器(其他任何工艺类都是如此)并非外行随随便便就能制作得来的东西,需要有对素材、釉子、烧制方法等等多种专业知识的了解与体验。而茶事心得,并不能即刻成为能参与烧制的资格。不管在一旁怎样费尽口舌去要求,真正的烧制并不那么容易。在很多瓷窑都能看到尝试性的茶器,而且外行的气息浓郁,这让人不得不用自作自受一词来作评。更何况对茶事详尽的人,并不一定就看得见美。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显露出了时代末期的那种羸弱病态。茶人不一定都是创作家或者工匠,但却反倒在瓷窑指手画脚烧制茶器,这到底该称作僭越还是愚蠢实在令人困惑不已。我知道一位陶瓷学者在瓷窑指导烧制的例子,成品简直一无是处。不合身份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去做。即便把其他工作全部丢弃,专心诚意地置身于瓷器烧制的工作中去,也一样难以做出成效,这就是陶瓷之难。自诩有点儿茶心或知识,大抵是全然无用的。我在各处瓷窑所见到的各式各样的所谓茶器,实在寒碜,实在丑陋。之中甚至出现了因此而荒废的瓷窑。比如有名的伊部烧之类,已然病入膏肓,如今再没有看得过眼的作品。如若跟过去一样,回归杂器的烧制,大概会更容易生产出可用于茶器的作品吧。

毒害日本瓷窑的不偏不倚就是茶趣味本身。我们必须谨记,初期的名器原本就是实用的杂器,而非以茶趣味为出发点而故意为之的作品。这不是在说从一开始就不能抱着制作茶器的目的去做,而是在感慨由茶趣味为出发点的矫揉造作的制作是绝难到达无心之域的。无论是中国的茶筒,还是朝鲜的茶碗,所有一切都是民器中的杂器,而非一开始就是茶器,这是不可或忘的一点。

当我们巡游日本各地瓷窑时,会发现一些传统的纯然的杂器,而这些则是完全可以升华为茶器的佳品。正好跟初期茶器有极大的相通之处,是本不以茶器为目的的杂器。而且这些精彩的杂器,即可以拿来用作茶器的佳品,通身是没有一丝一毫矫揉的茶趣味的。这是各地的民器所告诫我们的事实。

茶人啊,还请反躬自省一番吧,作为外行人是没有资格去烧制茶器的。如若极想尝试,那必须得全心全意埋头苦干成为内行人才行。而这也无法保证就一定能烧制出佳品,一定要有十之八九是失败之作的心理准备。正因为你们愚蠢地介入,日本的瓷窑如今已然被毒害,而目睹这一切的我,无法不发出这样的警告。名器,不可能在那样廉价的态度与立场下出现。日本陶瓷的大多数,正是茶之病的如实的象征。为不让后代引以为耻,我们应当时刻不忘自省吾身。

十五

《临济录》中有言:“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这句话当用以作为茶人的座右铭。毕竟“无事之美”是茶之美的极致,而非其他。井户茶碗的美,也正是这无事之美的如实外现。另外此话还亲切告知我们,所谓无事,即但莫造作。如果能够理解“茶”要切忌“造作”,即切忌故意“作为”,那“茶”无疑是可以恢复其本身的正当性质的。然而把茶禅一味当做口头禅的茶人们,对临济禅师的教诲却充耳不闻,绝难有反躬自省者出现。前文也已提到,故意的作法、假装的风流、刻意的茶趣,往往都会令之成为近乎于玩笑的东西。这些都是太过造作的毛病,此病之下不存在“无事之茶”。最为多见的例子是后代的茶器,比如“乐烧”等,故意将形态扭曲,把表面弄得凹凸不平,还用刮刀刻意做出伤痕。这些所谓技巧都被误传为“雅致”。但从茶禅的立场来看,大都是偏离正道的做法,是彻底的造作,与“无事”有着天与地的差距。后代的茶人们竟盲目地把这些当做风雅的茶器,其谬误实在可叹。

“井户”等的歪斜、瑕疵,以及外观的粗糙,只是自然形成的结果,没有任何故意作为残留其中。所以,“井户”是纯然的杂器,而“乐烧”却没有这样的品性。“井户”的歪斜与“乐烧”的歪斜,可当做“无事”与“有事”的对比,从中可见到根本性的差异。而现实之中对此视而不见的茶人却那么多。这种故意作为之病,正是侵蚀“茶”的“膏肓之病”。我们都知道“井户”之美是“无事之美”,可偏偏去烧制“有事”的“乐烧”,这是怎样的一种谬误!今后会怎样我们都无从知晓,但这样的“乐烧”继续下去是无法到达无事之美的境地的。这连有名人士光悦也无法做到。茶道是与临济禅有着极深渊源的,但无视其祖师临济禅师的教诲、执念于“有事”、让“茶”在矫揉造作里沉沦,这又是何苦?“茶”总应当一直是“无事之茶”,若不其然,“道”将从何而生?茶人们又该如何面对恭恭敬敬挂于墙上的禅家墨迹?行茶事,就应当行“无事”,当今始于“有事”又终于“有事”的“茶”,终究是枉顾了“茶”之名。

不过诸位请注意,我并非是在论证只有杂器才能成为茶器。立于意识之上的个人陶,也并非就不能获得茶器的地位。只是这条路很艰难,极不容易达到无事的领域。倘若有一日达到了,那一定是从造作中解放出来以后,其中能见得到杂器的纯然特性。

“无事”一词,用自在、无碍来替换也是可以的。如今的“茶”里,的确缺乏自在。被意图所囚禁、为雅致所捕获、在作为里沉沦、于金钱之中堕落,竟没一处有无碍之境的意味。然而本来的“茶”是无法应允这种不自由的,难道茶人们都看不见他们所推崇的井户茶碗其实就是从无碍之境中生出的么?茶人们这种视而不见的推崇实在可笑。如若能够体悟到那才是无事之美,怕是会在对自身茶事的自省中羞得要钻进地缝里去吧。早年的大名物“筒井筒”据说市价曾有一百几十万,这并非是与其美相称的价格,只是因为名气太大而导致的价格虚高罢了。连“筒井筒”自身恐怕也只能苦笑作罢。难道就没有茶人可以切实地体悟“无事”,并完美地行“无事之茶”么?要让茶道再次重获生命,只能期盼那样的茶人快快现身,攻克所有的茶之病,把康健的“茶”再度呈现给世人。

至此我列举了有关“茶”的诸多病症。哪个时代大概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恐怕重病如今日这般的并不多见。而且已经病入膏肓,实难医治。再不动动手术,恐怕只能徒然成为后世的笑柄,成为与时代格格不入之物。纵观“茶”的历史,至今大抵是功过各半,有光辉而深刻的一面,同时也有黑暗而愚昧的一面。特别是至今遗留的封建性,算得上是“茶”之癌。再不切开取出,只能几近于死亡了。莫名对千家推崇备至、用金钱买卖大师地位、把型囚于形式之中、错把愚陋的茶器当美品、对怎样的美品都视而不见、把茶事之巧者当做茶人、善于矫揉造作假装、认为富人的“晴茶”就了不起等等行为,都真正愚蠢之至。至于把禅茶一味当口头禅的人,到底对禅有何领悟,进行过怎样的修行与思索呢?另外还有如今日一般与禅相隔甚远的茶么?这不禁让人想起耶稣的那句锋锐的话:“只能重生。 ”

茶道也可被认作一种美的宗教。是在东方特别是日本发展起来的、由美的意识与佛法在茶道上结合所成就的一种稀有之道。这将作为日本的传统,成为留给后世的文化遗产。仅此一点,也让我们有责任去保护它的成长,去替它把诸多病症一一去除。良药苦口利于病,希望我的这篇文章能够成为一个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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