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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油诗及其修改:张中行全集散简续存(下)

时间:2023-08-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主题是还要有的,碰巧近来多与打油诗交往,近取省力,就抓住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打油诗据说为吾家打油公所发明,可惜其时没有专利法,其后许多乐得效尤者就讨了便宜,不掏钱而可以随意哼几首。天命,输入人身就成为“性”。想了多种,都有困难,最后还是只能作打油诗,以吐其不能“骄其妻妾”之气。所以我们不可轻视打油诗;有机会,有能力,并无妨进一步,拼凑几首打油诗,“与朋友共”享之可以,自怡悦也无不可。

打油诗及其修改:张中行全集散简续存(下)

读者评论我的不三不四之文,我牢记在心的是“都是废话”。我想,此印象之来,大概主要是因为,我动笔如动口,惯于闲扯。知过必改,昔人所重,我这一次却想学某在上者,你说我的挥动鞭子是阴,干脆就升级为阳,明着来。回到自己,是决定来一次更为解放,加料闲扯,直到没边儿也在所不计。但主题是还要有的,碰巧近来多与打油诗交往,近取省力,就抓住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打油诗据说为吾家打油公所发明,可惜其时没有专利法,其后许多乐得效尤者就讨了便宜,不掏钱而可以随意哼几首。有些人还不只几首,专说近的,(戴上陈散原之流的眼镜看)聂绀弩(手头有《聂绀弩诗全编》)、杨宪益〔手头有《银翘(解毒)集》〕,启功先生还不只一本,已经飞上书架的是《启功韵语》和《启功絮语》,尚未飞上书架的还有《启功赘语》。几位大字号之外,就我的见闻所及,黄苗子、邵燕祥等。像是也喜欢搜求桐花芝豆(刘半农语),相机打油。何以会有这样的偏爱?记得前几年我写《〈启功韵语〉读后》,曾用“诛心”的笔法,引《庄子·天下》篇,说这是因为:“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几年过去,想吹一下牛,我的烤白薯没有白吃,已消而化之,成为智慧,表现为悟解,其一种就是,人之偏爱打油诗,说是“以天下为沉浊”只是浅尝,应该说,尚有深意存焉。深意是什么?是对“严命”的一种反抗,纵使只是阿Q式的。这严命还不是单一的,正面说是“天命”加“帝(用后起义,古义是天帝)命”。孔子说“畏天命”,推想就是觉得天命不可抗。这里无妨效法经师,用笺注形式发挥一下。天命高高在上,或隐于某处,可是会(应说“必”)触及人身,其表现即《礼记·中庸》篇所说“天命之谓性”。天命,输入人身就成为“性”。“性相近也”,比如“生”与“活”不可分,就觉得活比死好;生之大宗为饮食男女,饮食,就觉得对虾比糟糠好吃,男女,就觉得西施比无盐可爱。可是也是天命,生之后必有死,对虾有,却未必能入己口,西施有,却未必能入己屋。天命严而至于酷,所以不得不畏。不幸是还有帝命,他的力也是必触及人身,其表现是可以使你饥饿,可以使你家破人亡,损之又损,他喜欢听万岁声,你就不能不尾随大众,高呼万岁。这一命也是严而至于酷,抗,很难,也就不能不畏。畏,而且是双料的,怎么活下去呢?西方有法,表现为谚语,是“什么制使人化为冷嘲”。东方呢,可能就是鲁迅的“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吧?我的新理解,有些人之喜作打油诗,就是在天命和帝命之下,用冷嘲的笔法,求能挖个小孔,喘一口气。若然,打油诗之为用真是大矣哉。

学先秦诸子的立论之法,理之后要说事。事太多,举过目不久的两件,一出于人,一出于己。两件有共性,都是发现初稿不妥,改之后才心安的。应谦逊,先人后己。一是长于打油的启功先生,那是听到我的妄语中提到装束的宜协调,举孟子儒冠革履为例,他打油之兴大发,竟至凑成一首七律,无诗题而有序,照抄于下:

中行尊者见功俚词沁园春自叙笑其调古而辞俗谓倘如孟子之束发加冠口不离仁义而换西服革履满口卡拉OK岂复得为孟子因赋此奉答以见服膺

卡拉OK唱新声革履西装作客卿五亩蚕桑堪暖老四邻鸡犬乐滋生锦帆后夜曾无梦花月前溪讵有情莫笑邹人追现代半洋半土一寒伦(www.xing528.com)

我收到法书所书的此件,读,多日积存的郁闷一扫而尽。面也为心之声,发笑,还没完,写《启功印象记》的陆昕君推门而入。共赏,我说观感,主要是对“锦帆后夜曾无梦”一联,说入目,不由得想到《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出于呆霸王薛蟠之口的“洞房花烛朝慵起”,其下的评语就应该是:“这句何其太雅?”古诗也有这样的,如《木兰诗》,通篇用近于口语写,中间却忽而雅一下,说“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我说这些,对于启功先生的油中忽而加点味精,是褒是贬呢?我也不知道。想不到陆昕君有传话之瘾,不久就入启功先生之耳,他理解为我是不赞成油中加点味精的,于是立即提笔,换味精为油,表现为文字是:“齐王好乐(音乐)谁参预,姜女同来未可能。”

人说完,转为说己。与启功先生不同,我打油之兴不浓,是一次听贤妻的训戒,说我生活太死板,总是面对书桌和稿纸,“你就不能变一变?一辈子就这样过去?”我谨受教,一时真有决心大干一场。干什么呢?想了多种,都有困难,最后还是只能作打油诗,以吐其不能“骄其妻妾”之气。只是动笔,就无妨“解放思想”。律诗难,退一步,拼凑绝句,而且是五言的,得句云:“日课三餐饭,年华两鬓霜。何当投退笔,改作草头王。”写完,联想到窦尔墩的坐寨,很得意。其时碰巧就有个京剧作家让写个条幅,言明要是自作诗。我就想写这一首过坐寨之瘾的,及至拿起笔,忽然想到《庄子·盗跖》篇,“脍人肝而之”,这还得了吗!赶紧改,受戏剧的启发,后半改为“梦余仍有恨,未作剧中王”,化实行为扮演,而且只是愿望,可以心安了。心安,会随来一场空,油岂不是白打了?补救之道是拉想象来帮忙,如在拙作的另一篇中所说:如果“未作”能变为“曾作”,那就先《上天台》,任意杀几个,然后《大登殿》,看着一对娇滴滴在眼前唱念做,岂不快哉!

在天命和帝命的双命之下,能够“快哉”,纵使是短时的,总是好事。所以我们不可轻视打油诗;有机会,有能力,并无妨进一步,拼凑几首打油诗,“与朋友共”享之可以,自怡悦也无不可。

1997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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