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维新”过后一年,康有为在国外纪念在政变中殉难的亡友,做了一首七言绝句,悲叹“维新旧梦已成烟”。这七个字,可说很精练地概括了清帝国的“自改革”从梦想到幻灭的百年历程。
所谓“自改革”,是崇拜王安石变法的龚自珍,概括王安石变法宗旨,在鸦片战争前四分之一世纪提出的概念,意即帝国只有实行由上而下的自我改革才能继续生存、求得发展。类似观点,至迟在18世纪末,便已出现。作为同一政治追求,它在整个19世纪的文献中反复道及,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显示它正是一股时代思潮。
这股“自改革”思潮,发展到19世纪最后二十年,已呈行将决堤的态势,尤其是在沿海诸省迅速泛滥。这造成了众多论者的一种错觉,以为只要将真理灌输给权力者,尤其是灌输给乾纲独断的皇帝,催其醒悟,促其振奋,积弊便可扫荡,乾坤便可扭转。康有为、梁启超和他们的许多同道,就是这样乐观的。当光绪皇帝“诏定国是”以后,他们的兴奋真是溢于言表。岂知维新不过昙花一现,刚绽放,就夭折了。戊戌八月政变,最终证明要求这个帝国“自改革”,只是一种梦想。
这场“旧梦”做得真长,到“成烟”时分,已做了整整一百年。百年间连绵不绝的同梦者,大都是在中国被泛称为“儒者”的人物。熟读四书的这班士绅,都好以“君子儒”自居,也都好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古之人的形象自勉。因而,这场百年旧梦,也可说是一场“君子梦”。
连戊戌百日维新的设计师康有为,也悲哀地承认梦境已经如过眼云烟了,昔日激励过无数仁人志士为之呼号奔走,甚至殉以生命的“自改革”吁求,还不成为明日黄花吗?(www.xing528.com)
绞杀百日维新的慈禧太后,她倒行逆施不过两年,便招来八国联军入侵,使她与亡夫咸丰帝共创了半世纪的帝国首都两次沦陷的记录。当她以牺牲中国人民权益的高昂代价换得朝廷继续存在,为向列强卖乖,不是曾厚着脸皮扮成戊戌维新的遗嘱执行人吗?她接连宣布改官制、废科举、定学制、开特科等等,都是百日维新明令推行的。她甚至宣称“预备立宪”,以示她的假戏与百日维新并非雷同。这曾引起康有为紧张,赶紧将戊戌年间他起草的多种文件,增窜删改,以至重写,用伪造历史的手法新编《戊戌奏稿》,同他的老对头争夺首倡立宪民主的地位。然而帝国早由辛丑和约出具残废证书了,慈禧的假戏刚出台便被人民连喝倒彩,接着她才咽气而帝国就结束了历史存在。
慈禧导演的清末“新政”,徒成历史的笑柄,也表明上个世纪的“自改革”论,真是只供历史学家凭吊的旧梦了。百日维新面对的难题没有解决是一回事,百日维新只能看作百年旧梦的休止符,又是一回事。从历史总是既连续又间断的本性来说,百日维新正是一个过程的终止,而不是一个新的过程的开端。悲剧在高潮中落幕,当然不能说成另一出悲剧的序幕。过程与过程之间不存在绝对分明的界限,也不反证不同过程自有特色。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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