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能力与技巧缺乏的影响

除了高龄风险以外,祖辈在家庭教育方面的能力不足、缺乏教育技巧也是隔代教养的法律孤儿家庭存在的主要问题。在和我们的谈话中,老人和孩子都常常流露出对彼此的不满意,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承认自己和祖辈发生过争吵。对于发生争吵的原因,老人最常提到的词是“性格犟”“不听话”“管不了”,而孩子对老人的评价大多是“唠叨”“啰嗦”“很烦”。我们观察发现,祖辈中大致存在两种现象:一是补偿心理下的宠溺养育;二是失望情绪下的不恰当归因。

(一)补偿心理下的宠溺养育

一般认为,过度溺爱是隔代教养的通病。但在法律孤儿的祖辈当中,这种宠溺更多地来自对孩子的补偿心理。法律孤儿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享受父母的关爱,对于他们心理的失落和孤单,朝夕相处的祖辈感同身受,心痛不已。下面这段小洁外公的话,与其说是他对小洁渴望母爱的描述,不如说是他发自内心的对小洁身世的怜惜:

她还有个表姐,比她大几个月……这两个小孩都是我从小一起带大的,都是一起带进带出的,但是两个人差别大了。她自己也会看:“怎么姐姐有爸爸妈妈,怎么我没有?”有一次,姐姐和妈妈在屋里嘻嘻哈哈,她就在门外看着,就这样侧着身子,在门外看。看了她也被感染了,也在外面跟着笑,很羡慕很羡慕的样子,但是动作是很轻的。毕竟她心里也很难受,(心想)自己的母亲怎么不在。……她其实很冤枉,跟着受罪啊。(XJF2,2017.7.12)

据小洁外公所说,他们本来非常不愿意抚养这个外孙女,而促使他们最终接过这个重担的正是因为“看这个小孩确实可怜”。为了弥补小洁所缺失的父母关爱,两位老人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小洁,“小钱大钱都是花在她身上,有好东西都舍不得吃,好东西都给她”。不仅如此,对于小洁的不合理要求和偏差行为,外公外婆也无法做到坚持原则。就拿小洁终日沉迷于玩平板电脑这件事情来说,两位老人虽然忧心忡忡,但却无计可施:

小洁外公:她平时整天玩平板(电脑)。我们昨天出去了,办事情去了,她在家里玩了一天。早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控制不了她。我想,她眼睛不行,硬把它收掉。一收掉,她又是跳又是闹,闹得不行。

研究者:她在玩游戏吗?

小洁外公:游戏玩的,也玩微信。舅妈经常帮她检查微信,说上面人太多了,200多个人。还有外面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好多,几十个,认也不认识的,她都加上去。

研究者:你们玩微信吗?看得懂吗?

小洁外公:我们不玩,也看不懂,我就是看她这个上面人太多了。学校里面的人很少很少,大部分都是社会上的。太多太多了!叫她把它删掉,她不愿意。

小洁外婆:都是乱七八糟的啊!她又不懂的。这个是害人啊,这个真是害人啊!我们就是担心她在这个上面出问题啊!想要收掉它,她就吵啊闹啊,收掉一天,她就吵得不得了。

研究者:把微信给卸掉呢?

小洁外公:她会重新装。不让她装,她就跟你吵,跟你闹,控制不了。

小洁外婆:晚上11点左右才睡觉,就玩这个。

研究者:那就给她拿掉。

小洁外婆:拿不掉。

研究者:怎么会拿不掉呢?

小洁外

婆:一拿掉她就不停地吵啊闹啊。(www.xing528.com)

研究者:她能吵多久?

小洁外婆:她能吵好长时间呢,又哭又闹的。有的时候她闹得太烦人了。像今天起来晚了,那晚上睡得就更晚。她睡不着我就没法上床,我一上床她就吵,我也睡不成。太烦了,这个小孩,真的管不住了。她能听还可以,根本不听啊!性格这么犟,以后再不听话就不行了,现在我又怕iPad(微信)上了以后,再过两年,认都不认识的人,叫她出去玩,她都会跟人家出去呀!(XJF1,2017.7.12)

面对如此不听管教的外孙女,外公也对自己的教育方式进行了反思。在和我们聊天中间,他突然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的方法不对?”随后,他又自己分析道:“方法不对,心狠不下来。采取强硬的措施、比较好的措施,可能可以的。我估计我们方法不对。这个我们心里明白,就是实际操作不来,不知道怎么操作。”(XJF2,2017.7.12)外公和外婆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所谓的“强硬措施”,就是要“打一打”。实际上,向来溺爱小洁的他们根本不舍得动手:

打过啊,打过也很后悔的。气得要打她,又怕失手。有时候我干脆避开,避得远远的。就奶奶(外婆)打,她打得轻一点。我有时候把凳子拿起来吓唬吓唬她,就怕失手。打能不能解决问题?我看解决不了问题。弄得不好就打坏了。(XJF2,2017.7.12)

小洁外公和外婆的这种心理并非特例。出于对孩子身世的同情和怜惜,一些法律孤儿的抚养人在管教孩子时很难做到不溺爱不纵容。在物质生活方面,尽管他们的经济条件并非十分理想,但出于对孩子缺失父母关爱的补偿心理,仍会尽可能地满足孩子的物质需求,如小洁就拥有苹果平板电脑,智浩购买了价格为1 000多元的自行车,还有好几个家庭为孩子配备了智能手机。对孩子的不合理要求,他们常常不懂如何拒绝。当孩子犯了错,他们也很难做到严厉批评和正确引导,还会以法律孤儿的坎坷身世为其开脱。就像萱萱的姨奶奶所说:“我们想想她(受了)多少苦,我们很多东西都那个(不说)了。”(XXF2,2017.7.19)这种只宽不严的教养方式显然不利于法律孤儿的成长,容易引发和助长法律孤儿的偏差行为。

(二)失望情绪下的不恰当归因

祖辈在代为履行教养责任时常出现的另一个问题是对法律孤儿的行为进行不恰当的归因。作为“罪犯父母”,老人们本就为自己生养出“不争气”的子女感到自责和失望,当法律孤儿不听从管教或发生亲子冲突时,他们就容易将问题原因归结到遗传或病理因素上,认为孩子的一些问题行为是天生的、是无法纠正和改变的,却忽略了分析孩子的心理需求和反思自身的教养方式。下面这段研究者与智浩奶奶的对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祖辈教养能力的不足,以及他们对孩子问题行为做出的不恰当归因:

智浩奶奶:他看到别人有什么东西,他就想要。所以我跟老头子两个人钱都不用,他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尽量满足他,就去买。人家有的东西,他也吵着要,我们就尽量满足他。

研究者:会吵得很厉害吗?

智浩奶奶:厉害厉害。跟他妈妈脾气一样。他的问题就是拖(拉)。做作业拖啊,拖到最后才做。脾气不好。吃饭也不好,不肯吃饭。睡觉也不好。晚上不睡,白天睡。就和他妈妈一样。他妈妈爱吃辣,他也爱吃辣,他妈妈怀他的时候玩手机不睡觉,他现在也不睡觉,不是个好种啊!

研究者: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呢?

智浩奶奶:玩手机,打游戏。玩到11点、12点。他说,你睡你的,我玩我的。我叫不动他。

研究者:你们怎么不把电脑给他关掉呢?

智浩奶奶:关掉就不得了啊,要命啊!以前我们把外面电源给他切断的。有一次我要去切断,正好被他看到了,那就翻天啦,他嗷嗷的叫啊,很凶!我就跟他说,这件事情是爷爷奶奶不对,但以前不是我们切断的啊!以前都是自然断电的,我就反复跟他道歉啊!他这个思想一天都在游戏里面,怎么办?他爸爸回来就好了,他爸爸至少还可以管他,打一下。我们又不能打。

研究者:你们打过他吗?

智浩奶奶:小的时候打过,现在不打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打了他,他就跑出去了,我还要出去找啊。现在更不敢打,你打他一下,他打你两下,我们打不过他。在学校里也这样。有一次,老师叫他作业重做,他就鼓着眼睛瞪着老师。老师打了他一下,说:“你干什么?耍流氓啊?”他也不响(说话)。老师就把他的书从书包里全倒出来,说:“以后你不要来上学了”。他也不捡。他说:“不读就不读了。”后来是老师自己捡起来,装到书包里去的。他好的听不进,坏的就一听就进。我说:“你这样将来就要和你爸爸一样,也要进去的!”有时候他不听话,我就说要打110,他听了之后还凶得不得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把他送出去,又不知道送到哪里去。(ZHF1,2017.10.15)

从智浩奶奶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她对智浩的教养方式存在很大问题。一方面,她毫无原则的溺爱养成了孩子随心所欲的不良行为习惯;另一方面,在无奈和失望之下,她只好把孩子的问题归结到其父母身上,采用“不是好种”、将来“也是要进去的”等羞辱性的字眼,伤及孩子的自尊心。在我与智浩的谈话中发现,尽管他的确喜欢网络游戏,但是并非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如果加以正确引导,或许反而能起到正向的激励作用。他告诉我,他的堂哥现在上大学,学的是动漫设计,他非常羡慕,以后也想学。当他把这个梦想告诉奶奶时,奶奶却完全不理睬他。后来我把智浩学习动漫设计的理想告诉奶奶,奶奶特地压低声音,非常紧张地对我说:“你们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个!你们要是这么说,以后我叫他不要打游戏,他就更加不听我的了!”(ZHF1,2017.10.15)正是由于不恰当的归因,智浩奶奶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对智浩的教育,不相信孩子有改正错误的可能性,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在我们访谈的其他几位祖辈中,也在不同程度上有进行不恰当归因的表现。例如,小洁上幼儿园时检查视力就有300多度近视,小洁外婆便认为这是其母亲怀孕时吸毒导致的。除此之外,她还把孩子性格倔强、不听话、上课思想不集中等问题都一律与母亲吸毒挂钩。用她的话来说:“这个小孩不一样的呀,就不一样,她和一般正常小孩不一样。因为她妈妈吃这个东西,生出来都有影响的。”(XJF1,2017.7.12)与她情况相似的还有嘉余的外婆:当老师向她反映嘉余上课时比较好动的情况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吸毒的影响。于是她告诉老师,可能是其母亲怀孕时吸毒“太兴奋”,导致了孩子现在的多动症,老师也因此不再提意见了。事实上,关于母亲孕期吸毒对子女的影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医学问题,目前医学界虽确认毒品会严重影响胎儿发育,但认为其对新生儿和大童的影响还难以预测(Domenici et al.,2009)。祖辈们将孩子的各种问题归咎于母亲吸毒,纯粹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个人猜测。由此一来,孩子的问题行为就被合理化,错失干预和矫正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