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如何做好思想工作？

第三六五问　薛宝钗是如何做思想工作的

我在前面说过，贾探春要在大观园推行改革，必须采取两项措施，一是临之以威，二是啖之以利，她成功地做到了。但是光有这两点还是不够的，还须做好思想工作，思想工作跟不上，改革同样难以进行。思想工作也须做好两点，一是晓之以理，二是动之以情，只有在思想上想通，在情感上接受，改革才能顺利进行。这个工作主要是由薛宝钗来做。这个人虽说是“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但是在真正进行改革的过程当中，她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出了大力，帮了贾探春的大忙，从而显示了高超的工作技巧和过人的思谋能力。

欲晓之以理，须先动之以情。薛宝钗首先从情意入手，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将货币收入改为实物缴纳。贾探春原本的设计是这样：“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里剥一层皮……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这个主意原本不错，怕这些承包者年终缴纳承包费时，被外头的账房横加需索，让她们交到里头来。可是她没有想到，交到里头，就是交到王熙凤的手里，那王熙凤也不是吃素的，她仍然会额外多勒索一些金钱，那些承包者仍然会受到盘剥。薛宝钗则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她一改往日不问闲事的态度，当即就建议：“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到不好。不如叫他们领一分子去，就派他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件事，不过是头油、脂粉、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们算算就省下多少来？”

她说“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到不好”，是什么意思？其潜台词是，缴费之时，仍须送礼，送礼的可以少缴，不送的必须多缴，而且每一个项目缴多少费，并没有硬性的规定，这就给收费者留下了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机会。她这个建议实际上是把单向承包改为双向承包，一方面承包园子里的经营管理权，一方面承包园子里的各项用度，把缴费这一个关口也取消了。这实际上是剥夺了王熙凤营私舞弊的机会。一向谨言慎行的薛宝钗为什么此时如此大胆？只因为这一场改革是王熙凤一手操纵的，她的助理平儿就在一边参与其事，她轻描淡写地这样一说，无论王熙凤还是贾探春都不会对她产生别的想法。这就让那些承包者彻底放了心，可以很畅快地去经营自己的事业。

第二件事则想得更为周到。她说：“如今这园子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道。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几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那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他们也是日夜在园中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你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里既有出息，分内也该粘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索性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了，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上你们几个果子，多掐上几枝花儿，你们有冤无处诉呢！叫他们也得些便宜，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中国自秦、汉以来一直是小农经济，小农经济的主要生产资料是土地。而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中国实行土地国有，农民的土地是政府按照人口平均分配，这就造成了平均主义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所谓“恨人有，笑人无”，大家一样才算公平。贾探春实行的承包制，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承包制，没有至关重要的“竞标”这一环节，承包者是由探春几人指定的，“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这里面不仅有能力的考察，还有道德的考察，恐怕也不无私人印象在里面，因此很容易造成其他人的不服。如果不分出一些利润来分与那些未承包者，势必造成管理的难度，甚至会使承包制半途夭折。正如薛宝钗所说：“多摘上你们几个果子，多掐上几枝花儿，你们有冤无处诉呢。”薛宝钗采取这个措施，在承包制中掺入一些平均制的因素，走共同发展的道路，所以这两个措施一出，得到普遍赞扬，“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不去受账房的辖制，又不与凤姐去算账，一年不过多拿出几吊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

这两项措施大得人心，众人心意顺畅时，薛宝钗就来言明她的大道理了。当那些未得到承包项目的老妈妈们假意推辞那意外之财时，她直奔主题地说：

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不说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们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管，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灾，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少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那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看管，皆因看得你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面，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或被那几个管家娘子知道了，他们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气？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何不你们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子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这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无易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自己想想这话。(www.xing528.com)

这一段话比较长，全文引录，是因为这一段话实在太重要，而一般读者和论者往往忽略。在这一段话中，薛宝钗首先把这一场改革做了性质的改变，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贾探春改革的初衷，是想改善贾府的财政状况，杜绝财务管理的弊端，可以视为经济措施。可是薛宝钗在她的讲话中，却成功地将一个经济措施转变为一项“民心工程”，将领导者的意图转变为群众的意志，使领导与群众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上下齐心，自然无往而不胜。我们看她不说这场改革是为了改善贾府的财政状况，而是说“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这进益”，似乎这一场改革完全是为了群众利益着想。有了前面两项具体措施，再有了这样的说词，众婆子们当然以为她所说千真万确，确实是为她们切身利益着想，从感情上就拉近了距离，她成为“亲民”的领导。由此，她便切入了主题，让婆子们各尽职守，不要“纵放人吃酒赌钱”，也就是说严明岗位纪律，加强安全防范。

她才是真正抓住了“代理”领导的真正要责。其实作为一个“代理”，只要在安全防范上不出大事，就是尽到了责任，其他都可忽略。因为她和贾探春的职责只是代理，不是真正的管理者，经营管理上的事情尽可听之任之。

不要小看她的这个认识，作为一个大家族，安全防范应该是头等大事，若是园中仆妇晚上值班时都去吃酒赌博，若是失火失盗，甚至出奸情人命，没准儿就造成整个家族的垮台。而且此前荣府也发生过火灾，第三十九回贾母正与刘姥姥说话时，南院里的马棚就起了火。而贾府的仆人却恰恰是吃酒赌博成风，书中屡屡道及。第七回宁府焦大就因为喝多酒，派他去送秦钟，他不但不去，反而破口大骂。焦大是有功之臣，他平时喝酒生事，也许可以原谅，可是在第四十五回，周瑞的儿子也因喝了酒，玩忽职守，还破口骂人，被凤姐打了四十棍子，若不是赖嬷嬷求情，就彻底撵出去了。第五十四回荣府的元宵宴，几个婆子送贾宝玉回大观园，就这么个空儿，她们还“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们偷空儿饮酒斗牌”。

对于这些现象，贾府的主子们尽人皆知，视若无睹，只要不是实在撞到枪口上，就不予理会。第四十五回薛宝钗打发一个婆子给林黛玉送燕窝，林黛玉便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快，夜又长了，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那个婆子也不隐瞒，笑着说：“不瞒姑娘呢，今年我沾了大光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对此，林黛玉的回答竟是：“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最后还送了她几百钱打酒吃。

这种现象若不整顿，迟早要出大事。论者言及书中贾家最后败落，爱说是因为元妃在宫廷争斗中失势，导致贾家被抄。他们因为念念不忘曹雪芹家是因为雍正上台，导致抄家的史实，总想把这个史实往书中贾家的头上套。我说不然，从书中描写来看，贾家的最后败落，实是内因在起作用，是多种因素凑合而成的结果。而在这多种因素之中，对下人管教不严，贪墨成风，玩忽职守，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薛宝钗很敏锐地看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格外强调这个严于职守的问题。但是她却不这样说，她只说是为了这些老妈妈们的脸面着想，也不说这些老妈妈们自身赌博吃酒，而是说她们纵放别人吃酒赌博，这就充分照顾了老妈妈们的自尊心，也在情理上与她们拉近了距离，所以这些老妈妈们听完她的讲话，竟然“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狠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真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将领导的意图变为群众的意愿，把经济的改革变为“民心工程”，用经济的改革拉动整个管理工作的跟进，薛宝钗的思维之缜密，谋略之周全，实在是令人佩服。曹雪芹在写出这个人物特色的同时，还让她很好地衬托了贾探春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两个人可谓相得益彰，日月同辉。她们互相配合，互相补充，演出了一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活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