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鲁迅先生的伟大自信力:纪念

鲁迅先生的伟大自信力:纪念

时间:2023-05-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纪念鲁迅先生唐弢朋友们,把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尊敬,集中在一块吧!我和鲁迅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自由谈》投稿以后了。因为那时候,鲁迅先生用笔名在《自由谈》上写稿,大家都知道了,但终于不知道他化的是什么名。但我并不认识鲁迅先生,只得由他去。鲁迅先生相信着自己,相信着中国的大众,那信念,永不动摇。鲁迅先生的伟大,就建立在这种自信力的上面。

鲁迅先生的伟大自信力:纪念

纪念鲁迅先生

唐 弢

朋友们,把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尊敬,集中在一块吧!不论人们用着怎样的荣誉来表彰这位伟人,……但最美丽的,最神圣的坟墓,却在我们的心头。

——罗曼·罗兰《和高尔基告别》

高尔基在提到俄罗斯的灰色的大众的时候,他这样说:

他们里面有许多人做着十年以后人生会怎样愉快的美梦,但从没有人问一问自己,如果我们只是作梦,到底有谁来使人生愉快呢?

我也是一个善于作梦的人,许多年来,看惯了卑污、欺诈、威胁、残杀,知道自己是生活在怎样丑恶的社会里,那结果,就不免常常有愤世的想头。然而我毕竟并非佛子,还不能“超凡入圣”,又不是庄生,也无法做到“唯无是非观”的境界,我分明的感到眼前这现实的丑恶,为了要暂时摆脱那苦闷,于是乎就作梦。

不过这梦却是做得比俄罗斯的灰色的大众还低能。我觉得:倘使要中国好起来,使她的人民有比较像样的生活可过,十年是决计不够的。所以我的梦常常拖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一个悠长的时期里。这样好像就虚无起来了,但我仍旧相信:有一天,愉快的日子终会到来的。

至于到底是谁来使人生愉快呢?我却一向没有想到。直等读了鲁迅先生的文章,得到和先生通信的机会,以至面领先生的教诲以后,这才渐渐地把这种虚无的思想克服过去了。因为我在他那里领会到真挚的感情,和忠实于自己的希望的努力。到底有谁来使人生愉快的问题,不但就此想到,而且也立刻解决了。答案只有一个:从那时起,我也知道随时努力于自己的梦想的实现,不再一味去做了。

这以后,我的匕首和投枪,就有了目标。

我和鲁迅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自由谈》投稿以后了。从一九三三年的夏天起,我随时写些短文,投到那时候的《申报》《自由谈》去。文章是并不一律的,但大抵以抒情和记事为多数,起初似乎很太平,然而孽由自作,后来竟也写些感想,发点议论,由此闹出乱子来。因为那时候,鲁迅先生用笔名在《自由谈》上写稿,大家都知道了,但终于不知道他化的是什么名。我的名字,《自由谈》以外,是不常见的,因为写得并不多。于是那些所谓“看文章专用嗅觉”的文豪们,就疑神疑鬼,妄加猜测起来。他们在我的文章里嗅到一点异端气,却向鲁迅先生“呜呜不已”,在那时候的《青光》和《晨曦》上,大排叭儿阵,表面上是围剿我的,骨子里却暗暗地指着鲁迅先生,大有刀口两面磨之势。纠纷由我而起,想起来,常常不免于歉然。

但我并不认识鲁迅先生,只得由他去。

这时候,小报上可就热闹起来了,有的说我不是鲁迅,有的说我终于还是鲁迅,真是议论纷纷。为了避免使别人蒙不白之冤,我就用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笔名,但有人说:这也是鲁迅。直到如今,施蛰存先生还不肯相信天地间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这对于我,真有一点“和尚在此,我却何往”之感了。

但我其实并没有跑掉,可疑的倒是那些文豪们的嗅觉。

大概是因为《自由谈》不是同人刊物,投稿者缺少碰面的机会吧,到得第二年的年初,编辑先生愿意掏腰包,请大家叙一叙,约了几个人,除去两位太太之外,其余都是经常的写稿者了。坐下来,恰好满满的一桌。

那一天,我到得不算迟,但先我而去的,连主人已经有五个了,鲁迅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个。互通姓名以后,他笑着说:

“你做文章,我挨骂!”

接着就谈到叭儿们的阵容,怎样谈法呢,现在记不清楚了。但即使记得清,我想,也还是不说的好。这并非因为“叭儿今已化腾蛇”,应该省事,倒是为了记忆已经零落,长此掇拾,不免把思绪搅乱,我将只有沉痈,写不出文章了。

然而无论如何,鲁迅先生的简短有力的语言,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时时在我的耳边浮动,不易于忘却。早些时候的革命文学家,喜欢把他画成冷酷,今之隐士,又怪他多疑而易怒,好像一辈子不容易亲近。这其实是不确的。和鲁迅先生在一起,我从来不发生什么压迫之感,也没有惶悚的心情,正相反,向他不但可以请教学术上的问题,也不妨谈谈私事,我觉得:长者的教导和侪辈的热情,是汇集在他的一身的。

那次吃饭,虽然有几个是初碰面,但也有他的老朋友在座,所以他谈得很多。到了现在,这一桌里的人,有的提倡过幽默,到西洋去著书了;有的做过官,上东洋去讲学了;有的在翻译;有的在弄古书;有的并无争执,却默默地疏远起来;有的虽经论争,却仍在同一目标下努力。而最可哀痛的是:我们竟失去了大家一致敬爱着的鲁迅先生,回想起来,又岂仅一点感慨而已。

凡是接近过鲁迅先生的人,一定会神往于他的对工作的认真,和那种伟大的为人的精神的吧。他总是那样地积极的,“梦着将来,而致力于达到这一种将来的现在”,抱了非常坚决的自信。他不但自信,而且也信着中国的大众。他说: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在这样坚强的自信力下,中国正在制造着自己的前途。

日本的报纸上,有好几次,登着鲁迅先生的谈话,一谈到中国的前途,他好像总是悲观的,这给了周作人先生很深的印象,到得现在,终于把鲁迅先生判定为“最近又有点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了。据我看来,这一转,是莫须有的。鲁迅先生相信着自己,相信着中国的大众,那信念,永不动摇。只有对于另一群人,对于在这另一群人手里的中国的前途,他才是一个绝对的悲观论者。他看清楚了:“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对“荒淫与无耻”抱悲观,是一种自信。

鲁迅先生的伟大,就建立在这种自信力的上面。他不爬上去帮凶,也不躺下来装死,不投降,不妥协,一支“金不换”扫荡了黑暗的一切。直到临死以前,还给我们留下宝贵的战斗的提示。

至少,近十年来,他是一点也没有虚无主义的倾向的。

不过在文学上,周作人先生说他长于整理,却还不算是“立异”,“异”的是只提这一点。

鲁迅先生长于创作,有《呐喊》,《彷徨》等书为证,是事实;长于翻译,有《死魂灵》和他的对于翻译的意见为证,是事实;长于整理,有《中国小说史略》,《小说旧闻钞》,以及在计划中的《中国文学史》和尚未付印的《古小说钩沈》等书为证,也是事实。凡事实,虽有参差,却决非爱憎所能掩。

《古小说钩沈》尚未出版,我们看不见。且不提吧。即就已经出版的几种而论,有见解,有系统,有虚心的探求,十分谨严。他从来不肯把古书当烂膏药,像那些搬运家一样,在自己的文章里胡贴一阵。“夜读”既不乱“抄”,“风雨”尤忌瞎“谈”,他有的是锐利的眼光,认真的精神。

谁说他不长于整理!

然而鲁迅先生整理古书,却不曾被古书所整理。

有一次,他对我说:“弄古书,要没有道学气,以避免迂阔和拘泥;但也绝对不宜有才子气。”

过了一会,又微微地叹息着说:(www.xing528.com)

“要那样,即使求之今人,也是很难得的。”

对于他的话,我并没有深思。因为我正神往于他的谈话的姿势,那种严肃而又诚挚的态度。我想:倘使他有闲,又高兴谈,即使接连着谈几个通宵,也不会使人厌倦的。

“费点工夫,你可以整理出一部文网史来的吧?”

我吃了一惊。那双闪烁的眼睛注视着我,在等待着回答。我只得嗫嚅着说:“这,我的能力怕够不上!环境是一种阻碍,而且对于古书,我不过随便翻翻,从来不打算在这上面用大气力!”

“随便翻翻是可以的,但必须不随便乱写!”

他想着,把手里的烟头抛掉了,严肃地说:“是的,还是多看一点外国书,对于你,这是更为有益的!”

叫我多看一点外国书,也并非不经思索的敷衍。

前年秋天,我在有一封写给他的信里,说自己很愿意学学日文。借此可以多看一点书,并作翻译时候的参照,请他给我介绍几本日文的学习书。回信来了,他劝我划出三四年功夫来,先学日文,其间也带学一点俄文,并且不要间断。他又告诉我日本翻译界的情形,和学习日文所必须知道的几点,那时候,他正生着病在发热。

过了几天,内山书店关于日文书籍的目录寄来了,书名上面加着箭头的,是书店老板的推荐,他就在所推荐的书里挑了五本,我当时因为一次买不起,就自己选买了两本。但后来读的,却并不就是这两本。

而且一共也只读了两个月书。

两个月后,我的学日文计划失败了,其中的缘故很多,一时说不清。但鲁迅先生仍旧给我鼓励,劝我自修。不要间断。我又终于间断了,而且还索性完全放弃它。所以放弃的缘故也很多,一时说不清。但我得承认一句,艰难犹如钢铁,只有奋斗的火力可以熔化它。然而我没有,我因此更其想念鲁迅先生了。

这以后,有许多日子不曾碰到他。也没有通信。

直到今年春天,因为往江湾路去找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才又在一个地方碰到他。他的脸色很憔悴,有咳嗽,但说话还是那么地有风趣,使人失笑,又促人深思。

我们坐下来,谈着闲天,自然,这闲天总离不了文坛。正如某先生所说,鲁迅先生在私谈里,也常用有趣的比喻,来臧否人物的,但即使是否吧,他也总留着余地,寄托着希望。说他对同一阵营里的人会“格杀勿论”,是诬陷。被鲁迅先生“格杀勿论”的,必须是无可救药的昏蛋。

“叫他屈服,要不然,就消灭他!”

当我问起他的健康的时候,他叹息着说:

“我想做的事情多得很,但现在,也要为体力所限了。”

沉默了片刻,他问我道:

“你前回说的那一段事,有没有把它写成文章的意思?”

“有是有的,但我现在还不能写。”我说着,又反问,“你以为很可以写下来么?”

“可以写。但其实也平常,在中国,这一类事情太多了。”

他的脸色有点凄苦,像是在回忆。

“写了出来,是讽刺。也就因此,××老爷要把我的名字从中国驱除。但是,这却是一件颇为费力的工作。”

说到末一句,他笑了。

这半年来,我因为囿于人事,没有去访问过鲁迅先生,对于他的病,也只能写几封信去问候。今年六月三日,是他病势转剧的时候,他在来信里说:“我病加重,连字也不会写了,但也许就会好起来。”

是的,谁不希望他好起来呢?

而他也终于好起来了。不料噩耗就跟在这“好起来”的后面。他终于度不过一九三六——这可诅咒的一年!大战正待爆发,而我们已经失去了两个最正直的,最爱和平的巨人。

这悲痛是世界的!

十年以前,鲁迅先生反封建,反道学,反开倒车,进攻改良主义,进攻一切旧堡垒;十年以来,鲁迅先生反帝,反法西斯,反资本主义,扫荡了帮闲艺术家民族主义文学家,给新文学开辟了一条阔大的道路,替中国语文作了一次基本的改革,同时,也为民族革命战争留下有益的提示,抚育了坚强的实力。他才真是新中国的奠基者

对于他的死,大众的损失,远过于个人的哀痛了。

然而鲁迅先生的精神是不会消失的。死亡的对于战士,是空漠,但对于活着的同伴,却是一种激励。从此以后,爱先生的人,将会更爱先生之所爱,而更恶先生之所恶的吧。后死者的肩上,重起来了。

(1936年11月15日上海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