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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布雷:小马塞尔难忘的乐园

时间:2023-07-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关于贡布雷,作家想起了哪些呢?在贡布雷,是她给小马塞尔的生活增添了另一种乐趣,使他不能忘怀。贡布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第一卷《贡布雷》回答了这些问题。贡布雷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中世纪的城墙及以圣人姓氏命名的街道隐藏着它的历史。在贡布雷的时候,作者常和祖父母、父母一起去教

贡布雷:小马塞尔难忘的乐园

关于贡布雷,作家想起了哪些呢?

首先是莱奥妮姑妈。

从整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部作品具有两个明显特色:其一,人物、事件互相关联,环环相扣,如建筑物之砖瓦木石一般融为一体,其二,人物、事件均有不寻常意义,绝无闲笔,可以说刻骨铭心,在时间中磨蚀不尽。这也很符合这部回忆性、意识流动型小说的必然,因为记忆总是需要触发,现实的触发和记忆转化为现实后的触发,所以是一事带一事,一人引一人;又,记忆是不断积累、层层堆叠的,如不是曾经引起强烈感觉、刻下深深印痕,便无法“浮出海面”,化入现实。莱奥妮姑妈具备第一条件,与“小玛德莱娜”的味觉直接相关。但若仅此而已,那么她就可能被一笔带过。事实上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她的言行心态,这是为什么呢?解释只有一个:作者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者说,将自己的心态、感受投射向了处境相似的姑妈。还有一个反证:贡布雷的主要人物都与以后的回忆相关,唯莱奥妮是一个局部主角。那么求其因于处境、心境近似当是最合理的了。即使这些不能肯定,有一点是无疑的:叙事者以他的心态(与特定处境相连)去推断、描写姑妈的心态,因而作为笔下人物,他们肯定是类似的,原型如何,反倒并不重要。姑妈这个形象的意义在于,可以由她来反观作者心态。当然,这种类似只是作者详写她的原因,并非由此导致完全的借彼写已。小说中姑妈是一个独立的形象,也是一个有趣的形象。

这位自认为“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并在里边飘浮的姑妈,说话总是轻言细语,担心声音大了,脑子里的碎物会移动。作者以打趣的口吻回顾说,她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日夜不睡,大家都不点破;如果她想在白天打个瞌睡,大家就说她要“思考思考”。她每天都要多次向弗朗索瓦丝打听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比如她从窗口看到外边走过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便要急不可待地拉铃让弗朗索瓦丝上来,打发她去杂货铺买点东西,好向老板将这个陌生人打听个明白。有一回她看见外边有条陌生的狗,便不住地搜索枯肠,要弄个水落石出。弗朗索瓦丝为免使她“耗费精神”,便断言那是某人家的,可姑妈的批判精神轻易不接受不可靠的说法,如果不是弗瓦丝将话题转到每顿必吃的芦笋身上,引起她的抱怨,她还要穷追不舍。每回马塞尔和父母从教堂回来,姑妈都要派人向他们打听外面的情形,而他们往往是不能让她满意的。最称她心的是一个能言会道、轶闻掌故颇多、又极擅逢迎之术的老姑娘欧莉拉。姑妈之所以不惜每次付一铜子的代价(当然不是以雇请而是以人情酬谢的方式)请她来,是因她既不象某一类来访者,总劝姑妈不要“顾影自怜”,说什么阳光与牛肉比卧床与服药更有补益;又不象另一类人,竟然附和姑妈那些自哀自怜的丧气话,说她“还能拖一阵子”!而欧拉莉则既赞成她卧床服药,又担保她能活一百年——尽管姑妈不乐意人家用确切的日期来判定她能有的寿限,她还是宽心了许多。因为欧拉莉既能给姑妈解闷,又不使姑妈累着。所以她的来访于姑妈是莫大的愉快。只是,对她来访的渴盼,又让姑妈痛苦,就象挨饿的人饿过了头一样——有心的读者当记得小马塞尔在贡布雷那个孤独的小房子里期待妈妈上楼来吻他来的心情,也是这般因渴盼而痛苦。

姑妈的讳疾忌医和自认有病的心态,在普鲁斯特身上也有表现。他之所以自认有病,是因为他本来身体就虚弱,一直被当作病人在照顾,这无形中加强了他的有病意识,而母亲死后,他悲痛欲绝,精神支柱已崩溃,自认已成废人,更加害怕、厌烦外界,因而人为与世隔绝。在这点上,莱奥妮姑妈其实就是他的写照。那么他有不有可能讳疾忌医呢?很可能。一方面,他自觉心如死灰,不愿就医;另一方面,他有文学追求,不甘心早逝,也不愿接受这一可能性,所以拒绝就医。他不就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习惯了生病,如同莱奥妮姑妈习惯了卧床服药一样。

病则多疑,小说还写到了姑妈的莫名其妙的可气可笑的猜疑,她怀疑女仆弗朗索瓦兹手脚不干净,又怀疑欧拉莉前来拜访有所图谋。她的这种疑心,在普鲁斯特身上是不鲜见的。普鲁斯特是将姑妈当一个小说人物在描写、塑造,只是在他以调侃的笔调刻画她时,不自觉就暴露了自己。

从作家对弗郎索瓦丝的主观评判上可直接看出他的多疑。他说,弗朗索瓦丝不让别的仆人插入他家。他家一度请了一个厨娘,她便整天支使这个怀孕的厨娘干重活和没完没了地削芦笋。多年后他们才知道那年夏天之所以天天吃芦笋,是因为芦笋气味能诱发帮厨女工的哮喘病,弄得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退出他们家也就是弗朗索瓦丝的生活圈子。

弗朗索瓦兹是一个粗人,说她想运用药物知识来赶走女工,有些难以想像,这更象是疑心重重的作者的主观臆断,是猜疑。而他之所以这样联想,是因他自己有哮喘病,具有那些医药常识

不过这段描写倒非常鲜明地体现了弗朗索瓦丝的个性。弗朗索瓦丝是一个虽不重要却与作者家庭关系密切的人物。在贡布雷,是她给小马塞尔的生活增添了另一种乐趣,使他不能忘怀。他写道,星期天是她大显身手的日子,比平常要多好几道菜。尤其是最后一道巧克力冰淇淋,是她别出心裁的个人精作。谁要是拒绝品味这轻盈的“应景诗”,就会立刻沦入“大老粗”之列,正如面对一幅艺术作品,不重作者的意图与签名,却重作品的用材和数量一样。即使不吃完也会伤害弗朗索瓦丝,其程度相当于在没听完一首曲子之前,就当着作家的面站起来走掉一样严重。

莱奥妮姑妈和欧拉莉是昙花一现式的人物,弗朗索瓦丝则是一如既往的配角。贡布雷的人物很多,有些人仅仅出现一个名字,然而忽略了它的人将会大吃一惊,因为它竟会在回忆的进展过程中渐渐显出如此丰富的内涵,如同山洪卷过露出山石沟谷、草木屋舍。

贡布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个作者的老家,因为作家的小说而更名的小镇,究竟还给了他哪些记忆?这些记忆又怎样地影响了他的人生、与他的作品有哪些关联。

《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第一卷《贡布雷》回答了这些问题。

贡布雷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中世纪的城墙及以圣人姓氏命名的街道隐藏着它的历史。那座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的饱经沧桑的教堂、那具有难于言传的意味的、曾引起作者的无限遐思、时常在暗中促他在内心询问的圣伊莱尔钟楼,直到作者中年仍都历历在目。它们完整地保留了他当年的心境。

在贡布雷的时候,作者常和祖父母、父母一起去教堂做弥撒。贡布雷教堂给小马塞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非常喜欢这座古老得破旧的建筑。它有重重叠叠的哥特式的、风姿绰约的拱门,挡住了通往钟楼的楼梯,象一群千娇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挡住了身后土里土气、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它的塔楼直刺青天,它的地下室深陷进中世纪的黑暗。它的后殿毫无宗教情调。它紧挨住宅,几乎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但在教堂与非教堂之间,却有一道作者的“思想不能逾越的界线”。

作者思想不能逾越的界线是什么呢?是阅历有限的小孩子的想像界线。当年的小马塞尔绝对想不到几十年后他会重新想起幼时面对教堂浮想联翩、迷氵蒙混沌的情景,而几十年后当他这样回想时,他如何能不感慨万千!时间总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它曾在未来方向上给人一道又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可在过去方向上,这些界线,主体发现,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作者一生中有过那么多次类似体验,最初的未知与神秘,在真相大白后,却都是那么简单与平凡。这就是时间的真理。

作者尤为不能忘怀的是贡布雷的钟楼。最初的原因当是在于他信任与热爱的外祖母,她很喜欢它,并且形象地说,如果它会弹钢琴的话,她相信它一定不会弹得干巴无味。这些话吸引了小马塞尔对它的注意后,它便和他的其他一些感受也发生了联系而进入记忆。在他记忆中,他们做完弥撒出来时所见的、白日将尽时的钟楼格外温柔:绕塔飞翔的鸟儿的叫声更衬托出它的寂静,更拔高了它的尖顶,使它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意味。

“难以言传的意味”来自哪儿?来自一颗幼稚心灵和一颗苍老心灵的交接处。当年的小马塞尔看见钟楼隐有所感,现在的“老”普鲁斯特力图重新探索那其间意味,所以觉得“难以言传”。正因有这种难言意味存在,钟楼才记忆犹新;又正因钟楼昔日引发的感觉也与作者一生中许许多多其他感觉相叠印,其意味才更加难以言传。他说,他经常感慨逝去的感觉无法在记忆的版画中重现,只有贡布雷的钟楼,才完整地保留了他当年的心境。每当他从某地的钟楼上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特征时,他便会呆立着苦思冥想地追忆,并在内心深处感到从遗忘中夺回来的地盘逐渐变得结实、得到重建。他在自己心中询问着自己的道路,比实际生活中的迷失更为焦虑。

圣伊莱尔钟楼在小说中是一个多次出现的、意味深长的象征物。它象征着记忆的点串成线,将过去、现在以及过去与现在之间长长的过程连结起来,构成完整的重现的生命经历。叙事者在今天,其思绪直接抛向多年以前的贡布雷的圣伊莱尔,圣伊莱尔象桥的岸基上的第一个墩;此后,由于作者对钟楼的特殊感情,他注意到了许多钟楼并留下印象,这些钟楼印象是另一些桥墩,它们各与一段具体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相关。所有的桥墩顶起了一座桥,将一生记忆联成一个整体。桥墩是记忆之点,点与点之间互相关联、互相提示、启发,记忆便成了线、成了片,桥墩上便铺起生命之桥。在整部小说中,这样的象征物、关联点很多,只是不是如此突出、具体。它们是小说的潜在框架,是构筑大厦的沙、石、砖、瓦、椽、檩和梁柱。(www.xing528.com)

在做完弥撒、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小马塞尔一家经常遇到勒格朗丹先生。这并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读者将会发现,作者在沿贡布雷的两边——期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展开情节,许多人物都与这两家相关(此外就是和马塞尔自家相关),这些人物的不动声色的出现,实际上是作者在“漫不经心”地,带着读者不知不觉地向斯万家或盖尔芒特家走近,向他童年时心向神往的充满神奇色彩的地方走近。勒格朗丹先生,是普鲁斯在走向盖尔芒特家的路上遇到的众多人物之一。这位勒格朗丹先生是一个修养全面、谈锋甚健的人。他的姐姐嫁给了巴尔贝克附近的一位贵族,而他却常攻击贵族,使马塞尔那正直的、既鄙视攀附权贵行为、更鄙视隐瞒这种行为的虚伪言论的祖母很不以为然。他诚然谈吐高雅,只是过于讲究,连那微笑也是刻意加工过的,稍带讥讽、略含失意、更有点漫不经心。有一回,勒格朗丹先生与一个女人在一起,而没和马塞尔一家打招呼,只给了一个既足以向他们表示友好、又不影响那位高贵女士的注意力的一瞥。他们终于察觉了他攀附权贵的心理。而他却虚伪地、不遗余力地隐瞒它。有一回,马塞尔出于了解盖尔芒特家的愿望(虽然贵族阶级已趋衰落,向往、攀附贵族之时尚仍在,连小马塞尔也深受影响,当然性质不同——前者属流俗,后者仅是好奇),向勒格朗丹先生打听。勒格朗丹先生是什么反应呢?对此作者有一番非常精彩的描写,通过它读者既可以了解勒格朗丹先生的心态,又可略窥当时的法国风尚,还可以一览普鲁斯特文笔的敏捷、灵巧、生动、优美:

我的朋友一听到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他的蓝眼珠中央立刻出现一个深褐色的漏洞,好像被一根无形的针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则泛起蔚蓝色的涟漪。他的眼圈顿时发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的眼神却象万箭穿胸的美丽殉道者,依然充满痛苦。“不,我不认识她们,”他说,那语气不象一句简单的答话、普通的说明那样自然而流畅;他说得一字一顿,又点头又弯腰,好像在说一件别人不信、他为了说服对方不得不加以强调的事情,似乎他不认识盖尔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时他又装成像不能回避某种尴尬局面似的,觉得与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认,好让人家觉得自己很坦然,并无丝毫勉强之处,而是轻松、愉快、由衷地直认不讳;再说同盖尔芒特没有联系的这件事情本身也并不使他感到遗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愿的,因为是某种家庭传统,例如道德原则和不便明说的誓约之类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盖尔芒特交往。“不,”他接着用自己的话来解释方才的语气,“我不认识她们,我也从来没想过结识她们;我始终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独立。你知道,我其实多少是个雅各宾派。许多人劝我,说我不该不去结交盖尔芒特,说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象头老熊。可是,这种名声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说实话,这入出间我几乎无所留恋,除了少数几座教堂,两三本书,四五幅画;还有这样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风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无法看清的鲜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当时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必须坚持自己的独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这又在哪一点上使你显得象头笨熊?但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说的不尽是实话,他并不象他所说的那样只爱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爱住在宫堡里的贵族,他很怕招他们讨厌,他甚至不敢让他们发现自己的朋友当中有布尔乔亚,有公证人和经纪人的,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宁可自己不在场,躲得远远的,让人“鞭长莫及”。他是贪图虚荣的人。当然他在我的长辈和我都十分爱听的言谈中,绝不会透露半点趋炎附势的痕迹。我若问他:“您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吗?”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说:“不,我从来没想结识他们。”可惜的是回答这话的他实际听命于被他深深地埋在心里,从不出头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另一位却能说出有关我们心目中的他,以及有关他贪图虚荣的不少难避嫌疑的常故来。其实,他刚才眼睛里出现的那个漏洞,他嘴边掠过的那丝苦笑,他语气中的那过分强调,以及他瞬间象势利殉道者那样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状,早已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击中我的痛处了,不,我不认识盖尔芒特,别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彻骨的这块伤疤了。”这位桀骜不驯,气势汹汹的勒格朗丹虽无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词,却有人称之为“反射”的犀利无比的对应能力,故而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还没来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经抢先表了态,害得我们的朋友处心积虑,力求弥补“另一个自我”不慎造成的坏印象,却毕竟无济于事,充其量只能勉强遮掩罢了。

实际上,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夫,就是大名鼎鼎的盖尔芒特家族外围成员之一。当时贵族余威尚在,民主共和思想亦成新潮,处于时代变化之夹缝里的人,便一面抑制不住积久成习的对贵族门第、地位的钦羡与神往,一面又要掩饰这个念头而赶赶另一种时髦。在普鲁斯特一家身上,在另一个主人公——斯万身上,这种复杂社会心理的影响也较为明显,这是一般读者理解作品时难以想到、容易忽略的。

作者通过这位先生预告了第二部第二卷的巴尔贝克海滨旅游。并且读者将在该卷中看到他的姐夫在巴尔贝克正面出场,显露其身所沾的盖尔芒特家族之光,从而证明此时的勒格朗丹是鬼话连篇。作者之父为了使马塞尔和祖母前往旅游有个照应,希望勒格朗丹先生能提供其姐地址甚至写一封引见信,可他为了不暴露自己与他所“痛恨”和“斥骂”的贵族之间的姻缘联系,闪烁其词,百般回避。此后普鲁斯特教授多次追问,他仍是滴水不漏,只是从此他在马塞尔一家面前再也高雅、自然不起来了。

马塞尔一家有时还遇到一位对“时尚纵容青年不修边幅”深恶痛疾的老先生,他的大名因为与肖邦和马特纳夫人联系在一起同时为马塞尔所闻而如雷贯耳:凡德伊先生,作曲家或钢琴家。他家的房子正在一个马塞尔常去的小山头下面,因而马塞尔得以居高临下将他家的秘密一览无遗:马塞尔看见当仆人通报他的父母来访时,作曲家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钢琴上显眼的位子,待马塞尔的父母走进客厅,作曲家却又把曲谱收了回来——似乎是怕来客以为他之所以见到他们如此高兴只是为了可以给他们演奏自己的作品。每回马塞尔的母亲怂恿他演奏,这位钢琴家总埋怨说:“不知道谁把这谱子放在钢琴上了,它本来没有在这里。”马塞尔还看到,在这位德行高尚、愤世嫉俗的老夫子去世后,他至为疼爱的女儿,那个粗嗓门的“假小子”,当着他遗像的面,和她的女友在一起鬼混,还纵容她的女友唾他的面!

凡德伊先生与普鲁斯特的回忆有何等程度的重要联系呢?

首先,凡德伊奏鸣曲,是与圣伊莱尔钟楼一样多次在重要场合上出现的象征物,它跨过一段又一段时间,将记忆与现实乃至记忆中的记忆和记忆中的现实联为一体,并通过在不同时间点的停留引起前后同一对象的不同感觉的对照,从而导出对时间的奥秘和对人生的奥秘的深思。

其次,凡德伊小姐与女友的同性恋当时给了小马塞尔以深深刺激,毫无疑问他是从严厉的凡德伊先生的立场出发对此持厌恶态度并感到可怕的,这种早期经历使得他成年之后对类似行为极为敏感,记忆也尤为清晰,所以他小说中出现了多次同性恋情景,如斯万夫人与某贵妇,絮比安与夏吕斯;同时,这还使他容易将同性交往朝这方面联想,如他对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关系的猜疑。这种猜疑很可能是无端的,甚至絮比安与夏吕斯的同性恋都可能是他臆断而生造的情节,读者如果不注意这些事情之间的内在联系,便很可能被作者欺瞒了去。全书中关于同性恋的描写相当多,也可以从这方面去理解。

作者小时候很爱看戏,但家里不让他看。他只能通过戏剧预告来想像,并因此而对演员着迷异常。但他分不清女演员与交际花的区别,将常去叔祖父家的一位粉衣女郎当作女演员一样崇慕,并不惜找借口闯进叔祖父家去见她。这就正面引出了斯万夫人——以前是借他人之口介绍或客观叙述中提及。但作者没有明确指出这是谁,因为就实际情景而言,当时的马塞尔并不认识斯万夫人,另外,通过暗示诱发读者联想,从而自己发现,这必然带来阅读快感。作者有意藏而不露,这种手法是相当高超的。他只是强调这位粉衣女郎爱在母语中夹带英文,而当他走进斯万夫人周围时,这类“文白夹杂”、“不伦不类”的话再次出现;另一个暗示是:小说第一部第二卷中曾在不太引人注意之处提到,斯万听说夫人与马塞尔叔祖父有染而要去找他拼命。作者常用这种客观叙述,不特意指明人物自身联系与相互关系,而让读者从不同场景、情节中去判断、推理直至发现。所以读者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诧异与恍然大悟的惊喜。

作者提到他在贡布雷时经常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并且很爱看贝戈特的作品,那是一位比他大几岁的同学布洛克推荐的。这就又引出了两个重要人物。布洛克是一个犹太人,因为当时法国普遍存在着排犹情绪(德雷福斯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更由于布洛克性格狂放,说话口气玩世不恭,不受马塞尔家人欢迎。正是这个狂放的小伙子曾领马塞尔去妓院,向马塞尔灌输女人骨底子里是淫妇的观点,使得马塞尔后来在阿尔贝蒂娜面前误解其意而欲行非礼。这个人物不是很重要,但也是整个人物网络中的重要一环。至于贝戈特,无论是作为小说结构中的一环,还是单作为与主人公相连系的一方,其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的。这个年轻的、并未能免俗的作家,一度被小马塞尔设想为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位超凡入圣的神父。这印象来自他的作品,马塞尔说它使他心醉神迷。贝氏之作文笔精细,文风高雅,形象美妙,富有乐感。并且,马塞尔常从贝作中发现他曾有过的想法,甚至,有些话与他失眠时写给他祖母、母亲的信意思完全一样。贝戈特印证、肯定了他的许多意念与行为,使他感到平庸的生活与真实王国之间并无鸿沟,使他有了信心,高兴得象伏在久别重逢的父亲怀里似的伏在书上哭起来。

由此可见贝氏作品对普鲁斯特影响之深。虽然后来普鲁斯特亲见贝戈特后觉得与想像有天壤之别,虽然其人其作都失去了原来的光环(光因不知而生、因知而退,这是普氏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今天的读者仍能从《追忆似水流年》中看到,用于形容贝戈特作品的词,借用来说明《追》之特色,正是恰如其分的。

贡布雷的人物,最重要的是斯万一家和盖尔芒特一家。作者经常沿这两家的方向散步出镇。斯万何许人也?他与作者的关系是:第一,他是作者的初恋女孩的父亲,是一个既自由出入上流社会、又混迹于庸俗沙龙的颇有争议的人。第二,他不仅是第一部第二卷的主角,而且是整部小说的三个人物系列之一的代表(另二系列是马塞尔一家,盖尔芒特一家,马塞尔一家是中心,与另两家发生关系,着眼点在这两家)。第三,他身上带有作者的影子。他的躯体是作者的一个朋友的(其原型是普鲁斯特的好友、花花公子、才子夏尔·阿斯),他的心灵、情感及性格是作者本人的。夏尔·斯万是马塞尔家的常客,是不眠之夜的亮点附近的、直接亮过相的角色。他必然会很快进入作者的回忆流程,与此同时还带出两个人物:出身不明、非议颇多的斯万夫人和斯万小姐。斯万小姐是这一家的核心人物,她寄托了作者最初的爱,还给了作者最后的启示——真相大白后对昔日那迷茫自扰的局中人的慨叹。马塞尔之所以爱上她,是因为她有一个神秘非凡的父亲,有一个染头发、抹口红的漂亮母亲,并能见到贝戈特这样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让马塞尔自愧不如,并充满羡慕。他是那么渴望成为她的朋友,进入她的生活圈子。以至“一心爱上她了。”一回他随祖父和父亲去斯万家那边散步,突然遇见了斯万小姐。他的目光想扑上去抚摸她并将她掠走;又蛮横地试图强迫她注意他、认识他,她看见了他,带着含而不露的微笑盯着他,并作了一个不可捉摸的手势——当时他认为是侮慢,多年后才从她那儿得知真相。可恨的是她被她的母亲及母亲的情夫叫走了。他深深记下了她的名字:希尔贝特。希尔贝特在第一部第三卷和第二部第一卷中是主角。斯万夫人的情夫夏吕斯是盖尔芒特家的成员,这在第二部第二卷中才正面提到,并渐次登台成为重要角色。

盖尔芒特家是一户没落贵族,贡布雷的名誉领主。他们家在贡布雷镇外拥有一座环境幽雅的别墅,且又在巴黎拥有一栋公寓,第三卷中马塞尔一家搬到这座公寓的一个套间居住,从而使他得以进入盖尔芒特家。盖尔芒特家,尤其盖尔芒特夫人,也是全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道是“老虎死了架子不倒”,盖尔芒特一家仍然讲究排场,讲不起就隐居起来以维护贵族的自尊。他们家的沙龙是一般人难以进入的。普鲁斯特之所以记起盖尔芒特夫人和她一家,一是因为残余时尚使她和她家仍是贡布雷人的议论中心,从而使马塞尔将其设想为天人。二是因为他和父亲祖父等曾去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小马塞尔一直希望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结果,在贡布雷教堂的一次婚礼上,他真见到了她,她的相貌、体态与她的姓氏很不相称(实际上是与他的想像、期望不相称),但看着看着,他终于“觉到了她的雍容华贵,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了不寻常的色彩”。他还想入非非地认为她也注意到他了,于是也“立刻爱上了她”。希尔贝特的绝无可能倾心于他足以使他痴情相思,而盖尔芒特夫人的“可能”与他两心相悦同样足以使他魂牵梦萦。这种想入非非和自作多情对于一个小孩,对于几年后的那个青春少男,都是自然而然的,有关的心理描写,也屡见不鲜,令人钦佩作者的坦率与细腻。

在贡布雷时的小马塞尔爱读书也爱沉思,或说遐思,浮想。这几者的一致之处是给了他一个隐蔽所,他躲进书中或躲进自己的思想都感到安全,而这又不妨碍他以无关利害而纯为审美的眼光去看外界。有时他一个人去小山上或田野间散步,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常常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奇思异想。孤独给他一种莫名的激动,他同时产生了一种欲望,希望遇见一位农家女子,让他拥进怀中。他用他的“眼光挤压田野,想从中挤出一位姑娘来,结果枉费精神”。在作者孤独的一生中,这种渴望、这种胡思乱想,是无以计数的。小说中出现的几处,不过是在某些事情启示下附带写出的。

作者还记得许多,比如某个中午即将开往前线的军队在他家引起的骚动,比如一片山楂花给他带来的无限遐思,比如他渴望成为大作家而苦于无能的烦恼……梅塞格利丝那边(即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给他的一切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础和深度、广度,使他在很久以后还能忘情地嗅到长存于心的花香,并力图用洋洋数百万言使这种往日的芬芳重现出来。

就这样,作者往往遐思达旦,想到了许多许多。由不眠之夜的一个亮点,到一种味觉使贡布雷的人物情景历历在目,更由于记忆的连锁反应,这些人物情景又带出了许多事,于是,以马塞尔一家为中心和视听角度,以斯万家和盖尔芒特家为延伸出去的两边,以一些最关键的人、事、物为更多人、事、物的引子,这一切构成了《追忆似水年华》这座大厦的基础。这就是小说第一部第一卷《贡布雷》的主要内容和意义。细心的、或者说记忆力强的(假如不多读几遍的话)读者将从以后的部、卷中不断发现似曾相识的人、事、物,不断产生互相对应比照的感觉与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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