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在宋元文学史中的成就与影响

第三节　周邦彦

北宋后期的著名词人还有周邦彦，他是“大晟词人”的代表。宋徽宗时，为了粉饰太平，曾设大晟府，专管整理乐章乐曲，命周邦彦等词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张炎《词源》)，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大晟词人”。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早年行为少检，疏狂放荡，虽博览百家之书，但不为州里所推重。神宗元丰初(1078)，游京师，献《汴都赋》万余言，赞京都盛况，为神宗所赏识，命为太学正，致力于辞章。五年后，曾出任庐州(安徽合肥)，溧水等地。哲宗绍圣三年(1096)，回京任过国子监主簿、校书郎等职。徽宗时，曾出任隆德府、明州，后提举大晟府，供奉朝廷。晚年又外调顺昌府、处州等处，卒于南京(河南商丘市南)，年六十六(见《宋史·文苑传》)。今有《清真集》(又名《片玉集》)行世，存词一百八十二首。

周邦彦既是御用词臣，免不了要写一些歌颂皇帝的恩德、描绘朝廷祥瑞事迹之作，这些“应制”产品，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都不足称道。周邦彦一生，无论在京在外，都常与歌舞伎人来往，与柳永有某些相似之处，因此在写飘泊羁旅和离愁别恨方面，也接受了柳词的影响。这类词，有一定的真情实感，在形式上刻意雕琢，所以显得“富艳精工”、“缜密典丽”，自成一家，受到“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的重视。如《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鹯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是一首缠绵悱恻的咏物词。词中以花拟人，先写留春不住，春去花落。次写花落狼藉纷飞的状态，用蜂蝶叩窗寻香，表示对落花的惋惜。再写花谢之后的凄寂，流露出作者的惆怅心情，特别是写残花“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表现了蔷薇宁残不卑的品格。最后表现了对残花的依恋。词中充满了爱花惜花之情，寄寓了作者自己的一些生活感受，意味深长，极尽铺叙之能事。《六丑》是周邦彦自制的长调，可以代表周词善于铺陈，情意婉转，写景状物纤绵工巧的特点。

他的令词，限于字数，没有多方铺叙，但也能抓住事物特征和典型的场面，传情达意。如《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写出了恋人相会难分难舍的心情。上片写纤手破橙相赠，情节生动；下片写低声软语款留，情意缠绵。前者用实物烘托出室内的温馨，后者用言语渲染室外寒冷。据张端义《贵耳集》载：道君(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这记载未必属实，或许是揶揄御用文人周邦彦的；然而也说明了此词写得真切。

周词中为人所称道的还是一些表现羁旅行役和怀古伤今的作品，如《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剪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抒发了飘泊之苦，而写法独出心裁。以咏柳起兴，通过追叙别情来表现行役的倦怠。全词分三片，前片见柳色而望故国，用“折柔条过千尺”来表示京华倦客飘零无定的羁旅生涯，中片写又将离别的情景，加深役旅频繁之感。下片写旅途的岑寂和追思往事，与倦客的心绪紧紧相扣。周词与柳永词都有离别和羁旅的内容，但在艺术表达上却各有不同的特点。柳词比较朴质明畅，直叙其情景；而周词却深隐含蓄，语言华丽，还往往通过咏物的方式来表现，如《花犯》写梅，《六丑》写蔷薇，《大酺》写春雨，《兰陵王》则写柳。有的即使不明确写出咏物的标题，其实还是以物寄情，如《苏幕遮》：(www.xing528.com)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写因见到荷花而勾起的对家乡的怀念。作者客居他乡，夏日雨后初晴，荷花光洁清秀，迎风绰约，见此自然引起了作者对江南故乡的情思。

他的怀古词以《西河·金陵》为最著名，词云：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这首词抒发了作者面对六朝古都金陵而引起的无限兴亡之感。上片写金陵地势险固，中片写金陵的古迹，下片写眼前的景物。它是周邦彦的精心之作，格调高古，摆脱了富艳之气。词的意境本源于刘禹锡的《石头城》、《乌衣巷》二诗，但不为原诗所束缚，能把自己的感怀和前人的诗旨融合在一起，并能将前人的诗句灵活融入词中，这也是周词的一个重要特点。

周邦彦精通声律，如《瑞龙吟》，在格律上安排得很精妙：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芳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竚，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全词共三叠。第一、二叠字句平仄相同，属正平调，第三叠犯大石调，最后“归骑晚”四句又转正平调。格律变化与内容相应，前两叠写忆旧，第三叠写伤今。词中把重游旧地而不见往日恋人的惆怅之情写得委婉细密，声情相应。

周词的内容比较狭窄，但是他却用富艳精工、典雅圆润的形式把它们表现出来。特别是他还精通音律，为了配合音乐，他不仅注意字的平仄，还精确到讲究四声，这就使它的词音韵显得格外谐和优美。他不仅运用传统乐调创作，还能创制新调，如慢、引、近、犯之类，经他整理和制作的词调，都成了后人填词的规范。他对词的形式和写作技巧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对南宋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孙等重音律形式的词人影响极大。

有些文人往往着眼于词的形式美，对周邦彦的词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因为对那些生活范围狭窄、创作源泉贫乏的作家来说，用雕琢字句、隐括旧作、短调拉长、回还往复等方法去创作，的确可以拼凑出一些词来，周词正好给他们作了前导。这样，抬高周词的评论也就屡见不鲜。刘肃在《片玉集注》中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邦彦能得骚人意旨，此其词格之所以特高欤！”严沆还把周邦彦与北宋其他词家相比较说：“耆卿专主温丽，或失之俚；子瞻专主雄浑，或失之肆；……故论词于北宋自当以美成为最醇。(《古今词选序》)”他们之所以这样溢美周词，主要是佩服其艺术上穷极工巧，当然，内容上的风月之情，也投合了这些人的爱好。周邦彦的创作思想和作风，是与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背道而驰的，与西昆诗派一样，是一种形式主义的不良倾向，其消极影响直至清代周济等词人。

前人也有批评过周词的。如刘熙载在《艺概》中指出：“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王国维虽然不恰当地把周邦彦比成为“词中老杜”(《清真先生遗事》)，但也指出他“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在词的品格上与欧阳修、秦观相比，“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人间词话》)。这些批评概括起来就是周词的品格不够“贞”(高尚、贞洁之意)，意境不够“新”(新鲜、有创造性之意)，这是很有见地的。我们认为还可加上一点，就是感情不够“深”，因为他的多数词是因文造情，凑合而作，缺乏真挚深切的感情。总之，周邦彦对词的艺术形式的发展有一定的贡献，又有审定古调和创制新调之功，在艺术技巧上也取得了明显的成就，这些都是应该肯定的。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不愧为婉约词派的承前启后的著名词家。但是他的形式主义的创作道路，庸俗的作品内容，华而不实的艺术风格，给词坛以长久的消极影响，这是必须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