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北疆战略调整与瓦剌权臣脱欢统一漠北

可能对不同地理环境和不同类型文明下各自军事作战优劣有着一定的考虑，也可能出于更为务实的国防考量，在目睹了永乐晚年屡次大炮打蚊子似的皇帝亲征所带来的尴尬结果：成本大、收效小的严酷现实后，朱棣后的大明天子明仁宗和明宣宗相对理性地对待北疆问题，采取了务实的国防政策，即针对永乐帝打烂洪武时期建立起来的铜墙铁壁似的北疆国防布局、撤藩和南移大宁都司于保定等所带来的不堪局面，从实际出发，整体调整和收缩大明北疆国防线，不直接参与漠北荒原上的争斗，矫正了永乐朝决策之失误，将永乐“战车”变为“和平之列”，“敷宣德意”，宽政恤民，“克致太平”（《明宣宗实录》卷50）。由此将大明帝国推向了“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明史·宣宗本纪》卷9）的治平“盛世”境地。而恰恰就在这个过程中，漠北广阔舞台上杀出了一匹黑马，他就是前文讲到过的瓦剌新首领脱欢。

○孛罗那孩斜坡战役之辱与脱欢崛起、统一瓦剌诸部

脱欢，《明史》中作“脱懽”（《明史·外国九·瓦剌、朵颜、福余、泰宁传》卷328），《明实录》中作“脱欢”（《明太宗实录》卷198），本书以《明实录》为准。有关脱欢的早期历史，汉文史籍记载甚少。蒙文史籍中则相对留下了一些。据说脱欢原名叫巴穆木，他的父亲就是瓦剌著名的首领顺宁王马哈木，虽说比不上黄金家族的子孙们那么高贵，但他毕竟也是出身草原名门。可能是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巴穆木很早就有远大的理想，想成为全蒙古或整个天下的第一人。可现实与理想往往有着一大截距离，也许是上苍捉弄人，就在巴穆木对美好未来充满憧憬的青少年时期，灾难不断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先是永乐中期父亲马哈木为人所杀（一说他病死），随之而来的是宿敌东蒙古鞑靼阿岱汗与阿鲁台太师发动的意欲攻灭瓦剌的孛罗那孩斜坡战役。据说这场战役打得十分惨烈，地点就在瓦剌境内的卫拉特济勒满山附近的孛罗那孩斜坡，理想远大的巴穆木当然也参与了这场战斗。不幸的是，在战斗中他被阿岱汗和阿鲁台军队给抓住了，随即被押往了东蒙古。为防止巴穆木逃跑，东蒙古人将一个大的釜（无足圆底锅）扣在了他上面，这在蒙古语中叫“脱欢”。由此巴穆木之名反而为人所忘记，脱欢反倒成了他的代称。脱欢被关押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他母亲萨穆尔公主出面，多次向阿岱汗与阿鲁台太师求情，这才得以放归（【明】萨囊彻臣：《蒙古源流》卷5）。

放归后的脱欢对孛罗那孩斜坡之辱念念不忘，发誓日后一定要向阿岱汗与阿鲁台太师等复仇。可现实很残酷，父亲马哈木死后，其属下部落地位开始下降。当时瓦剌可能是个大部落联合体，除了脱欢家族外，还有贤义王太平统领的土尔扈特部和安乐王把秃孛罗统领的辉特部等。而孛罗那孩斜坡战役后的现实是，马哈木、脱欢部伤亡惨重，贤义王太平统领的土尔扈特部就成了瓦剌诸部的支柱与强劲后盾。因此在瓦剌大部落联合体内，太平与把秃孛罗的地位要高于脱欢。永乐十六年三月甲戌日，“贤义王太平、安乐王把秃孛罗及弟昂克并顺宁王马哈木子脱欢及头目阿怜帖木儿各遣使，奉表贡马，脱欢请袭父爵”（《明太宗实录》卷198）。

不难看出，在当时瓦剌诸首领的排位中，脱欢也就是第四或第五位（瓦剌还有个大汗叫额色库）。这对于一个从小就有雄心壮志、且一心想要洗清孛罗那孩斜坡之辱的有为者来说，绝对难以从内心真正接受。于是他韬光养晦，奋发图强。于是人们看到，日后的脱欢一方面顺从与父亲马哈木一起驰骋漠北草原的老辈英雄首领太平和把秃孛罗等人的指挥；另一方面出谋划策，甚至亲率部落将士对附近西南地区的东察合台汗国（明史上的别失八里）发动进攻，迫使其迁都亦力把里。他还利用永乐晚年大明军远征漠北鞑靼的有利时机，在饮马河等地袭击宿敌阿鲁台（《明太宗实录》卷263），拓展瓦剌的地盘与势力范围，以此来建立自己的功业，树立个人威望。

有了这样的基础，脱欢就开始搞内部的“统一问题”。永乐二十二年冬，他袭杀太平，《明实录》对此记载道：“十月辛亥日，（明仁宗）敕甘肃总兵官都督费：‘近闻贤义王太平为瓦剌顺宁王脱欢所侵害，太平人马溃散，有逃至甘肃边境潜住者……’”（《明仁宗实录》卷3上）随后的洪熙元年，脱欢与辉特部把秃孛罗展开激烈争斗，并最终取得了胜利。至于太平和把秃孛罗到底是怎么死的？史书记载皆不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此以后脱欢成了瓦剌第一号实权人物。

○奉黄金家族子孙脱脱不花为汗，脱欢将统一的目标锁定为全蒙古

在实现瓦剌内部统一后，脱欢就将斗争的矛头直指给他带来奇耻大辱的宿敌东蒙古阿岱汗与阿鲁台太师。不过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发兵前去攻打，而是费了一番脑筋，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前文讲过，东蒙古鞑靼权贵阿鲁台拥立的阿岱汗是孛儿只斤也速该次子、元太祖成吉思汗的二弟科尔沁哈撒儿的后裔，属于较大范围的黄金家族的子孙，但相对于在中原等地开创大元帝国的忽必烈系来说就显得不那么正宗了。就此脱欢想方设法找出正宗的黄金家族的子孙，他就是脱脱不花，明人又称其为脱脱、普花可汗、脱脱卜花王或脱脱不花王子（《明宣宗实录》卷113），蒙文史籍称其为岱总台吉、岱总可汗，即太宗的谐音（参见白翠琴：《瓦剌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P35）。前文我们讲到过忽必烈系的额勒伯克曾经当过几年漠北可汗，后来被人废了。脱脱不花的祖父哈尔古楚克就是这个当过可汗的额勒伯克的弟弟，因此说脱欢花了很大的力气、找了一大圈，最终找对人了。

而从脱脱不花角度来讲，尽管自己体内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液，只可惜生不逢时。幼年时他在东蒙古鞑靼那边生活，后来鞑靼与瓦剌打仗，将他与家人给打散了，其中他的堂叔本雅失里逃到饮马河即今日克鲁伦河，后被拥立为北元可汗。而脱脱不花则逃到了甘肃张掖河边的亦集乃，随即归附了明朝，在陕甘边地居住。永乐十年，瓦剌与明朝关系开始紧张前夕，作为堂姑夫的瓦剌强人马哈木曾向明朝讨要内侄脱脱不花，但明成祖没给（《明太宗实录》卷87）。这样一来，脱脱不花在明朝又生活了十余年，直到宣德中期，他才找到机会得以脱身，回到漠北，被脱欢迎立为汗。（《明宣宗实录》卷89；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卷六·世宗庄宪大王实录三》，第2册，P431）(www.xing528.com)

脱脱不花早年到中青年一大段时间都是在战乱、流浪、半软禁状态下度过的，现在回到了漠北被人奉为可汗，暂且不管做这个主子有没有或有多大实权，但毕竟是主子啊，所以那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脱欢的感激不尽之情。而脱欢更不赖，不仅将脱脱不花捧上了汗位，而且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这样一来，主子与第一权臣之间的关系又成了翁婿关系，你说这瓦剌内部领导集团够团结了吧！

在稳定好内部后，脱欢放心地开始实施他的远大目标——统一蒙古。他打出脱脱不花是黄金家族正宗后裔的旗号，号召人们去伪存真，并联合兀良哈三卫，讨伐东蒙古鞑靼阿岱汗和阿鲁台。宣德九年（1434）二月，由脱欢女婿脱脱不花率领的瓦剌部众在哈海兀良（兀良哈境内）之地，“袭杀阿鲁台妻子部属及掠其孳畜，阿鲁台与失捏干止余人马万三千，徙居母纳山、察罕脑剌等处；七月，脱欢复率众袭杀阿鲁台、失捏干，其部属溃散，阿鲁台所立阿台王子（即阿岱汗）止余百人遁往阿察秃之地”（《明宣宗实录》卷113）。

○明宣宗的“无意识”与瓦剌权臣脱欢统一漠北

而就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明廷有什么反应？承袭皇爷爷朱棣好大喜功毛病的明宣宗做了些并太靠谱的国防“无用功”。从宣德三年（1428）八月到宣德九年（1434）九月，他三次带领大队人马巡视北疆，大搞准军事观光旅游，纵然曾对阴损的兀良哈发动了军事打击，但对于正在崛起的瓦剌脱欢势力以及其所进行的蒙古统一军事战争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更没有拿出合适的对策。当脱欢袭杀阿鲁台及其部众的消息传到北京时，朱瞻基仅仅告诫边关将领甘肃总兵官、都督佥事刘广：“穷虏在边，计必为寇。尔等勿以小得为喜，更须昼夜严备，庶几无患。”（《明宣宗实录》卷113）本该极为严肃对待的边防大事被一代“风流天子”给“绕”了过去，无意间他将沉重的历史包袱留给了他的儿子明英宗。

“风流天子”明宣宗的无意识和冲龄即位的正统帝之实际无能恰恰给雄心勃勃的脱欢创造了极佳的时机。宣德晚年和正统初年，脱欢利用明朝皇帝的“不干涉”的有利条件，先全力剿灭阿鲁台及其部众，随后又攻杀阿岱汗，且悉收其众，实现了蒙古草原上的大体统一。

可脱欢的视野还不仅于此，此时的他早已瞄上了更为广阔的舞台。就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脱欢还开始了对蒙古草原外地区的强大攻势准备：在西边，他将女儿弩温答失里嫁给了大明西北重地哈密忠顺王卜答失里，目的就是要控制西域通道，同时又派长子也先深入东察合台汗国，与其国君歪思进行多次较量，确保西境安宁；在东边，他屡次遣使交结兀良哈和女真诸部，使之归属自己的麾下，利用他们与明朝的特殊关系，为他搜集情报；在南边，他派人上陕甘、宁夏等地侦察明朝北疆的军事布局与动态。

要说此时的脱欢可谓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不说自己的奇耻大辱已经洗清了，就看眼前的部众——全蒙古草原上的人哪个敢不听我的！自黄金家族子孙退到漠北起，还从来没人实现过这样的大统一……脱欢越想越觉得自己了不得，打算率领全蒙古人到成吉思汗陵寝前举行即汗位大典。但他没想到，一大片正统派权贵就是不认可由他这个非黄金家族出身的人来当大汗，甚至还有人弄出了诸多的不愉快。鉴于这样的情势，脱欢只得奉脱脱不花为全蒙古大汗，自任丞相。但在执掌实权方面，他可不让人，自己居住在蒙元帝国的龙兴之地漠北，驻兵蒙古汗国大本营哈剌和林，并征服开平以北的哈喇嗔诸部；而大汗脱脱不花则统帅刚刚归降过来的阿鲁台、阿岱汗部众，居住于东蒙古故地，即饮马河一带（【明】叶向高：《四夷考·北虏考》卷6）。脱脱不花之所以甘愿受这样的摆布，一来他是脱欢的女婿，属于小辈，哪有小辈不听长辈的吩咐；二来脱欢对他有知遇之恩，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还不是滴水之恩哪。

就这样，通过上下周密活动，脱欢掌控了全蒙古的政治、军事等实权，成为了实际上的大汗。可这样的格局维系了没多久，正统四年（1439），脱欢突然身亡。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史书记载不详，有人估计，他很可能是被人暗害的。（参见白翠琴：《瓦剌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P3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