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thea飞回美国的头一晚,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祝她旅途愉快,原本想去机场送送她,毕竟近一年的时间朝夕相处,一起喝酒吃肉,自习备考,也一起逛过许多博物馆,甚至陪她报过警做过笔录……这样的交情原本在中国人之间应该至少需要在机场恋恋不舍一番才算尽到情谊,但这对于美国人来说又不免太过沉重。
当时在博科尼的班级里,近六十个意大利学生中只有三个外国人,Althea就是其中一个。她来博科尼的原因,除了调侃说是因为学费便宜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她本科除了艺术学外,双学位学的就是意大利语言和文学。毕业以后她因为机缘巧合进了纽约一家广告公司实习,由此产生了对广告的兴趣,结束实习后就决定报一个市场营销的硕士,以便将广告这条职业道路走得更名正言顺一些,商科和意大利的交集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就出现在了博科尼身上。
因为是科班出身,她的意语虽然有很重的美国口音,但是和我相比她在语言表达的准确性和用语广泛程度上都要更胜一筹。有时我们和Elena在一起用意语聊天,一些我听不懂的表达多是经她用英语翻译后,我再根据自己这十几年在英语界摸爬滚打的经验才能得到正解。
说到Elena,她是班上的一个意大利女孩子,来自邻近法国的西北小城Aosta(奥斯塔)。因为Aosta是意语法语双语区,再加上她修国际政治研究生时期,在法国波尔多交换过一年,所以她的法语水平和意语差不多。她曾给我讲过一段她在法国期间的故事:一次她和法国男生第一次单独去餐厅吃饭,相聊甚欢,途中那男生居然一直以为她是法国人,当她无意间聊到她来自意大利时,法国男生听到后先是一脸惊奇,接着竟一反常态露出一脸不屑说:“我不喜欢意大利人。”
短短数语间,她的法语之好和那个法国人之傲慢,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三人的关系走近其实是从在班上的位置变近开始的——几乎整个项目的课程下来,在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教室里,我们三人一直都坐在第一排。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第一排,这个最靠近老师、最深入敌军内部且最暴露自己的位置来看,这个举动至少可以从侧面体现我等都不是苟且之辈,自古以来英雄相交,这不是非常自然的事吗?
当然我等淡泊名利之人,是不会常把英雄挂在嘴上的。从其他很多方面来看,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变铁也不难解释,以下是正解。
首先,虽然我是工科背景,后来转投了商科,但是对其他各文科领域的东西一直都很感兴趣,算是研究不深但涉猎较广,虽然我总是离那些领域的中心有千里之遥,但如果让我花一个下午的时间转转博物馆、看一个画展、听一场古典音乐会或是聊聊宗教,我绝对会视其为享受而非累赘。从这点来看,Althea的艺术文学背景和Elena的国际政治背景就相当对我胃口,和她们在一起,也从来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没有话题的。曾经那些周末,我们就在博物馆里看着一幅幅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画像,或是在米兰设计周讨论设计新奇的椅子度过。
其次,我和Althea的国际背景也注定了我们之间的交集。所谓人以群分,其实无论在什么国家、什么场合,都会有不同的人按照相似程度组成一个个小圈子:在一个都是意大利人的班级,几个国际学生就组成了一个圈子,剩下的意大利人又因为不同的性格爱好组成不同的圈子;在一个国际舞会,你又会发现西班牙人会和西班牙人一起,意大利人会和意大利人一起;看到某个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要惊慌,那必然是一群黑哥聚成小宇宙;就是在国内某个城市里也是东北人一个圈子,北京人一个圈子,浙江人一个圈子……圈子人做事的习惯、说话的方式,又岂是一圈外人能轻易理解的?
在爱尔兰和加拿大的时候,我曾经努力地做过尝试,学西方人的语气说话、频繁地参加Party,结果发现他们讲的一些笑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是难以听懂的,在舞会上和那些从小听着音乐扭大的孩子比,你打的拍子总是不在节奏上……这样下去,就有了点失去自己的困惑,后来也就不再勉强,除去必要的社交场合,和几个投缘的朋友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在一起消磨时间,或是一个人看书写字为乐,就这样,在人群里静静一站,反会有些东方人的风骨出来;也反倒是这样,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对西方的文化竟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和Althea之间基本用英语交流,一次她不知道怎么说了几句意大利语,突然又马上打住,苦笑着说:“我们之间怎么能说意大利语呢,这太奇怪了。”
而我们这个国际圈子里的Elena实际上是意大利人里的另类:她有很强的时间观念,上课快迟到时走在路上甚至会焦虑;对时尚丝毫不感冒,平时衣着朴素,在米兰设计周时以环保之名买了一个很中性的废弃轮胎制的挎包;和我们一起从未谈论过某人的相貌好坏(了解意大利人的都清楚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太不正常了)……唯有对美食十分迷恋这一点,算是一点意大利基因的体现。
我们曾经在一起讨论过我们专业的设置。Althea以前学的艺术文学,Elena学的国际政治,而我又是水电工程出身……这么看来,市场营销可看作武林中的罗汉长拳,其理论实际上就是些常识,不限经历和专业背景,是谁都可学的,但是真要不同的人使出来,效果和威力大小却会有云壤之别。
在我表明观点说明这门课其实在学校十分简单,而难在真正实践后,Elena曾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自己倾家荡产就为拿下这个Master,靠博科尼的名声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千万不要跟她说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www.xing528.com)
其实坦诚地讲,按我对她的了解,她确实不适合混迹商场:她为人太过实在、不喜欢夸大其词(商场里有句名言,按我的记忆大概就是“Only the best talker will be the top manager”——“只有能说会道,才能登上商场顶峰”),性格又太过温和,没有商场里需要的狼性;反倒是她热爱阅读,喜欢结交各类朋友,爱好行走、旅游和探奇……这一切会支持她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
Althea离开的行程实际上比预期提前了许多。
这次在意大利的经历,对她来说其实相当糟糕:她不喜欢小组工作时意大利组员们懒散的态度,也很讨厌意大利在商业上的繁文缛节,她常说这里的人在工作上的规矩太多,写个工作邮件就要用一堆的尊称和虚拟式,在美国哪儿需要这些。所以原本2014年4月毕业回国的计划被大大提前,就连项目要求的实习她也申请在美国完成。
她能走得如此洒脱,对我来说并不意外。反倒是我自己的去留,曾经一段时间里让我感到困扰。留,舍不得国内的家人朋友,还有熟悉的生活和文化;去,放不下这边舒适的生活环境、简单的人际关系和单纯的奋斗目标。
最后渐渐起了长居于此的念头,最近看的一篇叫“What pain do you want?”(《你想要的痛苦是什么?》)的文章,完美地解释了我决心背后的逻辑脉络。
表面上看不出来,留,并不是对两地正面因素进行对比后的结果,而是衡量两地所能给我带来的痛苦后的选择。
王家卫说,痛苦是人生的常态,这句话我不止在一个地方引用过,因为着实是一针见血封喉之语。大多数时候我们做选择时,需要衡量的不是快乐幸福与否,而是哪一种痛苦能更轻易地被我们接受。
按部就班的生活可以给你带来稳定,但你能不能忍受由此而平淡一生所带来的痛苦?创业可以给你带来财富和成就,你又能不能忍受没日没夜地工作而失去健康和平衡的痛苦?又能不能忍受你的商业帝国随时可能因为金融危机、竞争对手或管理不善而一夜倒塌的痛苦?
去,你可以生活在你熟悉的环境,每日和好友把酒当歌,但你能不能忍受生活环境给身体带来的不适、工作上通过应酬和人际关系做零和博弈、无法直接创造价值而碌碌无为的痛苦?留,你可以享受优越的医疗教育等福利,可以相对单纯地设立目标并不断靠近,可你又能不能忍受身为异乡人的孤寂,能不能忍受花了大量精力去学习语言习俗却发现还是听不懂一个唯独你笑不出来的笑话的痛苦?
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暂时的孤寂和融入问题,更在意能长期可持续地创造真正的价值,所以在这两点面前,一切选择都变得清晰无比。
如今Althea离开近两个月,中途几乎没什么联系。前几个星期Elena实习前来米兰找过我和楚楚吃了个晚饭,后来我把当晚拍的三人合照上传到了Facebook上并圈出了Althea,向她打了个招呼。对她来说,那一走,倒真似“西出阳关无故人”了。
(徐艾迪 博科尼大学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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