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艺术运动承接了工艺美术运动的余绪，主张师法自然，但与工艺美术运动过分追求真实的自然主义不同的是，它主张以抽象的线条来表现动植物的生长发展过程，寻找自然造物最深刻的本质根源。最为典型的特征是将自然花草树木抽象为简单的线条，以线条的流动性来表现自然生命的运动形式和创造过程。这与中国传统书画的线条艺术无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威尔·杜兰说：“中国画不求浓烈的色彩，只求韵律和精确的线条。……中国的绘画几乎完全基于精确和优美的线条。”[184]诸如中国古代绘画的“十八描”与各种皴法就是用抽象的线条表现了自然的生机；中国书法浓淡相生、枯润相谐、粗纤有度的线条表现了自然生命的节律，营造出繁花似锦、有声有色的奇妙意境。宗白华先生说：“中国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185]在中国传统的艺术里，线条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情感的符号，能表达出自然的万千气象与勃勃生意，体现出农本民族特有的生命观念和审美情趣。
西方艺术诚然也有“线”性特点，但线条并没有从图画之“形”中解放出来，线条在作品完成之后被色彩、块面所淹没。线条只是西方绘画塑造形体的一种手段，离开了形，线条就失去了意义。而在中国书法艺术中，线条则是呈现自然神韵、贯通宇宙、表现万象之美的形式。陈龙海说：“中国书法用线条建构的空间世界和时间流程中是以生命为美，以生气盎然的对象为美的东方审美观的具体化。”[186]当然，西方艺术家也认识到了线条蕴藏的意义，但“人们叹赏拉斐尔的素描，并非叹赏几条线本身，并不是他的大胆的省略与精神的解剖，而是这巨人的悲号与失望的热情”[187]。无论西方人对线条的比例与素描的结构是多么地强调，西方的“线条语汇”都很难传达出物象的神韵与意趣。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中西交流的日益频繁，新艺术运动吸取中国古代“线”性艺术的经验，这诚然有对工业文明的反叛，因为以线条表现自然界的生命与活力，能培养人们对自然的热爱之情和敬畏之心。唯美主义者王尔德曾这样描述新艺术风格对于自然素材的想象：“应该让草原上所有的花儿，都以它们的枝蔓环绕你们的枕头，让你们巨大森林中的每一片小叶，都把它们的形状提供作图案，让那野玫瑰、野蔷薇卷曲的枝条，永远活在雕刻的拱门、窗户和大理石上。”[188]另一方面，以线条简化动植物构图也是为了适应工业化生产的要求。比如，将重叠枝展的树叶与蜿蜒曲折的藤蔓抽象为简单的线条，可以减少生产的工序，降低产品的生产成本。
在创作实践上，英国新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比亚兹莱的插画就体现了新艺术运动对东方线条艺术特色的吸纳，如图书《亚瑟王之死》的封面只有黑白两色，但在黑白方寸之间，比亚兹莱以疏密有间的线条描绘了百合花的勃勃生机：平行盛放的百合花蕊竞相怒放，叶脉纵横交错，杂乱中的平衡体现了自然的和谐；花瓣头部的卷曲或浓或淡，或聚或散，如同中国书法中的刚柔相济，开合缓急。在新艺术运动的思想家看来，优良的艺术设计品质来源于对自然本性的领悟以及对自然逻辑的观察与表征。赫克托·吉玛德说：“自然这部巨著是我们所有灵感的最终源泉，我们要在这部巨著中寻找出根本原则，限定它的内容，并按照人们的需求精心地运用它。”[189]吉玛德所擅长的地铁风格就是以极度抽象而简单的线条，来细密地表现自然之物的内在属性与特征。如巴黎地铁入口的顶棚部分被有意地处理为贝壳和海螺的形状，杂以草本植物和海洋生物造型，为了避免单调，细小金属部件被软化成藤蔓缠绕状，竖直支撑和横梁等部件被装饰成树干状。经过这样设计，地铁入口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藤蔓缠绕树干的自然凉棚，有机地融入了都市林荫道。
新艺术运动除了借鉴中国古代的“线”性艺术之外，还借鉴了伊斯兰艺术的阿拉伯图案。阿拉伯图案常以花卉、几何图案和书法艺术为装饰主题，以“无限延展”的方式重复，覆盖于装饰平面中。“在阿拉伯纹案中，书法纹无比的繁复，最能体现伊斯兰艺术的特点，无论是库法体、纳斯赫体，还是三分体、马格里布体、迪瓦尼体等各种变体，它们都以富有装饰性的曲线变化为特征，在有限的空间内创造出无限的图案，它们往往与几何纹、植物纹交叉重叠使用，浑然一体，相得益彰。”[190]
伊斯兰艺术图案的第二个特点则是流动感。在伊斯兰文化看来，运动是物质的存在形态，艺术是从审美的纬面表现了自然万物的运动状态。艺术的运动是世界万物更新和持续发展的表征，如果运动停止了，既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也意味着艺术的呆滞。那么如何在有限的二维平面表现无限的运动呢？一是上文提到的密集与繁复，让画面布满平匀纵横、无边无际的线条与色彩；二是以流动的线条来表现，在有限的空间里给人视觉的动势，让人的视觉从画面之内延伸至画面之外。诸如伊斯兰壁毯构图密繁、不留空隙，屑小的纹样点缀其间，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动感。
伊斯兰图案繁复而流动的特征深刻地影响着“新艺术”作品。新艺术运动在欧洲各地虽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但都采取自然主义的形式，特别是以自然界的有机形态来对抗机械工业化的设计风格，最为极端、最具理想主义的是地中海沿岸的西班牙地区，尤以西班牙新艺术运动领袖高迪的建筑作品为典型。高迪视建筑为有机的生态系统，其建筑作品遵循生命运动的规律，处处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如图2-3所示，卡萨·米拉公寓与四周千姿百态的群山相呼应，整体外观形如起伏的海浪，设计之初，因其装饰过满过密，报纸上以各种诨名攻击这座建筑，比如蠕虫、黄蜂巢等等。该公寓立面墙体凹凸不平，墙面布满海洋生物图案，好似波光粼粼的海面；屋檐和屋脊错落有致，如同蛇身扭转，屋顶下骨骼状的阳台饰以海草般的铸铁花饰；墙柱像麻花一样扭结，状如人体脊椎；室内桌椅符合人体尺度，流线型楼梯扶手、状若浮云的天花等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和谐，好像都是从公寓里“如植物般生长”出来一般。如图2-4所示，高迪设计的圣家族教堂是一座宏伟的天主教堂，其整体设计以大自然的物象诸如洞穴、山脉、树木、花草、动物为灵感，体现新艺术运动的自然主义设计风格。整个建筑立面如同充满生命力的树木。“你们想知道我在哪里找到样本的吗？一棵挺拔的树，它托着主干而主干又托着支干、支干又托着叶子。自从上帝这个艺术家把它们创造出来，每一个独立的部分都和谐而蓬勃地生长。”[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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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卡萨·米拉公寓
图2-4 高迪设计的圣家族教堂
比利时新艺术运动领袖凡·德·威尔德是一位嫁接新艺术理念与现代艺术思潮的过渡性人物，他虽然奉承“如无必要，切勿增添装饰”的理念，但其招贴画动感强烈，由粗细不一的流畅线条组成的树叶充满了跳跃不定的流动感，花朵状如燃烧的火焰。如图2-5所示，在《蛋白》这张招贴画里，字体方楷工整，而字体的周围采用了抽象的流动线条，以突出公司的名称，静与动形成强烈的对比。字体下面的图案如回旋变化的圆涡形纹，跌宕起伏，色彩璀璨而又充满青春活力，体现了自然生命的运动形式和无休无止的创造过程。
图2-5 招贴画《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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