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精神的重要性及对中国教育制度的思考

郭子鸿声示我所著《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受而读之，盖空前之作也。因发余积感，杂书诸端。

中国富于史事而贫于史书。二十四姓之家乘[1]，匪可云史。夫人能道之，坐是欲窥见古代教育之真精神，非从无字句处求之不可。求之不得，率焉诋为无教育。沟犹之徒，又谓时代益古，文化益隆，不胜其低徊慨叹。可云两失！夫至教育精神，须索之于无字句处，则见仁见智。一视乎其人自为。而秉笔者之事业与责任，将匪仅述焉而止。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余之重是书，以是书固郭子之书也。

是古非今，此习盖有由致。人群事物，由质而日趋于文，文胜之极，本意浸失，从而矫之。不觉神之辄与古会。子舆[2]氏曰：“后稷教民嫁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3]。由前之说，生活教育之谓也；由后之说，道德教育之谓也。一部大历史，其始生活而已。演进之不已，乃有道德、宗教、政治等等。今卑视生产，不先教之善能自养，徒凭迂执之理想，枯燥之方法，欲以进民德，且日责詈民之不进德，洎乎争存益烈，情见势绌，转觉古代教育之犹近人情，而相与尊之矣。此其一例也。

今之谋改良教育者，其所揭橥，亦复时与古合。古之时初生弧矢，春夏干戈，非今所谓尚武主义乎？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非今所谓启发主义、自然主义乎？六艺射驭，小子洒扫，诵诗专对，读易寡过，何一非与今之实用主义相印者。然则进化论之壁垒，不见摧于复古说乎？曰“无虑”。譬之美术家、文学家崇尚自然，竞取资于原人之制作，童竖之歌谣，谓其天性未漓，真趣独永。而究之画圣针神，不传于草昧。拜伦、荷马，不属于孩提。况我国近二千年进化所由滞，一误为政策之愚民，再误于交通之梗塞，其事特殊。一部大历史，岂目光沾沾数千年间，而可与论文化进退者哉。教育之所为教，与宗教之所为教，有以异乎？无以异也。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无二，教安得有二？所异者，教有宗耳。耶稣之后不能复有耶稣，穆罕默德之后不能复有穆罕默德，遂疑孔子之后不能复有孔子。尊之乎，小人耳。圣人之道，虽万古江河，可以不废，君子有过，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人伦不可无模范，而不必纳之一式；百家不禁其腾跃，而不必强定一尊，教人不当如是耶！

郭子谓吾国人民富于平等精神，其于教育制度亦然。非如英德法之有为缙绅立学者。此亦有故。盖吾国行君主政体数千年间，初未尝有良好完密坚强整饬之政治，足以促国家与社会之进步。即论教育官制，自秦以来，盖亦疏矣。任吾民之自为谋，于是文化之进甚迟，固未免受政府不良之害。而阶级之风不烈，亦未始非受政治甚疏之赐。虽然，就世界全部大历史言，二千年间，彼此长短优劣、进退迟速，区区旦夕间事，有不足较絜者矣。

吾国凡百制度之完密统一，以周为最，史每称之。然其时辖地，视今中部一隅而未足。以今之幅员，而欲一切画一之，吾知难矣。画一主义者，今创立一切制度所受之通病，而教育与居一焉。夫法有必一者，亦有不必一者。既未周知四国之为，而欲立适于四国之法，古云“削足适履”。今纳天下足于一履，使彼诚一俛察天下足之匪一其度者，亦将哑然自笑其过当。而惜乎其梦梦焉方日僧人之不我适，而自谓削之不获已也。望治方新，成事不说，前车之覆，其后车之戒也夫！(www.xing528.com)

中华民国五年（1916）六月

黄炎培

[1]［特编注］春秋时晋国的史书叫“乘”（shèng），后来通称一般史书。

[2]［特编注］曾参，字子舆，鲁人。孔子弟子中的后辈，以孝行著称。他继承孔子思想中的唯心的方面，后来发展为思孟学派。

[3]［特编注］出自《孟子·滕文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