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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学:探寻唐宋都市风情词

时间:2024-01-1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对都市风情的描写,到了北宋徽宗年间达到鼎盛。南宋歌词对都市风情的描写有了新的改变。纯粹陶醉于都市风光、怡然自得的作品,与北宋相比,数量上大大减少。都市风情,成为南宋词人抒发爱国志向的又一题材内容。但也算得上是都市风情词之滥觞。在柳永出现之前,北宋初年只有寥寥数篇写都市风情词,以潘阆的十首一组《酒泉子》最为著名,词云: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

宋代文学:探寻唐宋都市风情词

都市的歌楼妓院,是催生歌词的温床。换言之,词是都市繁荣的衍生物。唐末五代,歌词创作第一次走向全面繁荣。欧阳炯描述当时的创作情景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花间集序》)这样的生活享乐及其创作场景,就是一幅典型的都市风情画面。一直到两宋歌词创作之昌盛,都与当时的都市发展有着紧密的联系。秦楼楚馆,无法在乡野村落生存,那里没有维持其生存和发展的消费群体。都市,是歌楼妓院的必然依托。歌词创作的主流倾向,则是描写文人士大夫在歌楼妓院歌舞享乐的日常生活。因此,都市风情也就必然成为歌词情感抒发的生活背景。歌词与都市风情,有着天然的联系。

随着歌词创作的演变,词人们将眼光转向更为开阔的生活场景。他们期望扩大歌词的描写范围,增加歌词的抒情功能,提高歌词的艺术品位。词人们因此做出的努力是多方面的。其中,将都市风情作为主要描写对象,便是词人们的一种努力。都市风情,本来作为享乐生活的背景,就已经频繁地出现在歌词中。词人们只要稍微转变眼光,将画面上的歌舞场景和娇艳女子淡化,凸现出来的就是都市之风光、风物、风俗的描写。

这样一种描写重心的改变,大规模的是从北宋词柳永开始的。柳永仕宦淹蹇,江湖流落,天涯奔波,他到过南北许多大都市;柳永喜爱声色享受,每到一地,必出入于风月场所,见识了各地的繁华景象,对诸多的都市风情有深入的体验;柳永热衷仕宦,总期望通过自己的生花妙笔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所以,他的笔下就有了各大都市繁荣盛景的描写和讴歌,展现了较为开阔的都市风土人情画卷。

对都市风情的描写,到了北宋徽宗年间达到鼎盛。徽宗及其亲信大臣公然贪图声色享乐,社会风气转向奢靡。徽宗又创办大晟府,聚集一批专业词人,专门从事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文学创作。描写都市繁华景象,便是大晟词人创作的主要内容之一。都市风情描写,有了官方的特殊背景,有了歌颂太平的政治目的,一时形成创作风气,是理所当然的。

上述所说的都市风情描写,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都市繁华景象;其二,都市节序时令之生活场景。词人游历某一都市,因新鲜而惊奇赞叹,因惊奇赞叹而有了文学表现的冲动,于是有了都市繁华景象的描写。此外,到了某一节序时令,都市有了过节的热闹气氛,有了节日的盛大布置,其情景非平日可比拟,因此也给词人留下深刻印象,成为文学描写的经常性主题。柳永、大晟词人以及其他作家的描写,都表现在这些方面。

南宋歌词对都市风情的描写有了新的改变。金人入侵,北宋覆亡,南宋士人始终生活在北方外敌的巨大阴影之下。南宋词人,再也无法躲在象牙塔内自我吟唱,翻天覆地的社会变故直接影响到歌词的创作。具体到都市风情词,词人们或写南方大都市因金兵蹂躏而残破败落,抒发亡国黍离之悲;或借都市的繁华反讽统治者的文恬武嬉,沉湎声色,忘记国耻国仇。纯粹陶醉于都市风光、怡然自得的作品,与北宋相比,数量上大大减少。都市风情,成为南宋词人抒发爱国志向的又一题材内容。

词是配合燕乐歌唱的歌辞。燕乐流行于歌舞酒宴之间,适宜于花前月下、浅斟低唱之际演奏或演唱。所以,歌词创作一旦出现,就天然地与“香艳”之类的题材内容发生联系。然而,这样的题材内容,与儒家的文艺思想和审美观念背道而驰。唐人的歌词创作,因而备受压抑,唐词创作呈现为萧条的景象。唐代最早从事歌词创作的一些文人士大夫,虽然都是文学创作观念相对开放、喜爱民歌风味天然的作家,如白居易刘禹锡韦应物等,但是,他们也不敢轻易涉足“艳情”这个创作禁区。他们的歌词创作,尽量绕开男女情思这个敏感话题,表现为更为开阔的取材倾向,如写隐逸情趣、边塞风光、乡土人情等等。偶尔也会描写到都市风光,成为最早的都市风情词作。白居易《江南》最为典型,词云: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文人开始模拟创作歌词,都是篇幅极其短小的令词,没有太多的文学描写空间。这首写杭州都市的小令,也只是极为简练地点出杭州迥异宜人的风光,不可能展开作具体的铺叙。这样的作品,在唐五代数量是极少的。但也算得上是都市风情词之滥觞。

唐末五代,诸侯争霸,“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乱哄哄的历史闹剧中,各个短命小朝廷的君主大都目光短浅,无政治远见,在狠斗勇战之余,只图声色感官享受,沉湎于歌舞酒色。在这样的社会风气浸染下,这个时期的文人也没有从容的心态去欣赏都市风情,他们只是在歌词中尽情叙说自己的性爱体验,表露自己的性爱欲望,“花间”创作风气,弥漫了整个时代。北宋建国,百废待兴,内忧外患交织。太祖朝,既要平定国家内部后周遗留势力与跋扈军人的不满与反叛,又要抗击契丹入侵、消灭割据势力、统一全国。太宗朝,国家将主要精力转向对付外族契丹,太宗企图凭借武力收复五代时候割让给契丹的失地,多次发生大规模战争,但是却以宋廷的大败告终。太宗朝对契丹的战争,改变了宋、辽之间军事力量的强弱之势,真宗朝前期北宋就始终处于契丹的军事威胁之下。一直到真宗景德元年(1004),宋辽订立“澶渊之盟”,北宋才相对获得国际与国内的安定平静的社会环境。所以,在北宋建国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达官贵人、文人士大夫还没有充裕的时间、闲暇的精力,去彻底享受生活,从容领略醇酒、美女、歌舞,更不可能悠闲自在地面对都市风光和人情。在柳永出现之前,北宋初年只有寥寥数篇写都市风情词,以潘阆的十首一组《酒泉子》最为著名,词云:

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异花四季当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别来隋柳几经秋,何日得重游?

长忆钱塘,临水傍山三百寺。僧房携杖遍曾游,闲话觉忘忧。栴檀楼阁云霞畔,钟梵清宵彻天汉。别来遥礼只焚香,便恐是西方。

长忆西湖湖上春来无限景。吴姬个个是神仙,竞泛木兰船。楼台簇簇疑蓬岛,野人只合其中老。别来已是二十年,东望眼将穿。

长忆西湖,尽日凭阑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

长忆孤山,山在湖心如黛簇。僧房四面向湖开,轻棹去还来。芰荷香喷连云阁,阁上清声檐下铎。别来尘土污人衣,空役梦魂飞。

长忆西山,灵隐寺前三竺后。冷泉亭上旧曾游,三伏似清秋。白猿时见攀高树,长啸一声何处去。别来几向画阑看,终是欠峰峦。

长忆高峰,峰上塔高尘世外。昔年独上最高层,月出见觚棱。举头咫尺疑天汉,星斗分明在身畔。别来无翼可飞腾,何日得重登?

长忆吴山,山上森森吴相庙。庙前江水怒为涛,千古恨犹高。寒鸦日暮鸣还聚,时有阴云笼殿宇。别来有负谒灵祠,遥奠酒盈卮。

长忆龙山,日月宫中谁得到?宫中旦暮听潮声,台殿竹风清。门前岁岁生灵草,人采食之多不老。别来已白数茎头,早晚却重游。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潘阆,字逍遥,大名人,曾居杭州。宋太宗召对,赐进士第。坐事逃遁,后被捕入狱。真宗释其罪,以为滁州参军。潘阆一生,大致生活于江湖,身份类似于隐者。他居住杭州较长时间,对杭州风物非常熟悉,而且热爱。这组《酒泉子》在当时极负盛名,尤以“长忆西湖”一阕而获时人喜爱。文莹《湘山野录》卷下载:“阆有清才,尝作《忆余杭》一阕(即《酒泉子》“长忆西湖”——引者注),钱希白爱之,自写于玉堂后壁。”杨湜《古今词话》载:“石曼卿见此词,使画工彩绘之,作小景图。”作为流转于江湖的隐者,潘阆更赏识杭州的山水风光,一组《酒泉子》也以此为描写中心。都市风情,在这里还混淆于湖光山色之中。这样的创作,依然可以看作都市风情词之滥觞。

宋词全面繁荣局面的到来,已经是仁宗朝(1023—1063)的事情了。仁宗在位期间,励精图强,致力于国家内部的各种矛盾之治理,社会的繁荣因此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当仁宗四十二年,号为本朝至平极盛之世。”[1]就是在这样一种“太平盛世”的社会环境中,流行于酒宴之间的歌词再次受到广泛阶层的关注,引起文人士大夫的浓厚创作兴趣,北宋词创作的第一个春天也就来到了。宋人家庭豢养歌儿舞女之风甚盛。北宋初年,太祖“杯酒释兵权”,劝石守信等臣下“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史》卷二百五十《石守信传》)。因此,北宋君主并不限制臣僚的生活享乐。这是君主控制臣下的一种手段,以此化解上下矛盾。得皇上提倡与怂恿,宋代达官贵人、官吏豪绅家都数量不同地拥有私人的歌儿舞女。歌儿舞女是都市生活的衍生物,歌词的繁荣有赖于歌儿舞女的应酬、表演和传唱。歌儿舞女、歌词、都市生活,三者密切相关。所以,有关都市风情的描写,也在这个时期大量涌现,形成都市风情描写的第一个创作高潮。

第一位大量创作都市风情词的作家是柳永。柳永,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大约是中年以后改名,因为身体多病的缘故,永即永年,耆即耆老,冀改名以得长寿。行七,故人称“柳七”。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徙居崇安(今福建崇安县)。柳永在宋仁宗时期,曾来汴京应试。待试期间,多与下层歌妓乐工交往,叶梦得说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2]。柳永《戚氏》词也回忆说:“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考举数次以后,才进士及第,应考期间有过一段蹉跎艰难的时光。在这一段时间里,柳永更多的是放纵自己,混迹于歌楼妓馆。他的许许多多脍炙人口、传播广泛的俗艳词曲,既为他博得词坛声望,也为他换取了“薄于操行”的名声。在“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仁宗时代,他因此要在仕途上吃亏也是理所当然的。及第前,还曾游历过成都、京兆,遍历荆湖、吴越。及第后,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令、定海晓峰盐场盐官、泗州判官、太常博士,官终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柳永创制的俗艳词曲,不仅仅遭到了皇帝的屏斥,也不为身居要职的文坛领袖人物所喜欢。在北宋时期,柳永词招来的几乎是一片斥责声。这一切决定了柳永即使是考取进士,也只能沉抑下僚。据说,最终柳永病殁于润州(今江苏镇江),寄柩僧寺。二十余年后才由王安礼出资葬于北固山。柳永亦能诗文,“为文甚多,皆不传于世,独以乐章脍炙人口”[3]。《乐章集》存词213首。

柳永在传统教育的熏陶下,一生对仕途充满热望,可是,却没有洞察仕途的敏锐眼光,又没有从政的素质和才能。从本质上来说,柳永只是一个浪漫的文人,一位浪荡的弟子。因此,柳永科举考试多次落第,中举后又沉抑下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尽管柳永本人不是这样认识的,在他的笔端也不乏愤愤不平情绪之宣泄,不过,个人气质和现实状况都逼迫柳永在仕途上无所作为。于是,柳永便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歌词创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柳永被后人称为宋代第一位专业词人。柳永笔下描写最多的当然是与歌儿舞女缠绵缱绻的旖旎情景,所谓“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鹤冲天》)。然而,柳永中举前后,既在汴京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又四处奔波,到过当时许多著名的城市,他对仁宗年间各地都市都有着深刻的印象。当柳永兴趣稍稍转移,将目光投向自己生活着的非常熟悉的都市时,且以“专业作家”的身份进行创作时,都市的风情画面,第一次完整丰富、细腻具体地在歌词中出现了。《倾杯乐》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这首词写汴京元宵节繁盛的景象。元宵佳节,禁苑花已繁茂,春日迟迟,和风布暖,风光日益灿烂绚丽,整个都市洋溢在春日的气氛之中。都城里,有宏伟的建筑,有宽广的城郭,有美丽的花园;还有入夜后欢闹的车水马龙,有火树银花的彩灯,有悦耳动听的笙歌,有缤纷夺目的焰火。总之,词人笔下的汴京富丽堂皇而又繁荣昌盛,充分显示出汴京作为当时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外交流中心的宏大气派。词中写元宵佳节的热闹场面,与《东京梦华录》中《元宵》一节、与《大宋宣和遗事》亨集中元宵观灯的描写,非常相似。

汴京风光,频频出现在柳永的歌词中,《透碧霄》上阕说:

月华边,万年芳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

这是汴京平日的景象,依然“壮丽熙盛”。高耸入云的宫阙,遍街欢腾的“歌吹”,美丽如“神仙”般的人物,装饰点缀着都城。这一系列描绘,透露了当时汴京商品经济发达、人民富庶、上层统治集团寻欢逐乐的历史风貌。《满朝欢》上阕有类似的描写:“花隔铜壶,露晞金掌,都门十二清晓。帝里风光烂漫,偏爱春杪。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柳永采用铺叙手法,写出“金掌”、花露、“烟轻”、“莺啭”、“鱼游”、“香尘”、“芳草”等景象,组成一幅和谐的京城春日“风光烂漫”之长画卷。这类词篇,不仅是一幅幅很好的都城风景画,同时也是很有历史价值的风俗画。

柳永歌颂帝京,应该还有粉饰太平以邀统治者赏识的目的,其中渗透着柳永对仕途的渴求和热望。“柳三变,景祐末登进士第。少有俊才,尤精乐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皇祐中,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4]“方冀进用”是柳永创作此类都市风情词的主要目的,所以,词里难免有夸大之处,在词语的使用上也显得板滞而缺少生气。

柳永在汴京度过了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期,也有过“论槛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剔银灯》)的冶游生活。但他在汴京所受的打击也是一生中最深重的。尽管他在以后的词里不断回忆汴京,多次表示对“神京”的向往,把汴京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但这种神往与热爱更多的却是眷恋和回忆在那里结识的歌伎舞女。上面列举的《透碧霄》、《满朝欢》的下阕,就落实到对歌伎和酒楼生活的眷恋上。柳永都市风情词中频频出现歌儿舞女,其中有对佳人的眷恋,更多的意图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词人的失意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渗透到恋情词中,借歌伎之种种表现,以发泄内心的怨气,以表达自己对仕途的热望,和对眼前处境的不满。可以设想,假如词人再度春风得意,身世苦痛随之消失,又有新的美酒娇娃相伴,必定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之得意忘形,而不会对一段旧情眷眷不已。

柳永流落他乡时,写都市风情有时也有相当的功利目的,但不如在汴京时那么强烈,所以,柳永对杭州、苏州和成都等大都市的观察更为随意,描绘也就更加形象生动。其中当以《望海潮》最为杰出。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在杭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对杭州的山水名胜、风土人情不仅有亲身的观赏和体会,而且对杭州还怀有极其深厚的热爱之情。他以激动的诗笔,把杭州描绘得雄伟壮观、清幽秀美而又富丽非凡。在短短117字之中,杭州的形势,钱塘江的涌潮,西湖的荷花,市区的繁荣,上层人士的享乐,下层百姓的生活都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柳永善于抓住具有特征性的事物,用饱蘸激情而又带有夸张的笔调,寥寥数语便笔底生风。上片主要勾画钱塘的“形胜”与“繁华”,大笔浓墨,高屋建瓴,气象万千。写法上由概括到具体,逐次展开,步步深化。开篇三句点出“形胜”、“都会”与“繁华”,以下紧紧围绕这六个字各安排三句,做形象地铺写,境界立即展开:“烟柳画桥”三句写的是“都会”美丽的风景和人烟的茂密,这里垂柳、画桥、风帘、翠幕相互掩映,“十万人家”错落其间。“云树绕堤沙”三句侧重刻画“形胜”,写出钱塘江潮的险峻气势。这里钱塘江“天堑”气势雄伟,波涛卷雪,一望无际,堤岸上云树缭绕,更增添了大好江山的妩媚情调。“市列珠玑”三句突出了杭州城的富庶繁华,这里集市上多“珠玑”之类贵重商品的罗列,家家户户多有“绮罗”之类的奢侈享受,彼此之间在比阔摆富。这样一幅画面,词人也是极尽夸张之能事。但是,由于观察的细腻、描写的真切、语辞的活泼、情感的投入,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浮夸。

下片侧重于描绘西湖的美景与游人的欢乐。西湖是杭州城美丽的集粹,是杭州城的象征与代表。苏轼在杭州写西湖的名篇《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脍炙人口,家喻户晓。柳永腾出下片所有的笔墨,集中写西湖,就突出了杭州城的特色,杭州城的神采风韵,玲珑毕现。写法上着眼于“好景”二字,尤其突出“好景”中的人物。“重湖”三句描绘西湖美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天生的好语言。西湖分内湖和外湖,风景不同,故称“重湖”。西湖周边,有连绵重叠、造型各异的翠绿山峰环绕,妩媚中别具峻峭。南宋康与之有《长相思·游西湖》写两岸的翠峰叠嶂说:“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南宋袁正真也有《长相思》说:“南高峰,北高峰,南北高峰云淡浓。湖山画图中。”这些都可以与柳永的词句对照阅读。何况,这里还有“三秋桂子”飘香,“十里荷花”盛放,人间天堂,绝非溢美。“羌管弄晴”三句写湖面上游乐欢乐的情景。“钓叟”,代指隐士,泛指所有的墨客骚人;“莲娃”,指陪同游湖的歌儿舞女。晴日里,湖面上随处“羌管”悠悠;入夜后,西湖边依然“菱歌”悠扬,熙熙攘攘,往来不绝的是“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写的是州郡长官。高牙,高大的牙旗,代指州郡长官。据说柳永写此词是献给杭州地方长官的,杨湜《古今词话》载:柳永与当时的杭州地方长官孙何原来是布衣之交,柳永到杭州想央求与孙何见面,以博取功名。但是,却被守门人挡驾。于是,柳永创作了这首词,借名妓楚楚在杭州官府的宴会上演唱,并且嘱托说:孙何问起作者是谁,就告诉是“柳七”。中秋节官府宴会,楚楚委婉动听地演唱了这首词,孙何当场就请柳永参加宴会。杭州城这样的繁华盛丽,百姓的安居乐业,都是地方长官治理的政绩。州郡长官不仅有“吟赏烟霞”的儒雅,而且也有了“乘醉听箫鼓”的与民同乐的闲暇。结尾两句归结到本意。柳永谀美杭州城长官,将来回到朝廷,也有足够的政绩可以夸耀了。换言之,仕途通达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这首词形象地描出杭州天堂般的胜境,艺术感染力是很强的。相传金主完颜亮听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以后,便对杭州垂涎三尺,因而更加膨胀起他侵吞南宋的野心。宋谢驿(处厚)有一首诗写道:“莫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岂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这虽是传说,并不一定可信,但杭州的确优美迷人。特别是经过柳永的艺术加工,把杭州写得更加令人心驰神往。这首《望海潮》,在艺术上几乎超过了前人所有歌颂杭州的诗词。

柳永笔下的苏州也是很美的。他在《木兰花慢》中写道:“古繁华茂苑,是当日、帝王州。咏人物鲜明,土风细腻,曾美诗流。寻幽。近香径处,聚莲娃钓叟簇汀洲。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词中不仅写到苏州的文明古史,还特别描绘了灵岩山下的采香径。相传当年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中采香。从灵岩山下望,采香径笔直如箭,直通太湖,故又名箭径。然而,今天在采香径里泛舟的已不是馆娃宫里的美人,而是平常的“莲娃钓叟”了。在《瑞鹧鸪》一词里,还特别反映出苏州的富庶:“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此外,柳永歌咏成都说:“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一寸金》)《木兰花慢》和《长寿乐》等所咏城市不可确指,也是一片繁华景象。《木兰花慢》说:“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长寿乐》说:“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竟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在柳永笔下,都市风光一一展露。

在都市风情词的兴盛时期,都市的风光人情,不仅仅出现在柳永的笔下,其他词人的创作也多有涉猎。张先《破阵乐》云:

四堂互映,双门并丽,龙阁开府。郡美东南第一,望故苑、楼台霏雾。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吴歌处处。近黄昏,渐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灯烛,长衢如昼,瞑色韶光,几许粉面,飞甍朱户。 和煦。雁齿桥红,裙腰草绿,云际寺、林下路。酒熟梨花宾客醉,但觉满山箫鼓。尽朋游,同民乐,芳菲有主。自此归从泥诏,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

这首词描摹杭州城“郡美东南第一”的繁华盛丽,词中一一罗列亭台楼阁、池塘流泉、巷陌街衢、吴歌粉面、西湖风月、宾客游乐等等。结尾“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与柳永《望海潮》“千骑拥高牙。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先《倾杯·吴兴》则写家乡的风貌,词云:

横塘水静,花窥影、孤城转。浮玉无尘,五亭争景,画桥对起,垂虹不断。爱溪上琼楼,凭雕阑、久□飞云远。人在虚空,月生溟海,寒渔夜泛,游鳞可辨。  正是草长老,江南地暖。汀洲日晚。更茶山、已过清明,风雨暴千岩、啼鸟怨。芳菲故苑,深红尽、绿叶阴浓。青子枝头满。史君莫放寻春缓。

垂虹桥、溪边楼、五亭风景、渔舟夜泛,历历在目。家乡风景如画,尤其是到了春日,草熏风暖,深红浓绿,词人更是思恋不已,结尾就嘱托友人“莫放寻春缓”。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列举柳永和张先的词,从形式上看都是慢词。也就是说,都市风情词的兴盛,是伴随着慢词的兴起而兴起的。慢词由于曲调变长、字句增加、节奏放慢,在音乐上的变化更加繁多,悠扬动听。于是,这也就适宜表达更为曲折婉转、复杂变化的个人情感,适宜描写更为细腻具体的风俗人情,适宜展现更为丰富多彩的风光风貌。只有在慢词里,词人才能够比较从容地展开都市风情的描写,小令中是没有这样腾挪铺展的空间的。

徽宗年间,都市风情词的创作有了新的动力和诠释,其创作走向鼎盛。宋徽宗在位期间,为政方针以及处世态度,与北宋历朝君王大异其趣。他没有励精图强的志气,却好大喜功,追求事事超越前王。他一反祖宗“尚俭之法”,公开放纵声色享乐,故朝野享乐之风甚盛。徽宗的许多政策措施和举止行为,对北宋末年的世俗风气影响巨大,并直接作用于文艺创作。由于徽宗的提倡和奖赏,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御用文人”创作圈,词坛上以“大晟词人”为代表。这一批文人的创作相当大的程度上视徽宗的喜恶而转移,是北宋末年世俗风气的最形象的表现。反过来,“御用文人”的创作又引导了时代的审美潮流,对奢靡的世风起推波助澜之作用。

徽宗在位26年,时间之长于北宋仅次仁宗。在北宋政权崩溃之前,在徽宗君臣们的眼中,曾有过一段繁荣似锦的太平时光。社会表面的繁荣景色,给徽宗君臣以极度自信,经常表现为狂妄无知。在臣僚的一片颂谀声中,徽宗飘飘然,确实认为自己可与古圣王比肩。“太平盛世”不仅是当时的一种社会虚象,而且还是徽宗君臣们的一种普遍心理认定。

推而广之,即使政治上受到排挤、打击的“元祐党人”或其他在野的文人士大夫,也没有更深的危机或忧患意识。翻检他们的诗文,大抵只有“官人懵不知,犹喜输租办。兴怀及鳏寡,犹愧吾饱饭”(张耒《寓陈杂诗》)的对田家生活艰辛困苦的忧虑和“独展《离骚》吊逐臣,尚存残角报重”(李之仪《罢官后稍谢宾客》)的贬谪生涯的愤懑及牢骚。其关心的范围和程度,甚至不如梅尧臣、苏舜卿、苏轼、王安石等前辈诗人。

究其原因,与北宋推行的基本国策以及因此形成的普遍社会心理状态有关。宋太宗说:“国若无内患,必有外忧;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为之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焉。帝王用心,常须谨此。”[5]不以外患为威胁,而注重对内的统治,是北宋治国的基本方针。这种观念,在北宋时深入人心,成为朝野的共识。徽宗政和八年(1118),草泽安尧臣上书朝廷,尚云:“中国,内也;四夷,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6]所以,徽宗年间朝野对日益临近的外族入侵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在这一段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很难寻觅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没落感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不安、大难将临之感。“太平盛世”不仅是徽宗君臣的自我感觉良好,隐隐然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状态。

即使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徽宗朝臣僚仍然拒绝深入思索危机的社会原因,依然认定徽宗朝是升平盛世。蔡绦南宋年间回忆说:“大观、政和之间,天下大治,四方向风。……是时海宇晏清,四夷向风,屈膝请命,天气亦氤氲异常。朝野无事,日惟讲礼,庆祥瑞,可谓升平极盛之际。”[7]这种观念居然是如此的顽固。南宋人都是将徽宗时期作为繁荣鼎盛的太平岁月来怀念,除了故国之思以外,也包含着对其升平繁华的心理认可。如徐君宝妻《满庭芳》回忆说:“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刘辰翁《永遇乐》说:“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徽宗时朝廷的诸多重大举措,都是这种观念的衍生物,如铸九鼎、修新乐、祀园丘、祭明堂等等。大晟府的设立,就是这种环境的产物。它深深地影响了一代的社会风气,也直接影响了文学的创作。

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九月,朝廷以新乐修成,赐名《大晟》,特置府建官,“朝廷旧以礼乐掌于太常,至是专置大晟府。……礼乐始分为二”[8]。这是宋代音乐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是北宋词阶段性的重大事件。府中网罗一批懂音乐、善填词的艺术家,一时形成创作风气。后人称他们为“大晟词人”。现仅7人有词留传,被收入《全宋词》。即: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存词186首;晁端礼,字次膺,存词142首;万俟咏,字雅言,号大梁词隐,存词27首(不包括残句) ;晁冲之,字叔用,存词16首;田为,字不伐,存词6首;徐伸,字干臣,存词1首;江汉,字朝宗,存词1首。7人存词共计360余首。(www.xing528.com)

大晟府是点缀升平的产物,设立的根本宗旨就是“功成作乐”、粉饰太平。蔡京等推荐文人或音乐家入大晟府,其目的是要他们制作颂歌,“以文太平”。《碧鸡漫志》卷二载:万俟咏在徽宗政和初任职大晟府制撰之职,就请求“以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制词实谱”。朝廷同意他的请求,“有旨依月用律,月进一曲”[9]。《铁围山丛谈》卷二载:江汉任职大晟府制撰,其职责是“遇祥瑞,时时作为歌曲焉”。朝廷置府用人的意图十分明确。傅察《代周文翰谢赐大晟乐表》中的一段话,是对设立大晟府宗旨的说明:

象成作乐,用锡予于庶邦;观德乡方,将训齐于多士。……恭惟皇帝陛下盛德难名,丰功莫拟。辟土疆于万里,播声教于百蛮。用律和声,究六经之妙旨;以身为度,考三代之遗音。孰窥述作之端,曲尽情文之善。乃分颁于侯服,俾肄习于儒官。敕上国之工师,训多方之俊造。钦承嘉惠,耸耀众观。将易俗以移风,因审音而知政。臣敢不布宣德意,敕厉邦人。损益更张,于以识圣神之治;铿锵节奏,非徙为歌舞之容。[10]

这段话有几层意思:第一,功成作乐。徽宗是盛德之君,所治理的社会,天下太平,所以,制作新乐,传播四方。第二,借音乐纯正的感染力,达到“移风易俗”的教化目的。第三,通过音乐,“布宣德意”,歌颂徽宗的丰功伟绩。从大晟府的设立及其作为来看,“移风易俗”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空话,“布宣德意”才是其实质之所在。

北宋末年社会繁华的虚像,尤其是都市繁荣的景象,是真正可以拿得出手的太平盛世、帝王政绩的直接证据,因此也时常成为大晟词人谀颂词中的背景描绘。时人的笔记和绘画对北宋末年的都市经济繁荣有许多记载和描绘,大晟词人则以诗的语言重现这一幅幅历史画卷。万俟咏《雪明鹊夜慢》说:

望五云多处春深,开阆苑、别就蓬岛。正梅雪韵清,桂月光皎。凤帐龙帘萦嫩风,御座深、翠金间绕。半天中、香泛千花,灯挂百宝。 圣时观风重腊,有箫鼓沸空,锦绣匝道。竞呼卢、气贯调欢笑。暗里金钱掷下,来侍燕、歌太平睿藻。愿年年此际,迎春不老。

此调属大晟新声,《复雅歌词》说:“景龙楼先赏,自十二月十五日便放灯,直至上元,谓之预赏。万俟雅言作《雪明鹊夜慢》。”[11]词的上阕从描写清丽皎洁的元月灯节前后的夜景入手,烘托“香泛千花,灯挂百宝”的赏灯主题。节日的京城,盛装打扮,灿烂光辉,如同仙境蓬莱。临近元宵节,春意弥漫,梅花映雪,月光皎洁。以皇帝的宫殿为中心,彩灯高挂,“千花百宝”,绚丽的色彩映透了半天。下阕则转换角度,突出节日里汴京的繁荣喧闹。徽宗时“上元节烧灯盛于前代,为彩山峻极而对峙于端门”[12]。“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大特落灰药榾柮儿杂剧、温大头、小曹嵇琴、党千箫管、孙四烧炼药方、王十二作剧术、邹遇、田地广杂扮、苏十、孟宣筑球、尹常卖五代史、刘百禽虫蚁、杨文秀鼓笛。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13]平民百姓,以至王公贵族家的少女闺妇,都成群结队,拥挤于喧腾的人群中,花团锦簇,“锦绣匝道”,目不暇给。中间杂以鼓乐声唱、杂耍表演、呼卢赌博,欢笑声沸天盈地。万俟咏形象地再现了这一幕幕场景,旨在歌颂“太平睿藻”,与民同乐。

万俟咏另有《凤皇枝令》咏景龙门灯节窃杯女子一事,自序云:“景龙门,古酸枣门也。自左掖门之东为夹城南北道,北抵景龙门。自腊月十五日放灯,纵都人夜游。妇女游者,珠帘下邀住,饮以金瓯酒。有妇人饮酒毕,辄怀金瓯。左右呼之,妇人曰:妾之夫性严,今带酒容,何以自明。怀此金瓯为证耳。隔帘闻笑声曰:与之。”[14]词如下:

人间天上,端楼龙凤灯先赏。倾城粉黛月明中,春思荡,醉金瓯仙酿。 一从鸾辂北向,旧时宝座应蛛网。游人此际客江乡,空怅望。梦连昌清唱。

关于徽宗年间“窃杯女子”的故事,《历代词话》卷六引《宣和遗事》有另外一种说法:“宣和间,上元张灯,许士女纵观,各赐酒一杯。一女子窃所饮金杯,卫士见之,押至御前。女诵《鹧鸪天》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徽宗大喜,以金杯赐之,令卫士送归。”[15]

万俟咏所记载的,应当是“窃杯女子”故事的原型;《宣和故事》的记载,则是经过他人加工的。再为之填写上《鹧鸪天》词,使这个故事平添了文学浪漫的色彩。两首词对照阅读,首先突出的都是京城元宵灯夜前后的极度繁华热闹,无论是满城的“龙凤灯”,还是“倾城粉黛”,或者是帝王赐金杯饮酒,乃至整个窃杯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这个主题的。这些词客观上让人们对北宋末年京师的繁盛多一层感性认识。

上元灯节是当时一年中最繁华热闹的节日,大晟词人颂圣之作多以此为题,都市繁华的风貌也在这类题材的词作中展示得比较彻底。如:

帽落宫花,衣惹御香,凤辇晚来初过。鹤降诏飞,龙擎烛戏,端门万枝灯火。满城车马,对明月、有谁闲坐。任狂游,更许傍禁街,不扃金锁。 玉楼人、暗中掷果;珍帘下、笑着春衫袅娜。素蛾绕钗,轻蝉扑鬓,垂垂柳丝梅朵。夜阑饮散,但赢得、翠翘双亸。醉归来,又重向、晓窗梳裹。(晁冲之《上林春慢》)

阆苑瑶台路暗通,皇州佳气正葱葱。半天楼展朦胧月,午夜笙歌淡荡风。 车流水,马游龙,万家行乐醉醒中。何须更待元宵到,夜夜莲灯十里红。(晁端礼《鹧鸪天》)

正波泛银汉,漏滴铜壶,上元佳致。绛烛银灯,若繁星连缀。明月逐人,暗尘随马,尽五陵豪贵。鬓惹乌云,裙拖湘水,谁家姝丽?

金阙南边,彩山北面,接地罗绮,沸天歌吹。六曲屏开,拥三千珠翠。帝乐□深,凤炉烟喷,望舜颜瞻礼。太平无事,君臣宴乐,黎民欢醉。(万俟咏《醉蓬莱》)

《续骫骳说》云:“都下元宵观游之盛……词客未有及之者。晁叔用作《上林春慢》云(词略)。此词虽非绝唱,然句句皆是实事,亦前所未尝道者,良可喜也。”[16]歌功颂德的创作宗旨使这些作品显得平庸乏味,实录性是这类描写元宵、反映都市风情词作的显性特征,也是这类作品的特殊贡献。大晟词人的这一类作品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认识。

万俟咏在大晟府时间较长,而且专业从事“以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制词实谱”之职,所以,其节序应制颂圣的词作最多,对都城一年四季的繁荣都有所表现。其《恋芳春慢·寒食前进》咏寒食节前后之时景说:

蜂蕊分香,燕泥破润,暂寒天气清新。帝里繁华,昨夜细雨初匀。万品花藏四苑,望一带、柳接重津。寒食近,蹴踘秋千,又是无限游人。 红妆趁戏,绮罗夹道,青帘买酒,台榭侵云。处处笙歌,不负治世良辰。共见西城路好,翠华定、将出严宸。谁知道,仁主祈祥为民,非事行春。

这首词的创作目的与元宵词相同,都是歌颂“帝里繁华”。寒食和清明是连在一起的节日,京城士女有了踏青之类的游春活动,道路上处处“红妆”、“绮罗”,酒家“青帘”点缀,“笙歌”绕耳悠扬。城里野外,到处是“游人”,与大好春光里喧闹的燕子、蜜蜂、秋千、台榭,相互映衬,构成一幅烂漫春光图。词人的《三台》咏清明节之景物,第二叠说:“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饧香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乱花飞絮。”《明月照高楼慢·中秋应制》咏中秋节之景物,上阕说:“平分素商,四垂翠幕,斜界银潢。颢气通建章。正烟澄练色,露洗水光。明映波融太液,影随帘挂披香。楼观壮丽,附霁云、耀绀碧相望。”中秋佳节,词人重笔描写的是银河素淡、“绀碧”澄澈、桂子飘香的景色,以及宫廷夜宴的欢庆。京城这一切秀丽的景色和繁华的景象,都让人“疑在仙乡”。与宋人的史料和笔记对照,大晟词人有关汴京繁华兴盛的描写,并无过分夸张。

此外,徽宗年间都市经济繁荣,陆路、水路交通都较发达。北宋朝廷与周边国家保持着频繁的来往关系,如高丽就多次遣使汴京,朝廷还将“大晟乐”及乐器赠与高丽。大观元年(1107),朝廷增设浙、广、福建三路市舶司提举官,“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17]。自古中原皇帝都将自己视为中央帝国,将国际间的交往视为附属国的朝贡。这是“圣王”政绩的一种表现,同样表现了当时都市的一种风貌。大晟词人以此题材入词,晁端礼的《鹧鸪天》说:

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 仙鹤唳,玉芝生,色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

晁端礼,熙宁六年(1072)擢进士第,为官仅10年,元丰末即被废罢。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时,晁端礼已经55岁,家居近20年。大约词人静极思动,一直在寻找机会重入仕途。直到68岁临终那一年,新燕乐修成,朝廷需要更多的粉饰太平、点缀现实的御用文人,政和三年(1113)他才被荐入京,以撰写谀颂词献媚君王、权臣,得以授官大晟。他回答蔡京的问候说:“未尝不欲仕也,特以罪负斥伏,若将终身。不意倒屣扫门,乃在今日。”[18]充分流露出仕途求进的渴望。这一段经历很不光彩,李昭玘为其撰《墓志铭》,大约在其卒后不久,徽宗在位蔡京柄政的时候,故因为晁端礼暮年得蔡京之荐、再度授官一事为荣,津津乐道。晁说之为他撰《墓表》,已是南宋初年(建炎二年九月),则曲为之辩,说政和三年晁端礼被荐入京,“不知公者谓公喜矣,知公者谓公耻之”[19]。晁说之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晁端礼的求进手段就是撰写颂词以献媚,“会禁中嘉莲生,分苞合趺,夐出天造,人意有不能形容者。公效乐府体,属辞以进,上览之称善”[20]。词名《并蒂芙蓉》。晁端礼又为新补徵调曲《黄河清》、《寿星明》撰词,也大得徽宗欢心,因此才有大晟府按协声律的任命。这首词吟颂“万国梯航”、贡品“充庭”的盛况,显示了徽宗年间国际交流的盛况。晁端礼最早接触到这样的题材,且在宋词中十分罕见。

宋词天然俚俗的风貌和写艳情的创作主流倾向,都与正统的以雅正为依归的审美传统大相径庭。广大歌词作家所接受的传统教育,历史和社会潜移默化之赋予他们的审美观念,皆在他们欣赏、创作歌词时,发挥自觉或不自觉的作用。努力摆脱俚俗粗鄙、复归于风雅之正途,便成了宋代词人之急迫而不懈的追求。在宋词的流变过程里,贯穿着一条“雅化”的红线。词的“雅化”之努力,另一方面就是“尊体”的需求。词原来被目为“小技”、“小道”,到了设立大晟府,它再次从民间和文人手中转为国家乐府的正规创作,词体日益尊隆。与其品位提高相适应,词的题材和内容必须有相当的改变,方能真正登上大雅之堂。吟咏升平、歌颂盛世的都市风情词,被认为是表现了时代的重大题材。徽宗时御用文人便以此入词,以求改变词的品格和风貌。

大晟词人以前,一些描写都市风情、歌颂太平盛世的词作,向来受到一致肯定。如柳永词以“骫骳从俗”、“词语尘下”而备受斥责,然其中一小部分再现承平盛世的作品,却屡受称赞。范镇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歌咏,乃于耆卿词见之。”[21]黄裳说:“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是时,予方为儿,犹想见其风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动植咸若。令人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有感。呜呼!太平气象,柳能一写于乐章,所谓词人,盛世之黼藻,岂可废耶!”[22]将吟咏太平的歌词与杜甫诗相提并论,品位已极尊崇。黄裳是北宋最早以“诗教”解说和规范歌词创作的作家,他的《演山居士新词序》完全用“赋比兴”之义解释歌词创作,认为自己的词作“清淡而正,悦人之听者鲜”[23]。如此重视词作思想内容的作家,肯定并高度评价歌颂太平之作,代表了时人对这一类型题材作品的态度。后人重读宋代词人的都市风情词,觉得多数作品阿谀夸张,令人肉麻。然对当时的词人来说,则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正在描写时代的重大题材,以词服务于现实政治,发挥歌词的社会和政治效用。都市风情词这样的社会效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汉大赋相媲美。汉大赋铺张弘丽、空泛堆砌、劝百讽一,却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当时的社会需要,歌颂了大一统的汉王朝。

总而言之,都市风情词的创作主观上有扩大词的社会效用的意图。在他们手中,词不仅仅描写男女艳情,局限于“艳科”的狭小范围,只是作为娱乐工具;而且还直接服务于现实社会政治,与诗文一样肩负起沉重的社会使命。换言之,都市风情词具有显著的词体特征,又形成对此文体特征的突破。北宋词人的这种作为,正悄悄改变着词的内质成分,为南宋词的更大转移做好铺垫。“辛派词人”以歌词为抗金斗争的号角,最大程度上发挥歌词服务于现实社会的功效,这样的创作表现并非突如其来。从歌词内部,也可以寻觅其嬗变演化的轨迹。苏轼之后,大晟词人的作为,具有相当的承上启下的作用。这便是大晟词人都市风情词的实践意义。

南宋社会动荡,南北战争不断。横亘在词人心头永远的痛是北方半壁河山的沦落,是异族的随时入侵和随意蹂躏。南宋一百多年的历史,中间虽然因为“绍兴和议”、“隆兴和约”等获得相对时期的和平安宁,但是,南宋小朝廷始终没有摆脱异族入侵的巨大威胁,南宋士人始终也无法卸下国破家亡的凄悲愁苦。都市风情词的创作意图,是为了点缀太平盛世、讴歌君王功绩的。南宋社会的情景,使都市风情词失去了创作的现实基础,其变迁是必然的。

南宋都市风情词的创作分别为两种情况:其一,延续北宋创作模式,以词写个人享乐生活,都市风情作为享乐生活的背景出现;其二,将南宋都市风情和北方沦陷领土相比照,批判苟安江南、不思进取、文恬武嬉的社会现状。

歌词产生于享乐富贵的生活,南宋民族危亡的现实逼迫歌词的创作有了很大的改变。然而,时局稍稍平稳,生活一旦恢复常态,人们日常生活中便免不了有歌舞酒宴之类的寻欢作乐,歌词创作因此也故态复萌。作为享乐生活的背景,都市风情也再度出现在南宋词人的笔下。高宗曾经非常赏识俞国宝的《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厌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寄、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历代词话》卷七引《中兴词话》载:“淳熙间,御舟过断桥,见酒肆屏风上有《风入松词》云(词略)。高宗称赏良久,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也。‘重扶残醉’,原词作‘重携残酒’,高宗笑曰:‘此句不免寒酸气。’因改为‘扶残醉’,即日予释褐。”[24]淳熙年间,高宗退居德寿宫已久,过着优游自在的太上皇生活。此时,“绍兴和议”、“隆兴和约”签定都已经有相当的时日,南北相安无事。作为退位的皇帝,高宗最喜欢看见的是天下太平、社会安宁、生活富庶的情景,俞国宝的《风入松》迎合了高宗这种特殊心态,所以大得赞赏。词写西湖游春的景象,以及西湖秀丽的风光。临安是南宋的都城,可以被视作南宋都市的缩影。春天的时候,西湖暖风十里,红杏绿杨掩映,隐隐箫鼓,秋千摇荡。游春的丽人错落其间,湖面上画船来往,一幅熙熙攘攘、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高宗当然喜欢。这首词所写的杭州城风情风貌,与北宋所写没有什么不同,已经很难看到战争留下的痕迹或阴影。

写节日风情的词作,也有许多类似于北宋的创作。如:

月华灯影光相射,还是元宵也。绮罗如画,笙歌递响,无限风雅。 闹蛾斜插,轻衫乍试,闲趁尖耍。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今夜。(杨无咎《人月圆》)

夕阳影里东风软,骄马趁香车。看花妆镜,藏春绣幕,百万人家。 夜阑归去,星繁绛蜡,珠翠鲜华。笙歌不散,疏钟隐隐,月在梅木牙。(史浩《人月圆·元宵》)

元宵节,凤楼相对鳌山结。鳌山结,香尘随步,柳梢微月。多情又把珠帘揭,游人不放笙歌歇。笙歌歇,晓烟轻散,帝城宫阙。(张孝祥《忆秦娥·元夕》)

嚣尘尽扫,碧落辉腾,元宵三五。更漏永、迟迟停鼓。天上人间当此遇。正年少、尽香车宝马,次第追随士女。看往来、巷陌连甍,簇起星毯无数。 政简物阜清闲处,听笙歌、鼎沸频举。灯焰暖、庭帏高下,红影相交知几户?恣欢笑、道今宵景色,胜前时几度。细算来、皇都此夕,消得喧传今古。 排备绮席成行,炉喷袅、沉檀轻缕。睹遨游彩仗,疑是神仙伴侣。欲飞去、恨难留住。渐到蓬瀛步。愿永逢、恁时恁节,且与风光为主。(赵长卿《宝鼎现·上元》)

这些词都比较纯粹地描写元宵佳节都市的繁华盛丽,其宗旨同样是歌颂“政简物阜”之帝王圣绩。绮罗成群,笙歌遍地,香车出游,彩灯斗艳,士女往来,风景如画,这一幕幕情景,与北宋词的描写并无二致。但是,与北宋词比较,南宋节序词中歌颂圣恩、粉饰太平的因素明显淡化。前三首小令,或者根本不直接涉及歌颂的字句,或者只是含蓄地点出“帝城宫阙”。最后一首慢词,也只是说“政简物阜”,点到为止。这与北宋同类作品之雀跃欢呼、再三致意有很大的不同,词人们毕竟生活在苟安江南的小朝廷。

南宋更多的词人,无法忘记北方的大好河山,在欢腾喧闹的节日里,引发的却是对故国的深情怀恋,对现实的极大不满,甚至表现为对现实的激烈批评。这些节序词,就为南宋的都市风情描写增加了特殊的时代色彩,带上了那个历史时期的深深烙印。李清照传世名作《永遇乐》,是这类词的杰出代表。词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写元宵佳节“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的恶劣情绪,这是词人饱经忧患离乱的中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历史上的兴衰巨变与个人身世沉浮之感,隐现于字里行间。今年的元宵节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从傍晚时刻“落日熔金”的余晖灿烂中,可以知道这一天的阳光明媚。晴爽暖和的天气,为元宵节入夜游玩赏灯,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有了这一伏笔,才有了以下的“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有了“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天色渐渐昏暗,暮色连成一片的时候,元宵节欢乐的序幕也应该缓缓拉开。此时,词人突然插入“人在何处”的冷冷一问,终止了对元宵节可能到来的欢乐的描写,扭转了全词的格调气氛。国破家亡,心情悲苦,神志恍惚,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这是词人南渡之后心灵遭受重创的具体表现。于是,前文的“暮云合璧”就成为一种黑压压的环境逼迫,全词低沉悲苦的格调也因此奠定。周围的景物,依然在表示着春天脚步的临近。烟雾弥漫在新绿的柳条之间,四处又传来“吹梅笛怨”的声响,那是在告诉人们梅花已经盛开绽放,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郁了。当词人的情绪有可能因此走向欢快之际,词人第二次插入冷冷的一问:“春意知几许”。到底酝酿了多少“春意”?“春意”又能持续多长时间?个人还能享受多少“春意”的快乐?这都是面对春天美景词人所要担心的。具体地说,今天果然是“元宵佳节,融和天气”,难道谁能保证转眼之间不会有狂风暴雨?词人提出第三个疑问时,将自己的担忧就全盘托出了。因为这都是词人亲身所经历的。南渡之前,她有过安定宁静、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时候,李清照又怎么会预料到后来有这样一场国破家亡、背井离乡的灾难呢?生活中有过这么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词人对眼前的快乐还能抱有多少的信心?情绪的跌宕起伏,昭示了词人精神遭受磨难的过程。眼前的生活虽然渐趋稳定,但是词人精神上背负着如此重负,自然再也没有心情寻欢作乐了,“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与这些“酒朋诗侣”比较,词人不是如此的肤浅,容易忘记苦难。

下片回顾南渡之前的快乐生活,点明心情如此悲苦的真实原因,抒写南渡后今昔盛衰之感。过片,李清照回忆了“中州盛日”。中州,代指汴京,代指南渡前的欢乐时光。当时,闺中有的是闲暇时间,于是,在“三五”元宵的时候,心情格外放松,不放过所有的寻求快乐的机会。李清照当年同样是精心化妆打扮。“铺翠冠儿”和“捻金雪柳”都是宋时元宵节妇女应时妆饰物,穿戴得如此整齐盛丽,李清照簇拥在欢快沸腾的人群中,那是何等的快乐啊!相对南渡之后的凄凉情景,人已憔悴,“风鬟霜鬓”,哪有心情夜间出去赏识花灯。不但没有心情出去,还“怕”提起夜间出去。灯市如果一如南渡之前繁盛,便叫人愤慨经历了亡国苦痛的同胞的没有心肝,只知苟且偷安,图得眼前的一时欢乐;灯市如果已经萧条不如往昔,更引起词人今昔不同、故国沦亡的悲伤。无论哪种情况,都是此时此刻李清照所“怕”见到的。受到伤害的心灵,对现实社会有了一种难言的恐惧。“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在婉转地告诉读者,词人再也没有“笑语”,更没有“笑语”的心情。

这首词中“香车宝马”、“酒朋诗侣”和“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等等,展现了南北宋元宵节日都市类似的热闹场景,词人的心境却大不相同。在词中,都市风情的描写,一笔带过,成为悲苦情绪的背景衬托。文及翁《贺新郎·西湖》说:“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李清照《永遇乐》所寓含的批判旨意与之相似。

这种故国之思在南宋遗民节序词中显得更为突出,刘辰翁《卜算子·元宵》云:

不是重看灯,重见河边女。长是蛾儿作队行,路转风吹去。十载庆元宵,满耳番腔鼓。欲识尊前太守谁,起向尊前舞。

词人当然是不屑于“满耳番腔鼓”,正如词人另一首《柳梢青》中所说:“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词人的心情也是悲苦的。然而,这却写出了宋末元初都市风情的新场景:异域文化色彩浓厚了。

一些展现都市风情的节序词,甚至有了更深沉的寓意。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从题材上说依然是写都市风情的节序词。但是,词的表层次写对一位理想美人的追觅,实际上是用象征手法写自己的理想人格。上片用夸张比喻等手法,描写元夕之夜的满街游人、火树银花、彻夜歌舞的热闹场景。下片先写观赏灯景的盛装妇女的喜笑颜开、追逐热闹。到这里为止,所展现的是一般化的节日都市场景。这些场景不再是节序词的中心,完全是为了下文理想美人的推出做铺垫。词人真正爱慕、追求的是一位自甘寂寞、远离尘嚣、沉思娴静的女子。这位理想女性,不就是词人不慕荣华富贵、超众脱俗、清高孤独人格的写照吗?词人并不是真的要在人群中寻找这么一位女子,否则的话应该到冷僻幽静处寻找,为什么要到喧闹的元宵灯节来呢?词人不过是借用特定情景,表达自己的心胸怀抱。都市风情,纯粹是起陪衬作用。

南宋都市风情词,渐渐偏离了都市风貌、风俗的描写,文体特征不再明显,甚至完全失去,更多地寄寓了时代和社会的慨叹。从这一个角度来看,应该是都市风情词的衰落。歌词本来就是与富贵享乐的都市生活密切关联。南北宋的社会变迁,打破了和平享乐的生活场景,南宋词人无法真正摆脱半壁江山沦落异族之手的愁恨,都市风情词随之演变是非常自然的。两宋都市风情词相比较,北宋侧重客观景象的描述;南宋注重主观情感的抒发。侧重客观描述,易流于肤浅表面化;注重主观情感抒发,就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深入回味的内容。换到这样一个立场讨论问题,南宋都市风情词又有了自己新的开拓,是对北宋创作的一种推进。词的历史,就是在这样矛盾纠葛中演化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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