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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第十讲:相马与古代认识论

时间:2024-01-2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相马:中国古代的认识论秦四兽纹1.认识的三要素:认识能力、认识对象和认识成果我们曾用一些例证来说明世界是一分为三的。故虽有名马,辱于奴隶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相马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但是认识论在哲学上却被搞得非常混乱。而反映论强调的是认识对象的作用。而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这两支竹简上的文字,明确指出,认识的三个要素是缺一不可的。伯乐相马是个很有名的认识论的故事。

中国文化第十讲:相马与古代认识论

【第十讲】 相 马:中国古代的认识论

秦 四兽纹

1.认识的三要素:认识能力、认识对象和认识成果

我们曾用一些例证来说明世界是一分为三的。这里举一个认识论方面的例子,或者说谈一谈认识论方面的一分为三问题,讲讲这个“相马之相”。大家都知道“伯乐相马”的故事,相马的“相”,也就是这个认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试图证明整个认识过程是一分为三的。韩愈写过一篇只有几十个字的短文。他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辱于奴隶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怀才不遇的人常有这样的感叹:千里马常有,但是伯乐不常有,因此世间也就没有千里马了。实际上马是有的,只是没有人去识别,于是千里马不常有。如此一来,这里就出现了三个要素:伯乐、马和千里马。伯乐去相马,然后得到一匹千里马。一个是主观的认识者,一个是客观的认识对象,主观的认识者跟客观的认识对象相结合,就产生了认识成果。此三要素即是:认识能力、认识对象和认识成果。

相马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但是认识论在哲学上却被搞得非常混乱。一些哲学家从反映论的角度来谈认识,说认识像照镜子一样。这儿有一面镜子,我往镜子前面一站,我的美丑就全部在镜子里面反映出来了,这叫反映论。也就是说,认识如同用镜子照外面的东西,镜子本身没有主观能动的作用,有什么它就照到什么,没有的东西它就照不到。过去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一般坚持这种说法,认为认识是一种反映,认识者没有主观能动的作用参与到其中。唯心主义哲学家的观点更复杂一些。他们说认识是一种回忆,是对心灵的遥远的回忆;或者说认识是主观拥抱客观,即,我主观上有一种看法、一种成见,要去拥抱客观;客观上可能本来没有这个东西,我主观的东西却投射到里面去了。这种观点强调认识者的作用。而反映论强调的是认识对象的作用。

如果按照我的三分法来理解,认识者、认识对象、认识成果这三个要素是互相作用,缺一不可的。《庄子》里有一句话把这三者的关系说得很清楚:“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头一句话是讲,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个大家都知道,鲁迅也这么说过。关键是第二句“物谓之而然”,这句话大家不太理解。“物”就是客观的对象,“谓之”是主观的认识,客观的对象经过主观的认识,“而然”就成了它那个样子。这是三个东西,一个客观事物,加上主观对它的摄取、认识、分析、说明,然后就产生了这个事物的样子。三个要素缺一不可,相得益彰。

光有客观事物,没有认识者,我们就不知道客观事物究竟怎么样。太空即是最好的例子。现在我们想方设法到太阳系的其他星球上去。月亮上人已经去过了;火星上则发射了探测器;此外,还要到太阳系以外去。太阳系以外有没有世界?当然有。什么样?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没有认识者;或者说我们的认识能力还未达到。认识能力达不到的地方,就是主观没法作用的地方,因此那个客观虽然存在,实际等于不存在;或者说是一种潜在,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混沌一片。你可以说压根儿就没这东西,我也可以说它存在,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知道?因为没有认识者作用于它。这样看来,认识者在认识活动、认识过程当中是不可缺少的。我们比较容易相信认识对象是不可缺少的,容易相信客观事物是认识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客观对象,认识什么呢?我的眼睛倒是很好,往外面看,假如外面没有桌子,我就看不到桌子;没有椅子,我就看不见椅子。所以我们往往认为物是最重要的,把认识能力看成是次要的。其实不然,两个东西一样重要。必须有确定的待认识物,必须有一定的认识能力,然后才能形成一定的认识。必须有“物”,必须有“谓之”,然后才能“然”——这就是“物谓之而然”。

最近发现了一条新材料,其中孔子谈的问题非常有意思。在上海博物馆公布的竹简里边,有一篇叫《子羔》,记述了孔子弟子子羔跟孔子讨论问题的情形。在《上海博物馆战国楚竹书》第二册《子羔》篇里面,6号简载子羔说:“尧之得舜也舜之德则诚善。”2号简简文曰:“与抑尧之德则甚明与孔子曰钧也。”事实上,这两支简的编联有误。我认为,第6简应该在第2简的前面。为什么呢?内容在这儿放着。说有一天,子羔问孔子:“尧之得舜也,舜之德则诚善与?抑尧之德则甚明与?”孔子曰:“钧也。”子羔问孔子,尧选拔舜作为接班人,到底是因为舜的品德非常好呢?还是因为尧有识别人才的本事呢?孔子曰:“钧也。”“钧”就是“均”,一样的。两个条件,第一,舜客观上就是个好人;第二,尧的主观能力很强,认识能力很好。到底哪一个起作用呢?孔子说两个都起作用。这段话非常重要,是一个非常好的思想史材料。以前,我们在儒家文献里没有看到过孔子或其他人明确地讨论认识要素。而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这两支竹简上的文字,明确指出,认识的三个要素是缺一不可的。可是由于简序排错了,我们很难明白其含义。下面,我们再说说伯乐相马。

伯乐相马是个很有名的认识论的故事。这个故事当然有其历史根据,不过后来被演绎成为一系列的认识论问题。来自不同学派的众多学者都曾发表过各自的见解。譬如《吕氏春秋·知士》篇就说:“今有千里之马于此,非得良工,犹若弗取。良工之与马也,相得则然后成。”现在有一匹千里马在这儿,如果没有一个有本事的人去识别它的话,就好像没有这匹马一样。良工之与马也,相得然后成”,良工是一个,马是一个,两方“相得则然后成”。“相得”是你得到我,我得到你。良工和马,主观的认识能力和客观的认识对象互相得到了,这个时候完整的认识成果就产生了。认识成果就是前面两者的自然集合,有了前面的一和二,就会出来第三个。三个要素同等重要。过去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万古就是历史,如果上天不生出仲尼来的话,历史就等于没有。没有一个好的认识者,这个认识本身是不存在的。“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就是这个意思。千里马使得它本身和伯乐都实现了自己,完成了自己。伯乐之所以为伯乐,就依赖于千里马之所以为千里马;否则伯乐不成其为伯乐,千里马也不成其为千里马。这是认识过程的三个要素,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

西方也有学者讨论过这个问题,就是前面提到的英国哲学家波普尔。他提出世界3的理论,有点类似于我们上面谈到的认识论问题。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有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反映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在波普尔以前,西方流行二元论思想,把世界分成主观精神世界和客观物理世界。法国哲学家笛卡儿用“我思”和“我在”清楚地诠释了心和物的二元问题。波普尔认为这样的二分是不对的,应该还有第三个世界,即,思想的客观内容的世界。“思想的客观内容”似乎把上面两个世界综合起来了,既是思想的,又具有客观内容。这个说法很别扭,我们来慢慢分析。波普尔以图书馆的藏书为例,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假设:假如地球上的人全部消亡了,但是图书馆还在,地球还在运转。过了若干年之后,又出现了有生命、有意识的动物,假设是第二代人吧。这些人虽然没有接受过第一代的知识,但是可以通过看图书馆里的书,把书籍解读出来。图书馆里的书虽然是主观认识的成果,但它们是有逻辑、有客观内容、有各自规律的,所以它们能被若干万年之后的下一代人解读出来。于是,波普尔得出一个重要结论:第三个世界仅仅在起源上离不开人。人一旦把它创造出来,它就是自主的、永恒的、客观的。也就是说,这时它就成为一个没有认识者的认识。波普尔说,这是一个没有主观者的主观世界,它不是客观的物理世界,而是客观的精神世界。

这个说法很绕弯子,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三联书店出版的波普尔的《科学知识进化论》。他主要谈的是歌德巴赫猜想这类科学认识。德国数学家歌德巴赫猜测,一个素数是两个素数的和。素数就是只能被自己和1整除的数,比如7,13等等。波普尔说,这些科学内容在起源上离不开人;但是人一旦发现它之后,它就有了自己的规律、自己的内容,会永恒地,自主地发展下去。这时,它就是离开人而存在的,不依靠认识者,也不依靠认识对象而存在的。这个思想与我刚才说的三要素有很大的不同。我说的三要素是认识对象、认识能力和认识成果三者谁也离不开谁。波普尔说,三个世界是绝对独立的。只看到对立而看不到统一的二分法固然不对;波普尔的三个互不相干的世界就更加错了。认识对象、认识能力和认识成果这三个要素不能分离,必须“相得然后成”,互相都得到对方,才能各自实现。这是中国式的思维方法,也就是相互联系的思想。西方的三个世界正好跟我们反过来,它们是完全不相干的。我们也可以说这三个世界是认识的三要素,但是这三个要素跟我们的理解完全不同。我不好说哪个对,哪个错,但是我的倾向很明显。这反映了两种文化的根本性区别。西方人看到了对立,并强调对立的差异与不同;中国人也看到了对立,但是我们强调对立的同一和对立的统一。二分说如此,三分说尤其如此。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值得好好研究的题目。

在三个要素中,中国思想家历来比较强调伯乐的重要性。这跟立论者怀才不遇的境况有关。譬如《吕氏春秋·赞能》就非常明确地说:“得十良马,不若得一伯乐。”千里马一匹就是一匹,伯乐却能够发现无数的千里马。可以看出,在中国,这三个要素虽然是互相联系,缺一不可的,但是从整体上说,更强调伯乐,也就是认识者的重要性。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是认识论的问题,而是社会学上的问题了。尽管中国人一般强调认识能力的重要性,但也有强调认识对象重要性的例子。《庄子》上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到某地学屠龙。历经三年,学有所成,但是无龙可杀,这叫“无所用其技”——没有地方用他的本事。有认识能力,没有认识对象,那么这个认识能力也不成其为认识能力。无龙可杀,屠龙绝技就等于没有;甚至比没有还讨厌,成为累赘。道家的庄子是个解构主义者。儒家辛辛苦苦建构的东西,他用一句话就摧毁了。

2.认识的三境界:有无之境、无无之境和无有之境

2.1有无之境:见马之一征

认识的三要素大体就是这样,下面我们谈谈认识的三境界。大家都知道伯乐相马,其实当时还有其他相马人。只是伯乐的名气最大,所以他的故事也最多。实际上,在伯乐之前和之后,都有许多人从事相马。马在古代很重要,既是交通工具也是战争工具。据古书记载,共有三种相马的方法。第一种以《吕氏春秋·观表》篇提到的十个相马人为代表,叫“见马之一征”。文中记载,“古之善相马者,韩风相口齿”,韩风从口齿判断马的好坏;“麻朝相颊”,麻朝通过观察马的腮帮子确定优劣;此外,还有人看马眼睛、蹄子、尾巴等等。十个人分别观察十个不同的部位,据说都可以判定马匹的好坏。所以说:“见马之一征也,而知节之高卑。”“征”就是征象,即显现特点的地方。观察马的一个局部特征,分析马的一个征象,就能判断出马的整体品质。《淮南子·齐俗》篇也提到这些人,说他们“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大家相马的部位不同,但都具有识马的能力。

2.2无无之境:得其精而忘其粗

第二种相马方法叫“得其精而忘其粗”,代表人物是与伯乐齐名的九方皋——伯乐甚至曾向国君推荐过他。故事里面说,伯乐对秦穆公说,我快要退休了,现在推荐一个精通相马的人,此人名叫九方皋。秦穆公说,好,让他去给我相马吧。九方皋在外面找了三个月才回来禀报说,在某个地方找到了一匹好马。秦穆公问是什么样的马。答说是一匹黄颜色的公马。秦穆公派人到那儿一看,竟然是一匹黑颜色的母马。秦穆公大发脾气,说这个人连公母都分不清楚,还相什么马呢?伯乐说,他的优点就在这儿。他不会因为颜色、公母这些表象,扰乱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他捕捉到的恰恰是千里马的本质所在。黄黑、公母跟千里没关系,它之所以为千里,是因为它有一个“数”。刚才那些“见马之一征”的先生们有一个内部机密,叫作“数”。而九方皋则是“无数”之人。九方皋相马超出前面的人一等,就是因为他不根据表现出来的“数”作判断,他是“无数”。(www.xing528.com)

数是物质和意识之间的一个中性的东西。它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而是处在客观和主观之间。人们从一些具体的现象能够看到抽象的本质,在具体和抽象之间的东西叫做“数”,这是很微妙的东西。人们可以根据数作出判断。第一种相马方法就是这样的。因而,使用这种相马法的人在《汉书·艺文志》里被归为数术类的形法家,他们讲究“数”和“术”,并且掌握了数和术的形象的道理。而九方皋是“无数”之人,他不需要通过具体的现象去认识本质。九方皋相马的故事见于《淮南子·道应训》和《列子·说符》。书上是这么说的:“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观天机而忘其粗,正是九方皋相马的长处。后来,事实证明,九方皋为秦穆公相得的果然是一匹千里马。请注意,这种方法的关键在于“忘其粗”。我们都知道“得意忘言”、“得鱼忘筌”。为什么呢?“言”是为了让你得其“意”;得“意”之后就要把“言”扔掉,不然就会受制于“言”。马的颜色、性别等等是“粗”,这些“粗”可以帮助你得到“天机”;既然得到了“天机”、得到了“精”,你就必须忘掉这些“粗”,否则就会受到外在的干扰。

2.3无有之境

第三种就是伯乐的相马法。它综合了上面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根据马的征象去发现马的本质;第二种超越马的形象,直接看到马的本质;第三种就是伯乐这样,既得其本质,又回到了马的形象。抽象的本质就在具体的形象当中,从具体形象中得到抽象本质;抽象本质再上升为具体——把马的天机再具体化,又形成了一匹完整的马。这匹马不是被分解了的,纯理性的马,也不是感性的马,而是感性和理性合一的马。

这样的三境界在《庄子》里边有一个很好的说明。《庄子·知北游》说: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无有弗应也。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光曜有一天问无有说,你本事很大,我看不见你,听不到你,也摸不着你,但是你确实存在,你是无形的有。光曜就是我们说的“光”。它是无形的,你说不出它的大小、轻重、形状来,但是它有光,仍是一种“有”。所以,它非常羡慕无有,说你倒是好,什么都没有,比我还多了一手,你的本事是怎么修来的?无有说了三个阶段:有无-无无-无有。这个有点绕,我们慢慢分析,看看是哪三种境界。我们可以在这三个阶段前面加一个普通人的阶段,即脱离不了具体存在的“有有”——有就是有。稍微有点德性的人就是“有无”——有其无。韩风等“见马之一征”,根据马的一个征象来判定马的气和数。他们必须通过马之一征来找到后面的无,如果没有一征就没办法了;这就如同光曜虽然没有形状,但是还有光一样。这是“有无”的境界。九方皋就是“无无”——无其无。他独得天机,连那个无都没有了。伯乐是“无有”——无形之有,是一种精神上的具体。从常人的“有有”开始,第一步可以达到“有无”——就是能够掌握判断马的数和术,这是第一种方法。第二种方法是“无无”,连那个数也不要了,超越任何具体,直接揭示事物的本质。第三种方法从“无”的本质再回到具体的“有”,但又能无其有。这是一个无形的,精神上的有。大家可以参考《庄子·知北游》和《庚桑楚》来理解这个问题。《庚桑楚》篇谈到:“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简单来说,相马的三种方法实际上反映了三个境界;这三个境界与《庄子》所谈的有无-无无-无有这三个阶段是相对应的。虽然《庄子》谈的不是相马问题,但是它确实揭示了认识的过程。

3.心斋:悟性认识的境界

下面我们简单介绍两个在认识论上很重要的问题。一个就是“心斋”。斋就是吃斋。古人在祭祀以前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其中包括洗澡、不吃肉、在一个小房子里住上三天,想象祭祀对象等,这叫做“斋(齋)”。“齋”的原始意义不是不吃肉,而可能跟“齐(齊)”有关。“齋”上面是个“齊”字,“齊”就是跟什么东西相互看齐,把不齐的东西划一,变得整齐。这可能是“齋”最初的意思。譬如说,我们要祭祀某一个神灵或祖先,那么你要去“斋”,独自关在一个小屋子里面,整天想象你要祭祀的对象,把你的心拉到与他平等的位置,据说三天以后你就能够听到祭祀对象的声音,看到他的容貌,最后你甚至可以与他进行心灵沟通。这实际上是自我催眠,但是古人相信这个。现在我要说的是,在认识上也有一个“斋”的问题。庄子在《人间世》里提出“心斋”的概念,就是说在认识事物的时候,在精神上、心态上要有一个“斋”的准备。那么,心斋是怎么一个斋法呢?他说:

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首先“一若志”,若就是你,把你的各种念头齐一、专一,也就是专心致志。专心致志于你要认识的对象,不要三心二意,不要胡思乱想。“一”刻画了思想、精神的状态。然后,“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要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听。第三句更进一步,“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不要用心去听,而要用气去听。为什么?因为“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这是三种状态。不能仅听之以耳,因为耳朵只是停留在“听”这种能力上,就是说耳朵只能得到感性的认识。耳朵只能听声,不能听音,更不能听乐。声、音、乐是三个渐次增高的层次。声有旋律则成音,音再扩大,有了乐章才成乐。听之以耳,只能形成感性的认识;听之以心,只能形成理性的认识。这叫“耳止于听,心止于符”。为什么必须听之以气呢?因为“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听之以气,简单说,就是用“道”去听。“唯道集虚”,必须使自己处于空灵(虚)的状态,这时候,道便栖止于人,人便得道于身了。这就是庄子所谈的“心斋”的步骤和过程。

心斋的认识阶段仍然分为三个:第一个是听之以耳的感性认识;第二个是听之以心的理性认识;第三个是听之以气——我们把它叫作悟性认识。它是悟出来的,不是感觉到的,也不是理解到的;悟出道与自己齐一的状态,就是庄子说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状态。在认识事物之前要做这样一个“斋”,把自己看成跟天地万物是一体的。这样,你得到的认识才是最高级的。这段内容是庄子认识论的精华部分。我们说《庄子》书中有许多过头的地方,但是谈“心斋”的这一部分内容确实非常精彩,它帮助我们理解相马的三个层次。我们拿“心斋”的理论回过头去看相马,可以得到一些启发。

4.自知与知止

我们最后再谈一个认识和道德的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们讨论的都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认识。事实上,无论在中国还是古代西方,人们从来都没有把认识和德性区分开来,即,认为认识本身就是一种德性。儒家历来把智和仁连在一起。“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大学的道理在“明明德”和“亲民”。“明明德”是智;“亲民”是仁。古人认为,认识不仅仅是个认知问题,同时也是个道德问题。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曾说,有两种德性,一个是理智的德性,一个是伦理的德性。苏格拉底说:“知识就是美德。”可见,知识与道德是分不开的,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一定的道德,就不可能达到相应的知识水平。

中国人往往把这个观点总结为“自知”。“自知”着重从道德的角度来谈认识。据《荀子》记载说,有一次孔子给他的三个学生提出同样的问题。他问子路:“知者若何?仁者若何?”你心目中的智者和仁者是什么样?子路回答说:“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路的答案是这样的:智者就是有能力使别人知道我。我有智慧,就得想办法让别人知道我的智慧,知道我的知识,这才是智者;仁者就要使别人能够关怀自己。这个答案在孔子那里不及格,是最差的。这只是普通人自私自利,好表现的想法。后来子贡进来,孔子问他同样的问题。子贡说:“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贡的答案跟子路不一样,提高了一步。智者就是知道别人,而不是使别人知道我。智者之智在于能够了解别人;仁者就是爱别人。后来颜回来了,孔子又问他这个问题。颜回说:“知者自知,仁者自爱。”智者自己知道自己;仁者自己爱护自己。孔子对这三个学生的评价也不尽相同。对于子路,孔子说:“可谓士矣。”说你可以算得上一个士了。对于子贡,孔子说:“可谓士君子矣。”你不光有知识,是个知识分子,而且在德性上是个君子。对于颜回,孔子说:“可谓明君子矣!”三种人,三个境界,最高境界是“自知”。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古希腊,自知都被推为一种最高的德性。大家知道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说:“我自知我无知。”我自己知道我是无知的。因此,自知里面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无知,即认识到自己无知。孔子有一段关于无知与自知的很有名的谈话。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不认为自己有知识。他说的无知有两层涵义:一个是说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有好多事情我不清楚。有人问他如何种庄稼,他说我不如老农;如何种菜,我不如老园丁。无知就是没有知识,这是第一个意思。而更深的一层意思就是,你不要以为你知,不要以你的知为知。当然孔子不是一点知识都没有,孔子知识渊博,但他不以自己的知识为有知。庄子创造了一个词叫作“师其成心”,即“师心”、“成心”。渊博的知识是一笔财富,但是如果把知识当作了不起的资本,那就会限制了自己的眼界,左右了看人和判断问题的能力,从而成为一种成见和成心。所以,不能以自己的知识为成心,更不能有师心——就是以自己的知识为老师。庄子说不能有师心,否则谁都有心可师;不能使自己的知识形成成见,否则就是“无知”。

用无其知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是很难做到的。一方面,人要以自己的知识作为工具去判断一切、分析一切、认识一切;另一方面,人又不能局限于自己已有的知识去限制一切、批判一切、否定一切。这就看你能否做到虽有知但不以知为知,即不以自己的知识为师心、成见。自知,就是要知道自己的知识只是整个认识体系当中非常小的一部分。这是自知和无知的关系。这不是认识论的问题,而是伦理学的问题,就是你对自己的知识的态度问题。在这个方面,自古以来,有很多很好的箴言,但是人们在实践中往往很难做到。《大学》上有一句很有趣的话,说:“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常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坏孩子,或者说看不到自己孩子的缺点,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一朵花,看别人的孩子是豆腐渣。但是,同一个人,他就不认为自己的庄稼长得好,老觉得还不够好,希望更好一点。这好像是两种心态,实际上是一回事。简单说就是自私自利,看不到自己孩子的不好,也看不到自己庄稼的好。这个有趣的现象说明,一个人如果不自知,就会陷入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这是认识论上的伦理学问题。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叫“知止”。刚才我们说自知是一个道德问题;知止看似一个认识论问题,其实也是一个伦理学问题,即,知道在什么地方停止。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人的寿命是短暂的,有限的,而认识是无限的。拿自己有限的生命跟无限的认识较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既然危险就应该停止,如果危险而不停止,那就更加危险了。这是《庄子·养生主》开头的话。《养生主》的主旨是谈如何养生,如何修心养性。它从讨论认识开始。道家认为,人之所以不满足,往往是在认识上不知道止。

其实,儒家也有类似的观点。上面提到《大学》上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下面一句即是“在止于至善”。“明明德”是智;“亲民”是仁;“止于至善”就提出了“止”的问题。不能无限地追求客观认识,一定要知道在某个地方停下来。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的思维方式。西方人就不这样考虑问题,他们要挑战极限。你说一个人一分钟不能吃20个热狗,我偏要吃21个,这就是西方人的风格。中国人不这样,中国人遵循适可而止的原则,到一定地步就要停下来。在认识上也是这样,庄子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六合之内,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议而不辨。”作为解构主义的道家的观点,这种说法尚可理解。但是,积极入世的儒家也提出“止”,在至善的地方止。它接着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只有知道止,然后才能定下心来。你不要奢望去认识一切,你认识不了一切,因为生命是有限的。你必须到一个地方就停止。那么,停在什么地方呢?就停在那个至善的地方。至善的地方就是圣的地方。儒家并不是到圣为止。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圣上面还有神。不过,神的地方你就不要去深究了。既然弄不清楚,干脆就不要讨论。只有知止,你的心才能定下来,然后才能进入角色,才能进入到认识对象里而去。所以说,知止是中国认识论上一个很重要的伦理学问题。如果不知止,将是很危险的。大家可以继续研究,应该在哪些方面知止?止到什么程度?为什么要知止?这涉及到许多问题。这里我只是试图用一分为三的方法来分析一下认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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