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兵变发生后，唐朝的形势急转直下，向唐玄宗失控的局面发展。一方面安禄山叛军进入长安，一方面太子李亨北上灵武即位。玄宗入蜀后被奉为太上皇，正式从政治舞台上退出。太子作为马嵬驿兵变的主谋和后台，宣扬诛杀杨氏兄妹的正义性，强调唐玄宗荒淫腐化和杨国忠专权误国，因此女人祸水论兴起。杨贵妃成为天宝末年政治黑暗的替罪羔羊，似乎一切悲剧都产生于她迷惑了上皇，这从杜甫的诗里已见端倪。
杜甫本来对杨氏一门便有恶感，安史之乱前的《丽人行》一诗就对杨氏一门极尽讽刺挖苦。安史之乱中，他在《北征》诗中对杨贵妃大加挞伐。这首诗是杜甫任职新朝时所写，自然站在新朝立场说话。他把杨氏比作周幽王宠妃褒姒和商纣王宠妃妲己这两位历史上有名的祸国尤物：“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80]当时人们都清楚，发动马嵬驿兵变的是太子、陈玄礼、李辅国等人。把杨贵妃说成褒姒和妲己，一方面为唐玄宗开脱，一方面肯定了太子之党诛杀杨氏兄妹的正义性，从而肯定了太子夺位的正当和合理。这不仅是杜甫的思想，也是太子新朝操控的舆情，所以杜甫这首诗在贬责杨贵妃的同时，极力称颂太子为“中兴主”，赞美陈玄礼的“忠烈”，认为有了他们，王朝才得以大厦未倾。这种女人祸水观曾经成为唐代诗人咏李杨故事的一个鲜明主题。白居易《李夫人》诗把唐玄宗怀念杨贵妃跟周穆王悼念盛姬、汉武帝思念李夫人相提并论，云：“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81]他的《胡旋女》诗把安禄山和杨贵妃跳胡旋舞并提，认为他们一外一内以胡旋舞迷惑了玄宗：“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82]这就把唐玄宗荒淫误国的根源归结为尤物惑人误国。李商隐两首以《华清宫》为题的诗都是归罪杨妃的，其一：“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83]其二：“朝元阁迥羽衣新，首按昭阳第一人。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84]他也把杨贵妃与褒姒相提并论，把造成战乱的祸源归结为她的《霓裳羽衣舞》。罗隐《华清宫》一诗把罪责归结到杨贵妃的身上：“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85]是说由于杨贵妃善于逢迎，狐媚惑主，造成唐玄宗这个“尧舜君”的堕落和开元盛世升平局面的丧失。唐彦谦《骊山道中》：“月殿真妃下彩烟，渔阳追虏及汤泉。君王指点新丰树，几不亲留七宝鞭。”[86]认为杨贵妃导致了战乱，幸亏玄宗逃跑及时，才没有被敌人追上。有的诗对杨贵妃的专宠进行了讽刺，这样的诗在安史之乱前已经出现，杜甫《丽人行》就是人们熟知的名篇。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87]这首诗是讽刺杨玉环姊妹的专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旧唐书·杨贵妃传》记载，杨贵妃得宠于唐玄宗，杨氏一门皆受封爵，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虢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88]。乐史《杨太真外传》记载：“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89]张祜的诗就是以虢国夫人素面朝天的典故，讽刺杨氏一门因贵妃而受宠。集灵台在华清宫，即长生殿。《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华清宫，在骊山上，开元十一年，初置温泉宫，天宝六年改为华清宫。又造长生殿，名为集灵台，以祀神也。”[90]
诗人们把唐玄宗与杨贵妃放在一起进行批判。王建《华清宫感旧》：“尘到朝元边使急，千官夜发六龙回。辇前月照罗衫泪，马上风吹蜡烛灰。公主妆楼金锁涩，贵妃汤殿玉莲开。有时云外闻天乐，知是先皇沐浴来。”[91]苏拯《经马嵬坡》：“一从杀贵妃，春来花无意。此地纵千年，土香犹破鼻。宠既出常理，辱岂同常死。一等异于众，倾覆皆如此。”[92]把马嵬坡悲剧归结为玄宗对杨贵妃的过度宠爱。白居易《长恨歌》写的是一场“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剧，而悲剧主角是杨贵妃，造成悲剧的原因是君王的荒淫。诗人极写杨贵妃之美，写她与玄宗的缠绵爱情，写她的生命和爱情的毁灭。而“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正是写出了唐玄宗沉湎于对贵妃的宠爱，荒废政事，揭示悲剧的原因。这首诗一方面从人性爱美的角度写杨贵妃的美造成了玄宗的误国，又从政治角度批判了最高统治者怠于朝政、逸豫亡国的罪过。(www.xing528.com)
唐玄宗和杨氏的骄奢淫逸，在他们生活中有两件事具有代表性，把这一主题的两个方面绾结到一起。一是杨贵妃喜食南方荔枝，玄宗命人快马驿递传送；[93]二是玄宗谱写《霓裳羽衣曲》，而贵妃善舞。在唐后期诗人笔下，递送荔枝劳民伤财，《霓裳羽衣曲》是亡国之音。杜甫《病橘》：“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94]《解闷十二首》之一云：“先帝贵妃俱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95]贵妃已死，玄宗失势，南方的荔枝仍像天宝年间一样进献长安。两首诗都批评驿递荔枝之举。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96]这首诗中讽刺的意味隐于诗的描写中。又如张祜《马嵬坡》：“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97]郑谷《荔枝》：“平昔谁相爱，骊山遇贵妃。枉教生处远，愁见摘来稀。晚夺红霞色，晴欺瘴日威。南荒何所恋，为尔即忘归。”[98]都是咏叹这个众所周知的典故。
沉湎于乐舞是李杨奢侈生活的一部分，有的诗把《霓裳羽衣曲》与安史之乱的发生联系到一起。《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宫廷著名的乐舞，传说是唐玄宗李隆基所作，由贵妃杨玉环作舞表演，因此成为李杨奢侈腐化生活的代名词。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记载：“《霓裳羽衣曲》者，是玄宗登三乡驿，望女几山所作也。故刘禹锡诗有云《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99]三乡驿者，唐连昌宫（洛阳宜阳县的离宫）所在也。[100]张继《华清宫》云：“天宝承平奈乐何！华清宫殿郁嵯峨。朝元阁峻临秦岭，羯鼓楼高俯渭河。玉楼长飘云外曲，霓裳间舞月中歌。只今惟有温泉水，呜咽声中感慨多。”[101]李益《过马嵬二首》其一：“路至墙垣问樵者，顾予云是太真宫。太真血染马蹄尽，朱阁影随天际空。丹壑不闻歌吹夜，玉阶唯有薜萝风。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102]最后两句点明题旨，把导致安史之乱的原因归结到《霓裳羽衣曲》，正是批判玄宗的腐化和杨妃的误国。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二也是同一主旨：“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103]张祜《春莺啭》：“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104]温庭筠《华清宫二首》其一：“风树离离月稍明，九天龙气在华清。宫门深锁无人觉，半夜云中羯鼓声。”其二：“天阁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105]这些诗都把李杨联系在一起，认为唐玄宗宠幸杨贵妃是战乱发生的原因，大唐盛世在歌舞升平中走向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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