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姜戈》：混合黑人剥削与西部片的独特欧美类型电影

昆汀·塔伦蒂诺的摄影师罗伯特·理查德森，曾经谈及《杀死比尔》（2003）的拍摄目标：“昆汀希望在各种标志性的类型风格之间自由出入，西部片，剧情片，惊悚片，恐怖片……”^[13]《被解放的姜戈》（2013）则混合了黑人剥削电影与意大利通心粉西部片。由此可见，类型混合是昆汀电影的常见策略。

昆汀·塔伦蒂诺是在写一本关于塞尔吉奥·考布西的书时，想出《被解放的姜戈》的故事。片名源自三部影片：1966年考布西的《姜戈》；1959年描写神界英雄脱厄解难的《被解放的大力神》（Hercules Unchained）；1970年讲述一个摩托车手报复白人劳工团体的《被解放的天使》（Angel Unchained）。《被解放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是影史上第三部冠以“被解放的……”片名的电影。

当电影史开始被忽视时，昆汀却看重老电影的重要性与力量。在《无耻混蛋》中，致敬了伟大的德国导演帕布斯特；《被解放的姜戈》，有着西部片宗师莱昂内与考布西的双重印迹，雪地上的“沉默”情节致敬了考布西的另一部电影《沉默是金》。不如说，昆汀来自老电影。“解码”也成为看昆汀电影的乐趣之一：《落水狗》受到库布里克强盗片《杀手》（1956）的影响，以颜色指代名字的做法是受《骑劫地下铁》（1974）启发；《杀死比尔》混合了战争电影与法国新浪潮；《低俗小说》里光着脚的乌玛·瑟曼与昆汀制作公司的名字，都来自戈达尔的犯罪电影《法外之徒》（1964）。

排在昆汀私人榜的西部片导演中，除了莱昂内，接下来的三人是：塞尔吉奥·考布西、山姆·佩金帕、威廉·惠特尼。考布西是西部片导演中最残忍、暴力和超现实的，部分因为他要在电影里处理二战后墨索里尼遗留的法西斯主义，当那些坏蛋接管他的西部片城镇时，完全像一场纳粹的占领。昆汀在《被解放的姜戈》里写的仍是那样：人物、事件的无情本性。那是个粗野的世界，生命廉价，死亡昂贵。“在某种程度上，我写我思考的。我的电影写作将我引向西部片，以法西斯式的荒凉、残忍、暴力且超现实的西部作为起点，那么真实美国的对等物是什么？那将是南北战争前的南方奴隶制。”^[14]

美国的种族主义是延续了几世纪的重大事实，但是这段历史在电影中并不多见，多年前有电视剧《根》。当杰米·福克斯穿门而入时，昆汀就知道这是他的主人公姜戈。福克斯来自得克萨斯，来自南方，他不是一个洛杉矶男孩或纽约男孩，他明白在得州白人家当钢琴师的滋味：当你成了鸡尾酒会里的黑人钢琴师，你就是一件家具，没法跟别人说话，也没人跟你说话，他们连看都不看你。有一次他上门表演，他们说：“没人告诉你要穿新夹克上班吗？”他说：“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不过没人告诉我这件事。”“没事，我们有一件多余的夹克。”他们把夹克给他。他干完活，准备离开。他们指着他的脸说，“这夹克归你了。我可不想再碰它。”^[15]

昆汀要把现代观众放进1858年南北战争前的美国南方，看看彼时彼地的美国是怎样的，它是一个大写的历史。同时，他从1960年代的西部片到1970年代的黑人剥削电影，找出多种多样的种族主义，唤醒了萦绕在美国黑人生命中的暴力。但是其固有的哗众取宠、剥削利用也无法避免，因此，通心粉西部片的杀戮中混入了黑人剥削电影的种族报应：在德国赏金猎人的帮助下，一个重获自由的黑人男子变成了一个牛仔，他的公主被锁在魔鬼王国的地窖里，然后赋予他一个西部片的史诗和民间传说的盛大，牛仔变成了拯救自己女人的英雄。昆汀把姜戈的旅程平行于瓦格纳《指环》中的德国神话——“齐格弗里德与布隆希尔达”，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姜戈是个齐格弗里德式的形象，而他要找的那个女人在电影里真的就叫：布隆希尔达。^[16]

同时，作为澳大利亚剥削电影的爱好者，昆汀决定在《被解放的姜戈》里放进三个澳洲矿工的角色，他的解释是：“矿厂雇佣他们从澳洲到美国传信，工作几年，回去就自由了。”一位澳洲演员，一位美国演员，一位由他自己扮演，但是很快就被爆了头。

自《低俗小说》《危险关系》《杀死比尔2》《无耻混蛋》后，萨缪尔·杰克逊与昆汀第五次合作，但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与昆汀是首次合作。迪卡普里奥很着迷那段历史，他研究骨相学，那是伪科学，让那些非人道的残忍的南方资本家在剥削黑奴时感到心安理得。于是昆汀把它当作假象放进电影——饭桌上，迪卡普里奥扮演的庄园主坎迪识破了姜戈要营救在他庄园当性奴的妻子，于是骇人地拿出人头骨，讲解了一套理论，有这个基因式的理论护航，南方贵族就能够允许自己作恶。

坎迪拥有密西西比第四大种植园，奴隶吃住在庄园，他绝对地拥有他们，能够任意处置他们。还有在那工作的白人，做监工或其他事，拿的几乎是奴隶工资，也有自己的孩子、老婆和财产。所以种植园差不多是一种社区生活，种植园主像个国王，统治着成员的生与死。因为迪卡普里奥年轻，昆汀就把坎迪想象成一个坏脾气的小皇帝，沉溺在享乐主义恶习里。他喜欢认为自己是有文化的，虽然不说德语，但喜欢人们叫他“坎迪先生”（Monsieur Candie）。昆汀最佩服的反派是《黄金三镖客》里的李·范·克里夫、《无耻混蛋》里的克里斯托弗·瓦尔兹，以及《老无所依》里的哈维尔·巴登。但是对于坎迪，昆汀第一次这么恨一个反派。

最难的是拍摄虐待黑奴的场景。现场播放了福音歌手的《没有武器》，歌声环绕在整个片场，有一位从奥尔良来的群众演员、一个没演过戏的黑人，听到音乐就随之哼唱起来，昆汀被感染得热泪盈眶。比起坎迪，他的黑人监工斯蒂文（萨缪尔·杰克逊扮演）才是最坏的人物，可能是自《一个国家的诞生》以来最政治不正确的黑人角色。他与白人主子打成一片，盘旋在晚餐桌旁的坎迪身后，附议着、鼓励着他的恐吓，姜戈的营救计划就是先被他察觉的。

昆汀的部分成就在于脱离了程式，制作非程式化的电影。如果你看过太多西部片，那么现在相反，黑人姜戈的“白人老师”施密茨完全是个陌生人。这个聪明的欧洲人，就像扮演他的克里斯托弗·瓦尔兹一样机智、有个性。施密茨扫清障碍，得到了姜戈，开始了赏金猎人之旅。他指导着姜戈拯救妻子，还把美德归于尼伯龙根传奇的灵感。昆汀的戏剧法比他借来的电影更不容分说，施密茨这个昔日的牙医不再看牙，或许过去的职业根本就是个幌子，车上那颗摇摇晃晃的大牙和《无耻混蛋》里的大烟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施密茨的戏剧性派头厉害得很，小镇对于这个赏金猎人做出的反应是：一个女人昏倒了，另一个人拄着拐杖跳着离开了，这种装腔作势将施密茨从环境中疏离开去，也使瓦尔兹二度斩获奥斯卡最佳男配角。

在《无耻混蛋》里，主角布拉德·皮特被配角克里斯托弗·瓦尔兹抢去了光芒，而在一部属于姜戈的电影里，瓦尔兹也占了大戏份。但是最终施密茨不得不退出电影，因为叙事逻辑要求姜戈独自承担最后的审判，而施密茨的离开也揭示了姜戈的解放是如何不可思议。电影践行了一种白人的黑人人权主义。姜戈是如何演变的？当他换了衣服时。他的一袭蓝衣出自英国名画《蓝衣少年》，他的太阳镜受到老西部片《威马神龙》启发。屡获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提名的莎伦·戴维斯和昆汀反复观看美国西部老剧集《大淘金》，戴维斯形容姜戈的造型充满摇滚气息。如同《无耻混蛋》的结尾，犹太女孩在大卫·鲍伊的华丽摇滚中炸了希特勒的电影院，《被解放的姜戈》也以黑人摇滚英雄炸了白人庄园而告终。

昆汀的电影，始终像从一张影迷的透镜中看出去的现实快照，因此也激怒了许多批评家，他们希望他能像老一辈导演那样更有野心。批评家认为交叉了采访和观众反应的《杰基·布朗》（1997）至少打破了《低俗小说》（1994）的程式，是他长大、变智慧的一部电影，而《无耻混蛋》还不如他早期作品成熟，将大屠杀玩世不恭化了。他越来越像一个好莱坞导演，专注在聪明的对话和爆炸上，而最初他是对抗那些俗套电影的强大解药。

但是昆汀的电影永远超越想象。观众可以在《被解放的姜戈》中期待锋利的人物刻画、猖獗的对话、无法预测的时刻，但是他从《低俗小说》《杀死比尔》《无耻混蛋》的世界中再次改变了方针，《被解放的姜戈》是一种不同类型的电影，在规模上更具史诗性，也是昆汀最线性的一部电影。它讲了一个故事，有开头、中间、结尾，你跟着一个人物走完了他的旅程。这部影片是极端人物导向的，一切遵循人物在旅程中的弧线。

如何让人物的银幕冲击力最大化？如片中最有趣的一幕——姜戈和施密茨在“大老爹”（Big Daddy）的庄园里杀了一些要杀的人，因此发生了冲突。“大老爹”组织了30人的治安团，准备夜袭两人。他们脸上蒙着面罩，眼睛处挖了洞——3K党的前身。在剧本中：“大老爹”戴上面罩，说什么也看不到了，大家开始讨论到底戴不戴面罩，接下来骑马下山，由于戴着面罩什么也看不见，所有人都挣脱了它。但是在电影中，昆汀没有以“他们讨论着什么也看不见”开始这场戏，而是先让他们擎着火炬策马下山，到达山底时再闪回到“他们讨论着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按剧本的方式展开，就要剪掉他们的胡扯。而现在，我们惊恐地看着他们下山，接下来却进入他们滑稽愚蠢的喜剧场景。因此在吉米·福克斯看来，昆汀电影只有两种标点符号——引号和感叹号，他不停地用它们创造他的反讽。

“创新永远排第一。大部分电影一看开头就猜到结尾。好电影会让你料不到下一步发生什么。我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那意味着你要不断超越从前。”昆汀一反约翰·福特的伟大西部片。他认为福特是个种族主义者，是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穿着3K党制服去镇压而开始其电影生涯的。昆汀想走进美国历史中最荒凉的时期、这个国家犯下的最大罪恶：“我们直到今天仍在偿付的罪恶，我们直到今天还没有超度的罪恶。我们没有超度，部分因为我们甚至无法对待它，我们几乎在说谎，因疏忽而起的谎言。”的确，现实不容乐观。影片的主体拍摄选在南方的新奥尔良，为期五个月。剧组到达农场时，在当地雇佣了大批临时演员，分别饰演这几种角色——性奴、用人、收割棉花的农奴。电影里的剧情竟然在现实中发生了：“性奴”瞧不起“用人”，“用人”瞧不起“奴隶”，“奴隶”则觉得以上两种都是婊子。^[17]

一定有人会问：为什么黑人老监工如此忠于他的白人小主子？他为什么不起义？他不想获得自由吗？为什么姜戈最终独自离开，没有带上所有黑人革命？因此，人们像谴责《无耻混蛋》改写了历史一样，谴责《被解放的姜戈》只是沉溺于男子气概而非黑人平权。事实上，昆汀更接近他欣赏的塞尔吉奥·莱昂内——他的电影异想天开，同时也是个杰出的老派专业人士，昆汀也竭力保持自己的诚实、正直和完整。在昆汀的电影中，每件事都没有按照它被设想的方式进行，就像类型亦以一种异想天开的方式被混合。

【注释】
(www.xing528.com)

[1]GREEN M. Hollywood Hybrids：Mixing-Genres In Contemporary Films（reviews）［J］. Journal of Film&Video，2010，62（4）.

[2]JAFFE I. Hollywood Hybrids［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2008.

[3]COOPER L R.“He’s a Psychopathic Killer，but So What？”：Folklore and Morality in Cormac McCarthy’s“No Country for Old Men.”［J］. Language & Literature，2009，45（1）：37-59.

[4]O’BRIEN G. Gone Tomorrow：The echoing spaces of Joel & Ethan Coen’s“No Country for Old Men.”［J］. Film Comment，2007，43（6）：28-31.

[5]PLOTINSKY B A. At Home with“The Sopranos”［J］.Commentary，2007，124（1）：66-70.

[6]JOHNSON B A. Review of No Country for Old Men［J］.Political Theology，2008，9（2）.

[7]COOPER L R.“He’s a Psychopathic Killer，but So What？”：Folklore and Morality in Cormac McCarthy’s“No Country for Old Men.”［J］. Language & Literature，2009，45（1）：37-59.

[8]EDWARDS K. Bad Luck in Threes： Coin Tosses and Death Triangles in ‘No Country for Old Men’［J］. Screen Education，2010，（59）：139-143.

[9]BROWN R，SHARRETT C. No Country for Old Men：Pro & Con Reviews of Hollywood’s“Best Picture of the Year”［J］. Cineaste，2008，33（3）：8.

[10]BECK B. Cold，Cold Heart：Who’s Afraid of No Country for Old Men？［J］.Multicultural Perspectives，2008，10（4）.

[11]EDWARDS K. Bad luck in Threes：Coin Tosses and Death Triangles in‘No Country for Old Men’［J］. Screen Education，2010，（59）：139-143.

[12]BRUNS J. The Map is Not the Country：Cartography in Joel and Ethan Coen’s“No Country for Old Men”［J］. Film Criticism，2011/2012，36（2）：2-21.

[13]GREEN M. Hollywood Hybrids：Mixing-Genres In Contemporary Films（reviews）［J］.Journal of Film&Video，2010，62（4）.

[14]SAMUELS A. Tarantino Lets Loose［J］. Newsweek，2012，160（25）：48-49.

[15]SANDOVAL L. Jamie Foxx talks about‘Django Unchained’［N］. New York Amsterdam News，2013-01-03.

[16]ESSMAN S. Taking off the chains of Fred Daskin［J］. Cinema Editor，2013，63.

[17]MCFADDEN C.“Django Unchained”［N］. Good Morning America（ABC）， 2013-01-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