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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奥义:独立于天地的精神交流

时间:2023-10-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大宗师》是庄学“明道”论。“葆德”论《德充符》之后,继以“明道”论《大宗师》,理由有二:其一,必先因循内德,方能顺应天道。《养生主》三要义、三寓言已被《人间世》、《德充符》深入展开其二,《大宗师》最后展开第一要义“顺应天道”及第三寓言“老聃之死”,同时总结概括前五篇义理。奥义藏于“天之非人乎”、“人之非天乎”。三“不”句定义“真人”,即真人顺应天道的真谛三义,变文演绎《逍遥游》“至境”三句。

庄子奥义:独立于天地的精神交流

大宗师》是庄学“明道”论。“葆德”论《德充符》之后,继以“明道”论《大宗师》,理由有二:其一,必先因循内德,方能顺应天道。其二,师法《老子》初始版之“德”论在前,“道”论在后。

养生主》三要义、三寓言已被《人间世》、《德充符》深入展开其二,《大宗师》最后展开第一要义“顺应天道”及第三寓言“老聃之死”,同时总结概括前五篇义理。

复原近真的《大宗师》,白文2966字:补脱文21字,其中至少6字属于故意删除。删衍文51字,其中篇内错简重出31字。订讹文25字。更正文字误倒5处,其中至少1处属于故意颠倒。移正错简1处,涉及34字。厘正通假字、异体字44字,重复不计。纠正重大错误标点5处,小误不计。

共十四章。上篇卮言七章,概括总结庄学义理;下篇寓言七章,形象说明上篇义理。

第一章是天人章。阐明庄学基石“天/人”之辨。奥义藏于“天之非人乎”、“人之非天乎”。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今译

知天道之所为,知人道之所为,方为知之至境。知天道所为之无限,就能彻悟天道生成万物;知人道所为之有限,就能以心知所知的有限所知,颐养心知所不知的无限天道。终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于人道斧斤,堪称知之极盛。虽然如此,仍然有患。因为知识合于所待标准方称允当,然而知识所待标准实未确定。谁能明白我所言天道所为就是真人所为?谁能明白我所言真人所为就是天道所为?

首句亮出“天/人”之辨。“天之所为”即造化天道,“人之所为”即文化人道。至知至人既“知天之所为”,又“知人之所为”;既知造化天道之真谛,又知文化人道之俗谛,同时彻悟造化天道高于文化人道。

二三句展开首句。“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揭破天地万物均为造化天道所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至人凭借深知文化人道之俗谛,进而上窥造化天道之真谛。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综合二三句:走完造化天道所赐生命之全程,而不中道夭于文化人道之刑戮,是至知的标志。

“虽然,有患”转折:知造化天道而不知文化人道,则身形危殆;知文化人道而不知造化天道,则德心危殆。

“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揭破“有患”的根源:俗谛之知必待外境验证之后方称允当,然而俗谛之知所待验证的外境却瞬息万变。“其所待者特未定”,前射《齐物论》“其所言者特未定”,揭破“有患”的根源,正是瞬息万变的悖道人籁。

“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小结:有谁明白我所说的“天”道,就是“人”之真德?有谁明白我所说的“人”之真德,就是“天”道?

第二章是真人章。天人章之后继以真人章,是因为真人彻悟“天/人”之辨,超越人间视点,达至道极视点。真人章是“个体”三章之首章,分为三节。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为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今译

况且先有真人而后才有真知。何为真人?古之真人,不以众暴寡,不自雄有成,不谋划治人。如此之人,举世非其有过也不后悔,举世誉其有当也不自得。如此之人,登临高山不恐惧,潜入深水不濡湿,穿行烈火不灼热。这只有心知能够假借外物登达天道的真人方能如此。

首节“真知”卮言,阐明真人顺应天道的真谛三义。奥义藏于“登高”三句。

“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总领:只有真人方能达至真谛之知。“真知”就是绝对的真谛之知,区别于相对的俗谛之知。仅凭相对的俗谛之知因应外境,必有莫大危殆,因为悖道人籁瞬息万变。凭借绝对的真谛之知因应外境,方能“没身不殆”[1],因为天籁、地籁、顺道人籁永恒不变。

随后先把“真人”定义为“古之真人”。《外篇·列御寇》:“庄子曰:古之人,天而不人。”“古之人”即“古之真人”,“天而不人”即超越人间视点,达至道极视点。《外篇·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因此“真人”是庄子之至高人格理想的总名,与分名“至人”、“神人”、“圣人”异名同实。“真人”晦藏“假人”,正如《齐物论》“真宰真君”晦藏“假宰假君”。“至人”是真人的真谛名相,“圣人”是真人的俗谛名相,“神人”是真人的志怪式文学夸张;三者各具不同表述功能,是《逍遥游》“至境”三句与其展开之篇《齐物论》、《人间世》、《德充符》的暗扣。一总三分四名相的共同对立面,是未达天道的“众人”——大知小知,众多假人。

“真人”、“至人”也有义理差别:古之“真人”已死,不再可能晚节不保。今之“至人”未死,随时可能中道“夭阏”而晚节不保。因此今之“至人”仅是将“至”之“人”,即预备役真人,只有不死不休地永葆真德,方能成为“至于丘”(墓丘)的“古之真人”。

三“不”句定义“真人”,即真人顺应天道的真谛三义,变文演绎《逍遥游》“至境”三句。

真谛一,“不逆寡”。变文演绎“至境”三句之首句“至人无己”,意为真人不恃众凌寡。“不逆寡”的真人,拒绝倚待群体组织和群体领袖,拒绝以数量战胜质量[2]。欲“逆寡”的众人,无不倚待群体组织和群体领袖,妄想以数量战胜质量。《逍遥游》“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业已贬斥群体成员对群体领袖的绝对倚待。

真谛二,“不雄成”。变文演绎“至境”三句之次句“圣人无名”,意为真人不以成道自雄。承自老聃“知雄守雌”,前射《齐物论》“道隐于小成”。只有“小成”的大知小知,才会“雄成”,欺世盗名地拔高一己有限之“知”为“无所不知”,无知无畏地拔高一己有限之“德”为“道”。

真谛三,“不谋事”。变文演绎“至境”三句之末句“神人无功”,意为真人不参与“代大匠斫”的治人恶行。《逍遥游》至人“孰肯纷纷然以物为事”,《齐物论》“圣人不从事于务”,《德充符》“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圣人不谋”,业已反复重言。

论毕真谛三义,再以两层“若然者”略加展开。

第一层,“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真人因循内德行于当行,被伪道俗见诬为“过”,治以“罪”,不会后悔;《养生主》右师、《德充符》三兀者是其例。真人因应外境止于当止,被伪道俗见视为“当”,誉为“善”,不会自得;《养生主》庖丁、《德充符》三恶人是其例。郭象无视庄文反复重言的“不雄成”、“不自得”,喋喋不休地以“自得”反注庄子。“雄成”而“自得”的儒生郭象,正是“道隐于小成”的悖道小知。

第二层,“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登高”三句与“藐姑射神人”一样是志怪式文学夸张,却被秦汉之际的神仙家坐实,谬解为庄子以神仙为真实,张湛伪《列子》承之。以抽象义理而言:“登高不慄”形容举世誉之为“善”却不加劝不自得,“入水不濡”形容寄身俗世却“是非不得于身”,“入火不热”形容举世非之为“恶”却不加沮不焦灼。以具体境遇而言:“登高不慄”以高下相形隐喻身居高位却不忧虑失位,《养生主》右师、《人间世》颜阖是其例。“入水不濡”以水性润下隐喻身处下位却不影响心境,《逍遥游》许由、《养生主》庖丁、《人间世》支离疏、《德充符》三兀者是其例。“入火不热”以火性炎上隐喻间世保身却无“内热”,《人间世》栎社树、《德充符》哀骀它是其例。

“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小结:只有为知达至天道真谛者方能如此。“登假于道”,补足了《德充符》“登假”晦藏省略的“于道”二字,同时再次证明《人间世》“乘物以游心”晦藏省略了“于道”二字。《大宗师》篇旨是明“道”,又是前五篇义理的概括总结,所以不再晦藏省略“道”字。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今译

古之真人,安寝不梦,觉醒无忧;吃饭不辨香甜,气息深沉绵长。真人的气息直达脚踵,众人的气息仅及咽喉。屈服于人道外境的众人,咽喉出言如同呕吐。身形嗜欲很深的众人,德心天机很浅。

次节“天机”卮言。阐明真人为何能达天道真谛,众人为何未达天道真谛。奥义藏于“真人之息以踵”及“屈服”。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以直观易解的身形之“梦/觉”,隐喻难以直观的德心之“梦/觉”,前射《齐物论》“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小觉即认知外物的俗谛之知,大觉即认知天道的真谛之知。达至真谛者“其寝不梦”,即不妄求外物;达至真谛者“其觉无忧”,即不忧虑外境。不妄求外物、不忧虑外境的真人固然少梦无忧、寝安食甘,然而庄文以身喻心,而非单纯言身。旧庄学坐实为言身,未窥奥义。

“其食不甘”,与老聃“甘其食”字面义相反,深层义相成,而庄义又深于老义:没有尝过美食,甘其粗食甚易;业已尝过美食,不甘美食甚难。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申论“其息深深”,并且引入“众人”对比:真人身心贯通,真气绵长,气息自顶至踵;众人身心分裂,真气短促,气息自口及喉。旧庄学谬解“真人之息以踵”为真人用脚踵呼吸[3],后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把“真人”谬解为“仙人”,与“其息深深”牴牾。自顶至踵方为深,自踵而入何深之有?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申论“众人之息以喉”。“嗌”训噎,“哇”训吐;“嗌言若哇”,即吞吞吐吐的“所言未定”。“嗜欲”言身形,“天机”言德心。句谓:屈服于伪道俗见者,必定知行分离,口不应心,其言吞吞吐吐,如同呕吐秽物;身形嗜欲若深,德心天机必浅。

“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晦藏省略“其嗜欲浅者,其天机深”。“天机”是《逍遥游》“天池”之变文,物德厚薄、天池小大、天机深浅,异名同实。两句小结真谛层面的真人、众人之异:众人屈服于伪道而未达真谛,是因为身形之嗜欲深,德心之天机浅;真人不屈服于伪道而达至真谛,是因为身形之嗜欲浅,德心之天机深。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4];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4[5],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今译

古之真人,不知贪生,不知怕死;出道而生不感欢欣,入道而死不予抗拒;自逍己德往归彼道,自逍己德新生重来。不忘生命受始于何处,不求生命终结于何时;禀受生命而喜悦,丧忘生命而复归,这叫做不以心知减损天道;不以人道助长天道,这就叫真人。如此之人,德心丧忘,面容寂静,额头向天;凄清如秋与物同悲,温暖如春与物同乐,喜怒哀乐通达四季,与万物相宜,而不知其极限。

末节“道极”卮言,阐明真人因应外境的俗谛六义。奥义藏于“莫知其极”。

论毕真人达至真谛而众人未达真谛,进而申论真人达至俗谛而众人未达俗谛。但先插入真人之生死观,因为生死观是真人达至俗谛的基石。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前射《齐物论》“死生无变于己”、《德充符》“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出”即生,“入”即死;承自老聃“出生入死”。真人对出生不欣悦,对死亡不抗拒。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往来”与上文“出入”逆序,揭破“其入不拒”的理由:“出”而“来”并非终极之生,尚有“入”而“往”之物化死亡;“入”而“往”也非终极之死,尚有“出”而重“来”之物化新生。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生命“所始”,《齐物论》谓之“所萌”;生命“所终”,《齐物论》谓之“所归”。真人不忘记生命所始所萌,也不逃避生命所终所归,只愿“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

“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真人禀受生命,不因“我执”而欣悦,然而深喜自己萌生于道;真人物化而死,丧忘此“我”之得失,然而深喜自己复归于道。这叫做不以文化成心损害造化天道。

“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不妄求以文化人道助长造化天道,才配称为真人。真人“不以人助天”,就是“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人间世》),反而受益,常常终其天年;众人“以人助天”,就是不因自然而常益生,反而受损,往往不终天年。

论毕真人之生死观,再续“若然者”以下六句,是为真人因应外境的俗谛六义。

俗谛一,“其心忘”。真人丧忘人道,然而不忘天道。

俗谛二,“其容寂”。真人无所亲疏,神态淡然寂寞。

俗谛三,“其颡頯(kuí)”;即额高,引申为昂首向天。真人仰望天道,鄙视人道。

俗谛四,“凄然似秋”。真人面对伪道俗见,心情凄然如秋。

俗谛五,“煖然似春”。真人面对天地万物,心情和豫如春。

俗谛六,“喜怒通四时”。真人喜怒皆当,如同四季循环。

末句“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小结:“与物有宜”是为行俗谛之域,因应外境的“乘物”;“莫知其极”是为知真谛之境,顺应天道的“游心(于道)”。真人只能信仰天道,游心于道,然而不知何处是天道之极。此即致无其知、知其无知的“至知无知”。[6]

第三章是众人章。真人章之后继以众人章,是因为众人未明“天/人”之辨,陷溺人间视点,未达道极视点。众人章是“个体”三章之次章。奥义藏于“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及“自适其适”。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失时[7],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殉名失己[8],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9]。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今译

所以圣人看待兵事,宁愿亡国也不愿失去民心;利泽施及万世,不是为了爱人。所以乐于通物,必非圣人;亲疏有别,必非仁人;违失时势,必非贤人;不通利害,必非君子;殉名失己,必非士人;亏身而无真德,必非受役于天之人。这是受役于他人之役使,安适于他人之安适,而不安适于自己之安适的假人。

贬斥“众人六非”之前,先以真人的俗谛名相“圣人”过渡。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因此君主若是达至真谛的真人,必定不肯对内用刑、对外用兵,那样即便本国亡于外敌,仍能获得本国民众拥戴;不用兵、不用刑的理想君主利泽施及万世,但不用兵、不用刑并非出于“爱人”,而是出于“爱道”,因为杀生由造化天道掌控,人类不能“代大匠斫”地代其杀生。

“用兵”二字,“用”不训“使用”,而训“看待”;“兵”不仅对外,兼寓对内,即“刑”。老聃对“用兵”尚留余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庄子则不留余地,主张真人“用(看待)兵”的态度是“不用(使用)兵”。亦即《外篇·列御寇》所言:“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外篇·让王》还有圣人不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的实例:“太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中略。)太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旧庄学坚执儒学成心,把“内七篇”所有贬斥尧舜禹及孔子之处,无不系统谬解为褒扬。此处又以尧灭三苗、禹灭有扈、成汤灭夏、武王灭商为例,谬解庄义是亡他人之国而得他国之民拥戴[10]。既与《齐物论》、《人间世》贬斥尧灭三苗、禹灭有扈是“求实无已”直接牴牾,又与“内七篇”的言必斥尧舜无法兼容。

“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针对孔子名言“仁者爱人”。或问:“爱人”为何不好?因为伪道俗见只“爱人”,不“爱民”(详见《人间世》“人之民”奥义),亦即只爱“君子”,不爱“小人”,观下文“有亲,非仁”即明。或问:谁会爱小人而不爱君子?这正是伪道俗见横亘胸中之问,观第十章江湖寓言“君子/小人”之辨即明。

人类可“乘”之“物”,最大的是“国”,故《外篇·在宥》曰:“夫有土者,有大物也。”“物”大如“国”,尚且不可终极“乘”之,何况别“物”?包括尧舜禹和孔子在内的“非圣人”,由于陷溺人间视点,未达道极视点,因而求名求实无已,其非有六。

其非一,“乐通物,非圣人也”。乐于通物却不欲达道,必非明哲的圣人。

其非二,“有亲,非仁也”。亲疏有别而厚薄同类,必非博爱的仁人。

其非三,“失时,非贤也”。违失时势而悖逆天道,必非明智的贤人。

其非四,“利害不通,非君子也”。不知利害相通转化而求实无已,必非达道的君子。

其非五,“殉名失己,非士也”。以身殉名丧失自我而求名无已,必非全生的士人。

其非六,“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亏身丧德而被物所役,必非役物的真人。

末句“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小结。“适”兼二义:抵达目标,身心舒适。具此六非的众人,就是被他人(专制君主、悖道大知)奴役,因而以他人之适为适,而不以自己之适为适的悖道之人。[11]

第四章是天人不相胜章。众人章之后继以天人不相胜章,是因为在文化伪道猖獗的专制社会中,天道与人道长期陷入“两不相胜”的僵局。因此第二章褒扬真人信仰天道、第三章贬斥众人信奉人道之后,第四章进而阐明真人如何因应天道与人道“两不相胜”的专制困境。

天人不相胜章是“个体”三章之末章,也分三节。

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凭[12],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廓而不坚也[13],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怲乎其似喜也[14],催乎其不得已也,滀乎其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15],傲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闷乎忘其言也。[16]

今译

古之真人,状貌高大而不凭借外物,如若不足而无力承担:待人宽容而不顽固,敞开虚怀而不浮华,忧愁而似喜悦,催迫于不得停止的天命,蓄积真德而进于容色,与物相宜而止德外荡,广袤如同世界,博大不可宰制,与世相连而似关闭,闷然沉寂而忘言语。

首节“忘言”卮言,描述真人十状。奥义藏于“其状峨而不凭,若不足而不承”。

首句“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凭,若不足而不承”,承自老聃“广德若不足”[17],总领其后“乎也”十句,即真人十状。“乎也”十句均属吊诡式表述:“乎”字结构,形容真人之“状峨”、“广德”;“也”字结构,形容真人之“若不足”而“不凭”、“不承”。

其状一,“与乎其廓而不坚也”。真人冲虚宽容,而不僵化顽固。

其状二,“张乎其虚而不华也”。真人德心敞开,冲虚而无矫饰。

其状三,“怲乎其似喜也”。真人忧而似喜,喜而似忧;真德永葆,心如止水。

其状四,“催乎其不得已也”。真人被天赋真德驱使催迫,永不停止自适其适。

其状五,“滀乎其进我色也”。真人真德蓄积于内,气色充盈于外。

其状六,“与乎止我德也”。真人与物相宜,不谴是非;知殆而止,但不自得。

其状七,“广乎其似世也”。真人包容万物,广大如同世界。

其状八,“傲乎其未可制也”。真人傲视伪道,不被俗见制约。

其状九,“连乎其似好闭也”。真人知行连贯,心扉向造化天道敞开,但对伪道俗见关闭。

其状十,“闷乎忘其言也”。真人致无其知,忘乎其言。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殺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今译

真人以因应刑教为根本,以因应礼教为辅翼,以心知因应时势,以真德因循天道。以因应刑教为根本,就能游刃有余于杀戮之网。以因应礼教为辅翼,就能行于世间与众人相处。以心知因应时势,就能处理不得停止的日常事务。以真德因循天道,就能与有足者同行而达至高丘,而他人误以为真是勤勉快行之人。

次节“循德”卮言,阐明“逃刑逃名,因循内德”。奥义藏于“以德为循”。

本节虽无“真人”,但是仍论真人,因为第四章自始至终均论“真人”,证据是始于“真人”,止于“真人”。由于“真人”仅见于章首章尾,旧庄学遂误以为本节非论“真人”,于是或持儒家立场谬解本节,离题万里,全悖庄学;或持道家立场妄删本节[18],导致第四章乃至通篇义理无法贯通。

总领句前八字“以刑为体,以礼为翼”,是真人因应专制困境必逃刑名二教的隐晦表述。旧庄学谬解为庄子赞成刑名二教,既与庄学义理根本牴牾,又与后八字“以知为时,以德为循”无法兼容,更与下文的展开完全冲突。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真人以巧妙逃避刑教,作为因应专制困境之根本;在严密的刑网中游刃有余,避免身形被摧残。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真人以巧妙逃避名教,作为因应专制困境之辅翼;在繁琐的礼教中支离其德,避免德心被异化。

“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真人达于至知,与时消息;巧妙因应,行止皆当。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真人因循内德,追随成道前辈达至高丘,众人却误以为真人走得快。“有足者”喻成道者,如《德充符》哀骀它等三恶人。“与有足者”即追随成道者。“至于丘”喻达至高境,兼训“墓丘”,因为顺应天道必须不死不休。“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揭破:顺道而行,虽慢也能近道;悖道而行,行愈速则愈悖道。

本节两破两立。破人道之“刑”、人道之“礼”(名),立天道之“知”、天道之“德”。结语“以德为循”,是“自适其适”的变文演绎。并与“乘物以游心”共同成为“逍遥游”的精妙阐释。“乘物以游心”的真人,信仰天道又无法穷尽天道,所以把因循内德、自适其适视为顺应天道的起点。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今译

所以真人喜好天道始终如一,不喜好人道也始终如一。真人与天道一致始终如一,真人与人道不一致也始终如一。真人与天道一致,因此德心与天道同行。真人与人道不一致,因此身形与人道同行。德心与天道同行、身形与人道同行不相互取代,方可称为真人。

末节“不相胜”卮言,阐明“天/人”之辨的俗谛结论。奥义藏于“天与人不相胜”。

“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真人喜好天道始终如一,不喜好人道也始终如一。真人言皆有定,“以可不可为一贯”(《德充符》),不像悖道大知那样“其所言者特未定”(《齐物论》)。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真人与天道一致始终如一,与人道不一致也始终如一。

“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真人的真谛之知与天道一致,体现在“与天为徒”的顺应天道之时;真人的俗谛之知与人道不一致,体现在“与人为徒”的因应外境之时。“与天为徒”属于庄学真谛,“与人为徒”属于庄学俗谛,《〈人间世〉奥义》论之已详。

“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能够认知天道与人道必将长期陷入“两不相胜”的僵局,方为真人。因此真人不以顺应天道的真谛绝对之知,取代因应外境的俗谛相对之知;也不以因应外境的俗谛相对之知,取代顺应天道的真谛绝对之知。举例来说,真人像《养生主》庖丁那样,以真谛之“道”葆德全生,又以俗谛之“技”逃刑免患。

不过“天与人不相胜”只是“天/人”之辨的俗谛结论,仅仅适用于文化伪道猖獗的专制社会。“天/人”之辨的真谛结论,将由第九章造化寓言揭破。

第五章是江湖章。第一章的“天/人”之辨,经“个体”三章初步辨析展开之后,再由“群体”二章进一步辨析展开。江湖章是“群体”二章之首章,从真人、众人分道扬镳之个体,转入真人、众人相杂共处之群体,揭破《逍遥游》“江湖/庙堂”之辨。奥义藏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19],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今译

死生,是天道之命;犹如昼夜循环的恒常规律,都是天道使然。人类不得干预天道,是道生之物皆然之实情。唯有真人以天为父,而终身爱戴具象之天,何况高卓的抽象之道?众人只以为唯有君主高于自己,而终身效死君主,何况天道真宰?

泉水干涸以后,鱼类才会共同相处于陆地。与其处于陆地相互嘘气润湿,相互濡染唾沫,不如遨游江湖相互忘记。与其以尧为是而以桀为非,不如两忘尧是桀非而皈化天道。

江湖章分为三层,层层对比真人信仰的天道与众人信奉的人道。

第一层,阐明生死为“天刑”之“常”。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死生如同昼夜循环,是不可改变的天命。人类不得干预,是万物之德的终极真实。

第二层,阐明真人信仰真宰真君,众人信奉假宰假君。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以天为父”,晦藏“以君为父”。真人以天为父,对具象之天尚且以身爱戴,何况对更为高卓的抽象之天(道)呢?众人以君为父,对人道假君尚且舍身效死,那么对天道真君又该如何呢?

“而况其真乎”,承上“有君”句,支离其言地晦藏省略“君”字,前射《齐物论》“道”之变文“真宰真君”。

第三层是本章核心,也是“内七篇”的义理核心。追究阻碍众人顺应天道、阻碍众人成为真人的社会根源,揭破《逍遥游》“庙堂/江湖”之辨。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承自老聃“鱼不可脱于渊”。庄子终极指控专制“庙堂”:抽干造化天道的“江湖”之水,对本该处于有水之渊的自由之鱼,剥夺其天赋自由,强制性地置于无水之陆。

“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庄子对“仁义”伪道的终极指控:与其把民众置于抽干上善之水的专制困境之中再施舍有限仁义,不如让民众自由遨游于天地不仁的浩淼江湖之中。

庄子终极指控倚待庙堂的悖道大知:对“鱼处于陆”的悖道本质视而不见,运用“名教”对民众洗脑,把违背天道的“鱼处于陆”论证为“道”。对“代大匠斫”的悖道本质视而不见,运用“刑教”迫使民众屈服,把违背天道的“鱼处于陆”论证为“天不变,道亦不变”;最后才规劝君主对“处于陆”之鱼实行“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把民众控制在忍受极限之内苟延残喘,确保专制制度长治久安。

庄子贬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与其”二字,不见于郭象版《庄子》,然而其铁证见于郭注:“与其不足而相爱,岂若有余而相忘!”故有两种可能:或为儒生郭象嗅出庄文异味,妄删庄文却忘改注文,不慎露出马脚。或为治庄后儒嗅出庄文异味,妄删庄文却忘改郭注,不慎留下铁证。无论真相如何,总之“与其”二字被删之后,贬语“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被旧庄学谬解为褒语,全悖庄义地通用于日常语言至今。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紧承前句,也是前句必为“与其……不如”句式的坚实旁证。意为:与其称颂尧舜之王道而贬斥桀纣之霸道,不如两忘王霸伪道而同归天道。[20]

陷溺人间视点的伪道俗见与庄学俗谛属于同一认知之域,但是认识大不相同,对唐尧、夏桀的不同评价是其显例:伪道俗见总是夸大事实地“誉尧”之“然”,隐匿事实地讳言桀之“然”;违背庄学俗谛之肯定原则“然于然”。伪道俗见又总是夸大事实地“非桀”之“不然”,隐匿事实地讳言尧之“不然”;违背庄学俗谛之否定原则“不然于不然”。

庄子终极颠覆了伪道俗见判断君主是否“有道”的价值标准。伪道俗见认为,尧舜奴役民众未达忍受极限,尚能施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让民众得以苟延残喘,就是“有道”、“王道”;桀纣奴役民众超过忍受极限,连“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也不肯施舍,使民众难以苟延残喘,才是“无道”、“霸道”。然而庄子认为,王道、霸道均属“人道”,均非天道。霸道固属悖道,王道仍属悖道,王霸杂用亦然,无论是否施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一切“人道”均把民众置于“鱼处于陆”的悖道绝境之中。[21]

至此,众人不信天道、难成真人的主客观原因均已揭破:个体主观原因是“嗜欲深”而“天机浅”,社会客观原因是“鱼处于陆”而“有君”。后者又是根本原因:由于专制庙堂与倚待庙堂的悖道大知联手,运用名教洗脑,动用刑教胁迫,迫使众人无法顺应天道,难以成为真人。

第六章是小大章,“群体”二章之末章。在第五章论毕“人道”之“小”以后,在第七章正论“天道”之“大”以前,庄子先以第六章终极揭破《逍遥游》的“小大之辨”。奥义藏于“一化之所待”。

夫藏舟于壑[22],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23],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24]。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25]。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4善老[26],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今译

隐藏小舟于小壑,隐藏大山于大泽,众人以为牢固,然而半夜被至高之力背负移走,昏昧之人浑然不知。隐藏小物于小处、大物于大处而自以为合宜,万物仍有逃遁之处。唯有隐藏天下于天下,万物才无逃遁之处,这是万物永存的真实情形。所以圣人游心于万物不得逃遁而无不依存的天道,视早夭为善,也视长寿为善,视生命为善,也视死亡为善。众人对于圣人尚且愿意仿效,何况对于万物所系,而一切被化之物无不倚待的天道呢?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有力者”是“道”之变文。“负之而走”指渐变的物化过程,并非真的搬走。“昧”通“寐”。“夜半”、“梦寐”均为比喻:对知有聋盲者而言,即便白昼也如“夜半”,即便自以为觉也如同“梦寐”,即便造化真道天天在眼前发挥作用,改易一切,也浑然不知。句意为:隐藏人造的舟船于山谷,隐藏天然的山峰于水泽,众人以为稳妥牢固,然而永恒天道却持续驱使万物渐变物化,愚昧者如同夜半的梦寐者那样浑然不知。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前射《逍遥游》“小大之辨”。悖道大知宣称“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27],同时自居为“识”人道之“大”的“圣贤”。其实人道仅是类似于山谷大于舟船、水泽大于山峰的达物之知,并非达道之知。句意为:专制庙堂用宗法伦理把民众按“小大”排定世俗等级,自以为就能治国平天下,然而至小的人道不可能战胜至大的天道。

“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藏天下于天下”即不治天下,听任天地万物自适其适。揭破“仁义”伪道把民众拘囿于家国之中,用名教齐之,用刑教治之,违背了创造万物且任其不齐、从不治之的天道。句意为:天地万物全都无法逃遁天道“真宰”,自适其适、逍遥自在乃是万物禀自天道的永恒真德。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圣人游心于万物无法逃遁的天道,自幼至老,自始至终,自正其生而自适其适,众人尚且愿意仿效;何况是万物绝对所系、一切被化之物绝对倚待的天道?——众人当然更加向往天道,仅是悖道外境不允许。

“万物之所系”之“系”,即《养生主》“帝之悬解”之“悬”。生而为人,就是天道(帝)把人“悬系”于物形;物化而死,就是天道(帝)把人对物形的“悬系”予以“解”除,重新“悬系”于天道。因此人对人、人对物、物对物的偶然“悬系”,属于非终极的相对倚待关系;天地万物必然被道“所系”,才是终极的绝对倚待关系。

“一化之所待”,揭破《齐物论》“待彼”之“彼”,正是“道”。《齐物论》的主旨,仅是“以明”即认知真俗二谛,无暇展开天地万物所“待”之“彼”道。《大宗师》的主旨,却是由俗谛达至真谛的“明道”,因而“一化之所待”句后,立刻展开天地万物“所待”之“彼”道。[28]

第七章是明道章。《大宗师》正面论道之前,庄子在前五篇中竭力回避“道”

字,或者变文转辞,或者径直省略。这既是困于专制语境的支离其言、晦藏其旨,也是由于老聃早已揭示的“道可道,非常道”,两者均导致庄学奥义难以窥破。不过在《大宗师》的卮言末章,庄子与“强为之名”的老聃一样不得不假言“道”,希望读者得“道”之意,然后“闷乎忘其言”。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4而不为高[29],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今译

道,真实可信,无为无形。可以心传而又不能实授,可以领悟而又不能看见。自为本根,未有天地之前,自古以来固存。神于鬼,神于帝,生出天,生出地。在太极之上而不自居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自居为深。先天地生而不自居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自居为老。

明道章首节,庄子正式论“道”。奥义藏于“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道”的根本性质,被庄子概括为不可移易的“二有二无”八字:“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揭破《齐物论》“可行己信,有情而无形”的“真宰”,正是“道”之变文。

“有情”即真实性,“有信”即规律性;“无为”即自然性,“无形”即抽象性。综合言之,“道”就是绝对真实又绝对抽象的普遍自然规律。

此下五句,均为丰富“道”之内涵的阐释语和避免误解的限定语。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可以传授、可以得到道之真谛,但是不能实授、不能得到道之全部。道并非可以授受的可见实物,而是抽象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道是永恒普遍的终极规律,没有更高的规律;道是天地万物的终极原因,也是自己存在的原因,没有更前的原因。没有天地之前,道已经存在;自古至今直至永远,道均为唯一的至高存在。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30]:道比“鬼”、“帝”更“神”。“帝”是“鬼”的顶级版,五“帝”实为被尊崇放大的祖先之“鬼”。“神鬼神帝”,承自老聃“象帝之先”。不明道的众人,以“鬼”、“帝”为“神”;明道的真人,“鬼神不扰”,“其鬼不祟”[31]。“生天生地”,承自老聃“先天地生”,然而老聃仅仅揭示了道与天地万物的终极先后关系,庄子进一步揭示了道与天地万物的终极因果关系。

“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太极”即天地万物之“总德”、“元气”或“原质”,即物德“质同量不同”之“质”。在“太极”之上的,就是《逍遥游》“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无极”,即“道”。《逍遥游》之“无极”,即老聃所言“无”;《大宗师》之“太极”,即老聃所言“有”。“太极”生于“无极”,即老聃所言“有生于无”。

“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是上文“生天生地”与老聃“先天地生”的变文。变文目的,是与下文许由点题语建立暗扣。

狶韦氏得之,以契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泰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霸;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32]

今译

狶韦氏有得于道,契合天地;伏羲氏有得于道,调和元气;北斗有得于道,终古不变;日月有得于道,终古不灭;堪坏有得于道,合于昆仑;冯夷有得于道,优游黄河;肩吾有得于道,处于泰山;黄帝有得于道,上登云天;颛顼有得于道,处于玄宫;禺强有得于道,立于北极;西王母有得于道,坐于少广,无人知其终,无人知其始;彭祖有得于道,上及虞舜,下及五霸;傅说有得于道,辅佐武丁,广有天下,死后驾乘东维,骑着箕尾,比肩于恒星。

明道章次节,志怪式文学夸张。奥义藏于“肩吾”、“彭祖”。

从“狶韦氏”至“傅说”,列举十三位“得道”者[33]。其中“维斗”、“日月”两项为物名,其余十一项为帝名、鬼名、人名,形象说明道之“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第一位“狶韦氏”,是庄子杜撰的人类始祖。第二位“伏羲”属三皇,第八位“黄帝”及第九位“颛顼”属五帝。第五位“堪坏”,是昆仑山神。第六位“冯夷”,是黄河之神。第十位“禺强”,是北方之神。第十一位“西王母”,是西方之神。第十三位“傅说”,是殷高宗武丁之相。人类始祖也好,儒墨鼓吹的三皇五帝也罢,无论何方神圣,天地万物均不得不顺应天道。

第三位“维斗”永处北极,第四位“日月”升降圆缺有常,是宇宙规律“终古不忒(差错)”、“终古不息”的永恒显证。

第七位“肩吾”,第十二位“彭祖”,均为前篇已见的重言。“以重言为真”,奥义有三。

其一,“肩吾”是泰山之神,却被《逍遥游》贬为“知有聋盲”者。《齐物论》则曰“泰山为小”,以此隐讽“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孔子。[34]

其二,“彭祖”是长寿之人,被《逍遥游》讥为“以久特闻”者。《齐物论》则曰“彭祖为夭”,以此隐讽庄子时代业已出现的不因自然而妄求“益生”的求仙。

其三,“众人匹之”的肩吾、彭祖,“匹之”的均是道,反扣《逍遥游》所言:“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末句“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再次点明“乘物以游心(于道)”之旨,所以每一“得道”者,各配一项所“乘”之“物”,也是十三项。首项“天地”,是万物总名。次项“气母”,是万物总德。其余十一项,散处五方:乘物而得道者均处“下”,“维斗”、“日月”亦然,因为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云天”、“列星”处“上”,尽管未必高于“维斗”、“日月”,但是不可死于句下,而须得意忘言。“昆仑”、“少广”处“西”,“玄宫”、“北极”处“北”,“泰山”、“东维”处“东”。四方上下“六极”,十三项中独缺“南”极。据此可知,明道章首节言“太极”而不言“无极”,明道章次节言“五极”而独缺“南极”——“南溟”,均属庄子有意晦藏,因为首篇《逍遥游》篇首寓言之“无极”、“南溟”,将由末篇《应帝王》的篇末寓言“浑沌”终极揭破。

上篇以卮言七章概括总结庄学义理之后,下篇以寓言七章形象说明上篇义理。

第八章是“明道”寓言,《大宗师》第一寓言。继明道章之后,形象说明真人如何闻道成道。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耶?”曰:“吾闻道矣。”

今译

南伯子葵问于女偊:“你年事已长,然而容色一如婴儿,是何缘故?”女偊说:“我已得闻道术。”

第一层,交代背景。奥义藏于“色若孺子”。

“女偊”,即《齐物论》“神偊”,并非女人,古有“女”姓。“女”字喻雌,上扣“不雄成”。“仁义”伪道开启于男人尧舜禹,因此庄子把传真道者命名为“女偊”。“女偊”不妨视为与“天父”相对的“地母”,亦即老聃所言“万物之母”,道之“玄牝”。[35]

“南伯子葵”,是继《人间世》“南伯子綦”、《德充符》“伯昏无人”之后,《齐物论》“南郭子綦”的又一化身[36]。“伯”扣《德充符》“伯仲叔季”四境之首,“葵”再扣象征至知的植物,其向光性进一步暗示南伯子葵业已葆光成道。因此女偊并非子葵之师。子葵问道女偊,是与德友切磋印证,实为代读者而问。

女偊之“色若孺子”,上扣“滀乎其进我色”,承自老聃“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女偊实为《逍遥游》“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神人”之具象化,故《齐物论》谓之“神偊”。“色若孺子”是真德充盈的精神符号,意为葆德者表情纯真如孺子。旧庄学误以为是修炼成仙的身体符号,谬解为修仙者肌肤柔嫩如孺子。

女偊所言“闻道”,意为“闻葆德之道”。旧庄学谬解为“闻保身之道”,与女偊所言“外生”直接牴牾。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耶?”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37],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故杀生者不死[38],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今译

南伯子葵说:“我可否学习道术?”

女偊说:“不!你不可以!你不是合适之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具而无圣人的道术,我有圣人的道术而无圣人的才具,我想教他学习道术,他是否果真能够成为圣人呢?不是这样。以圣人的道术告诉圣人的才具,只是闻道容易,成道仍然不易。我告诉他之后仍要守护他,三天以后他方能丧忘天下;丧忘天下以后,我又守护他,七天以后他方能丧忘万物;丧忘万物以后,我又守护他,九天以后他方能丧忘生命;丧忘生命以后,方能一朝彻悟;一朝彻悟以后,方能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以后,方能丧忘古今;丧忘古今以后,方能与不死不生的道体同在。所以毁灭生命的道体不会毁灭,创造生命的道体不被创造。道体作用于万物,无一不送,无一不迎,无一不毁,无一不成,洞见独立不改的道体就能撄宁。所谓撄宁,就是不受外境撄扰而永远宁定,然后就能成就道术。”

第二层,阐明为行顺应天道的“成道九阶”。奥义藏于“子非其人”。

子葵问“道可得学耶”。女偊所答“恶可”,不能误解为“道不可学”。“恶可”当与“子非其人”连读,但“子非其人”意为子葵业已成道,而非子葵不具备学道资质。所以女偊并未传道于子葵,而是描述如何传道于卜梁倚。

“卜梁倚”是惠施之真身。宋人惠施,鉴于宋康王是无道暴君,于是另“卜”有道明君“梁”(魏)惠王而“倚”之。庄子认为,“倚树”、“据梧”的惠施“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学道的资质却“拙于用大”,因此“卜梁倚”仅是“真际惠施”。庄子在惠施死后所著“内七篇”中痛扁老友,不无歉疚,于是让惠施在天之灵“登假于道”。

“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女偊尚未降至“失道而后德”、“朴散而为器”的“才”之层次,更未降至“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的“材”之层次。

“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有道者教诲有才者,必能达成正果吗?未必。倘若知有聋盲,有闻等于无闻;倘若知而不行,反而身心分裂。

“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女偊对卜梁倚传授“寓诸无”之知,确实很容易。难的是卜梁倚的“寓诸无”之行,女偊无法替代,只能“告而守之”。以下详述卜梁倚知而后行的“成道九阶”。

成道第一阶,“外天下”。丧忘未能亲接之外物,致无对天下的终极倚待。“外”是动词,训丧忘,致无,即《齐物论》所言“寓诸无”。下“外”义同。

成道第二阶,“外物”。丧忘亲接之外物,致无对外物的终极倚待。

成道第三阶,“外生”。丧忘自我之身形,致无对身形的终极倚待。

前三阶由远及近,“寓诸无”地“丧偶”,丧忘空间。为行俗谛之域,成之较易,故以“三日”、“七日”、“九日”示学成之速。

成道第四阶,“朝彻”。永葆朝阳般德心初光,照彻有涯之生的全部身心。

成道第五阶,“见独”。由德之微光达至道之澄明,洞见独立不改的终极天道。

成道第六阶,“无古今”。有涯之生前后无极之远的时间,均被道极之光照彻。

中三阶由己及外,“寓诸无”地“丧我”,丧忘时间。为知真谛之境,成之较难,故不再明言学成时间,何况时间也已丧忘。

成道第七阶,“入于不死不生”,即“游心”于道。进而补论明道章预留未言之义:“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杀生者”,“生生者”,均为“道”之变文。上文“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阐明道与天地万物之终极先后关系,“生天生地”又进一步阐明道与天地万物之终极因果关系,此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最终阐明道是天地万物的终极第一因,无生无死,永恒不变。知乎此,方为达至真谛的终极之“知”。

成道第八阶,“撄宁”。由于行百里者半九十,因此第八阶用六句详述:“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前五句描述,末句总括。由于总括在后,前五句易与上句“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连读,误解为言道,其实是指道对学道者的四大考验,即总名为“撄”的迎、将、成、毁[39]。“撄”训撄扰。“撄宁”是对“乘物以游心”的深化:学道者终生被外境外物撄扰,却能终生内德宁定[40]。行乎此,方为达至俗谛的终极之“行”。

成道第九阶,“撄而后成”,即从生至死的觉行圆满。第九阶“撄而后成”,与第八阶“撄宁”字面相近,然而寓意不同。第七阶达至终极之“知”,第八阶达至终极之“行”,故至第八阶已经知行合一,学道者已有“小成”。然而“小成”之后一旦“自得”而“雄成”,必将功败垂成,亦即《齐物论》所言“道隐于小成”。只要没死,学道就未“大成”,仅在从“北溟”趋近“南溟”的途中,随时有晚节不保的“夭阏”危险。所以“撄而后成”,就是不死不休地保持“撄宁”直至物化死亡。生命是“撄宁”的过程,死亡是“撄而后成”的终点。成乎此,方为二谛圆融的终极之“成”。[41]

后三阶物我合一、古今合一、时空合一,“无何有”地丧偶丧我。身形物化,心游造化。

“成道九阶”始于因循内德,向上为知顺应天道,向下为行因应外境,“以死生为一条”地抵达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寓诸无之境——南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络诵之孙,络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今译

南伯子葵问:“你又如何得闻道术?”

女偊说:“我得闻于辗转抄写的至文,辗转抄写的至文得闻于络绎口诵的至言,络绎口诵的至言得闻于亲见征象的澄明,亲见征象的澄明得闻于亲闻天籁的默许,亲闻天籁的默许得闻于必需躬行的力役,必需躬行的力役得闻于世代相传的歌谣,世代相传的歌谣得闻于玄幽冥漠的浑沌,玄幽冥漠的浑沌得闻于参合浑沌的寥一,参合浑沌的寥一得闻于宇宙之始的道无。”

第三层,阐明为知达至天道的“闻道九阶”。奥义藏于先述“成道”后述“闻道”。

女偊所论“成道九阶”,子葵莫逆于心,因而相视而笑,未置一言,又问“子独恶乎闻之?”继续与德友切磋印证,实为代读者而问。

庄子先论“成道九阶”,后论“闻道九阶”,理由有二。

其一,“闻道”是为知达至天道,“成道”是为行顺应天道。理论上,为知闻道先于为行成道;实际上,闻道不可能一时尽闻,成道不可能瞬间大成。为知与为行相互促进,永无止境。由于顺应天道的起点只能是“以德为循”的“自适其适”,因此先论为行顺应天道,后论为知达至天道。

其二,“成道”均属个体之事,始于个体之生,止于个体之死,所以“成道九阶”第一阶至第九阶,顺时而下。“闻道”尽管立足于个体,但是超越短暂的个体生命,不仅逆溯到人类群体之始,而且逆溯到宇宙终极之始,所以“闻道九阶”第一阶至第九阶,逆时而上。

闻道第一阶,“副墨之子”。见诸文字钞本,比如庄子读《老子》,后人读《庄子》。“副墨”之书,必须自己阅读,故称“之子”。他人读书有得转告,即成“络诵”。

闻道第二阶,“络诵之孙”。闻诸德友传道,比如卜梁倚闻诸女偊,女偊闻诸其师。“络诵”之闻,必经络绎传递,故称“之孙”。“络诵”高于“副墨”,因为印证共识,胜过读书独见。

闻道第三阶,“瞻明”。以眼观察,亲见天道无所不在,真德无物不有。心知不盲,则视而皆见;心知有盲,才视而不见。“瞻明”高于“络诵”,因为“目击道存”,胜过闻诸教诲。

闻道第四阶,“聂许”。以耳聆听,亲闻天籁无所不在,地籁无所不在。心知不聋,则听而皆闻;心知有聋,才听而不闻。“聂许”高于“络诵”:“络诵”是耳闻顺道人籁,易被语言固有的局限误导。“聂许”是耳闻地籁,默许天籁,超越了语言局限。“聂许”又高于“瞻明”:“瞻明”仅是目睹道之显证,“聂许”则是感悟道之密证。

闻道第五阶,“需役”。以身躬行,亲证天道无所不在,真德无物不有。物我互有相对之需,也互有相对之役;然而天道为万物终极所需,万物被天道终极所役。“需役”寓知于行,高于前四阶,是“乘物”五阶的最高阶。

以上“乘物”五阶,立足个体,由低至高;以下“游心”四阶,超越个体,由终溯始。

闻道第六阶,“於(音乌)讴”,承自老聃“唯之与阿,相去几何”[42]。意为:以舌唱诵歌谣,传承遥远祖先对天道的感悟。即“游心”于已有语言、尚无文字的上古时代,相当于《齐物论》所言“有封而未始有是非”时代。旧庄学不明“於讴”、“聂许”、“络诵”的差别,或者跳过不解,或者含糊谬解,或者反诬庄子义理混乱,故弄玄虚。

闻道第七阶,“玄冥”,承自老聃“玄之又玄”、“窈兮冥兮”。意为:以心玄思冥悟,与天地万物玄妙冥合为一。即“游心”于语言、文字均未产生的太古时代,相当于《齐物论》所言“有物而未始有封”时代。

闻道第八阶,“参寥”。“参”即天地人“相参(叁)”,“寥”字承自老聃“寂兮寥兮,独立不改”。意为:无思无虑地参与寥廓的道一。下文江湖寓言谓之“游乎天地之一气”。即“游心”于天地尚未剖判、万物远未出现、人类更未产生的“浑沌”时代,相当于《齐物论》所言“未始有物”时代。

闻道第九阶,“疑始”。“疑”通“拟(擬)”,“疑始”即“拟始”,承自老聃“无名天地之始”。意为:达至宇宙终极之始[43]。上文小大章谓之“游于物之所不得遁”。《外篇·山木》之庄子,称为“浮游乎万物之祖”。《外篇·达生》之关尹,称为“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外篇·田子方》之老聃,称为“游心于物之初”。即“游心”于前“浑沌”时代,相当于《齐物论》所言“未始有始”时代。这是庄子拟想的宇宙终极起点,《逍遥游》称为“无极之外复无极”的道极。

第九章是“造化”寓言,即“四子”寓言,《大宗师》第二寓言。明道寓言形象说明“道”之后,造化寓言又把“道”变文为“造化”,以“物化”死亡为主题,形象说明无不“物化”的万物与“造化”天道的终极因果关系。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44],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今译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互交谈:“谁能把道无视为头脑,把生命视为脊梁,把死亡视为屁股?谁能明白死生存亡同属一体,吾人与他就是朋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第一层,交代背景。奥义藏于四子之名。

《逍遥游》“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四子”指谁,旧庄学纷纷胡猜,未得正解[45]。庄子于明道寓言后紧接四“子”寓言,意在暗示“子祀、子舆、子犁、子来”正是“藐姑射四子”,从而对“藐姑射神人”之志怪式文学夸张,予以自我解构和自我祛魅。

四子之名,均有寓意。“子祀”之名,暗示真道、伪道异“祀”:真道祀天,伪道祀人。“子犁”之名,暗示农耕文明靠天吃饭,仅须信仰天道,无须信奉人道。“子来”将“去”却名“来”,前射《养生主》“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表明物德原质不灭,“去”者必将复“来”。

四子之名中,最有意味的是“子舆”。容易想到的是均字“子舆”的曾参、孟轲。两者同字并非巧合。曾参是孔子死后首位儒学掌门人,孔子之孙子思也成曾参弟子。孟轲是孔子死后弘扬儒学最力的庄子同时代大儒,子思再传弟子,因为仰慕曾参而自字“子舆”。因此“子舆”首先是指《逍遥游》、《德充符》、《应帝王》三次出场的反孔始祖“接舆”,其次兼指曾参、孟轲(真际的,不是实际的),晦藏的奥义将由第三寓言之“孟子反”揭破。

“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以“道”为生命开端的终极萌生者,以“道”为生命过程的终极驱使者,以“道”为生命尾端的终极归宿。三句分扣《齐物论》“所萌”、“所为使”、“所归”。谁能知此三义,“知死生存亡之一体”,四子就愿与之成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德友”。

俄而子舆有病。

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子为此拘拘耶?”[46]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耶?”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4[47],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今译

不久子舆患病。

子祀前往慰问,说:“伟大啊!造物者竟能让你身形如此拘挛?”

子舆佝偻驼背,五脏脉管居上,脸颊埋于肚脐,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阴阳元气,有所撄扰他的德心;他悠闲而若无其事,蹁跹而鉴照于井,说:“啊呀!造物者竟能让我身形如此拘挛?”

子祀问:“你厌恶如此吗?”

子舆说:“不。我为何厌恶?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左臂逐渐物化为鸡蛋,我就用它孵出雄鸡;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右臂逐渐物化为弹弓,我就用它射枭烤肉;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屁股逐渐物化为车轮,把我的心神逐渐物化为骏马,我就因循其德驾乘马车,何须更换车驾?况且得生为人,则是时命;失生而死,则是顺化;安于时命而顺处物化,哀乐不能入于德心。这是古人所言的解除倒悬。而不能自解倒悬之人,是被外物有所结缚。况且道生之物永远不能战胜天道,我又何必厌恶物化而死?”

第二层,前二子出场。奥义藏于“物不胜天”。

子舆有病将死,子祀前去慰问。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五句形容子舆病状,是《人间世》形容支离疏之语的重言和变文。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48]:“沴”同“撄”,训扰乱。“闲”同“宁”,训宁定。前两句言“撄”,后两句言“宁”。身形病变之撄扰,丝毫不影响子舆德心之宁定,所以步履潇洒如同蹁跹舞蹈,行至井口,鉴于止水。

子祀问“夫造物者将以子为此拘拘耶”,与子舆答“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耶”,变文重言。区别是:子祀赞叹“伟哉”,是旁观者的超然正情。子舆感叹“嗟乎”,是当事人不能无慨的适当真情。

子祀问“汝恶之乎”,询问子舆是否厌恶患病,恐惧死亡。子祀虽知子舆业已达道,仍然砥砺“莫逆于心”的德友,助其以死证成大道。

子舆答“予何恶”,超然否定厌恶患病,恐惧死亡。“浸假”三句之前两句,是《齐物论》“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之变文。“浸”训渐,“假”训假借。三句意为:倘若天道要假借我的左臂渐化为鸡蛋,我就孵出公鸡听报晓;倘若天道要假借我的右臂渐化为弹弓,我就用它射鸟吃烤肉;倘若天道要假借我的屁股渐化为车轮,假借我的德心渐化为骏马,我就乘上马车,何须另找车驾?

“浸假”三句实属吊诡之言。倘若“我”之身形、德心均已物化,“我”已不复存在,听报晓、吃烤肉、乘马车的不可能是“我”。庄子以此阐明:此“我”之毁,就是彼“我”之成;小“我”之死,就是复归大“我”。

“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变文重言《养生主》秦佚语。“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是庄子的终极生死观。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不能自解人生之悬的原因,是因为被外物系上了绳结。所以只有“外天下”、“外物”,方能“外生”。子舆洞观死亡是万物必有之归宿,因此不恐惧死亡,不逃避物化。

“物不胜天”,是“天/人”之辨的真谛结论,超越了专制社会“天与人不相胜”的俗谛表象,揭破人道无法战胜天道的终极真实。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耶[49]?今大冶铸金[50],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发然汗出。[51]

今译

不久子来患病,喘气急迫即将死亡,他的妻儿环绕他而哭泣。

子犁前往慰问,说:“嗨!让开!不要惧怕(造化主宰的)物化!”倚着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又将把你物化为何物?又将带你何往?把你物化为老鼠的肝脏吗?把你物化为虫子的手臂吗?”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不论前往东西南北,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类,更加高于父母,造化驱使我趋近死亡而我不听,我就过于倔犟了,造化又有何罪?大地承载我之身形,用生命让我劳苦,用衰老让我闲佚,用死亡让我休息。所以造化使我得到生命是善待我,使我趋近死亡也是善待我。岂能仅被造化范铸为人形才肯喜悦?类似人形的物类,千变万化而未有终极,旧形弊坏而复生新形,物化的快乐怎能算清?如今大匠用陶范铸造青铜,青铜跃起大叫:‘必须把我范铸为镆铘!’大匠必将视为不祥之铜。如今我因一度曾被造化范铸为人形,就说:‘必须把我范铸为人!必须把我范铸为人!’造化必将视为不祥之人。如今一旦把天地视为冶炼万物的大炉,把造化视为范铸万物的大匠,那么我被重新范铸为何物不可以呢?我将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将变易物形而新生觉醒。”(说毕)发出一身大汗。

第三层,后二子出场。奥义藏于“造化”及“未始有极”。

子来有病将死。子犁前去慰问,见其妻与子“不通乎命”、“不知所归”地环绕子来而哭,于是斥之:“让开!不要恐惧物化,不要惊扰造化!”

子犁之语,分为三层。

“伟哉造化”,是子祀语“伟哉造物者”之变文。

“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阐明物德原质不灭;死亡仅是“物化”复归原质,并非最后的终结。

“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是子舆语“浸假”三句的变文,意为人死复归原质以后,还将继续物化为其他物形。

“鼠肝”、“虫臂”,是深寓至理的超然幽默。

子来之语,共有七层。

第一层,“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父母之言尚须听从,高于父母的天道之命更应听从,倘若天道驱我近死而我不听,就是我悖逆天道,天道又有何错?——“阴阳”与“彼”,均指“道”。[52]

第二层,“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地承载我的身形,用一生让我辛劳,用老年让我闲佚,用死亡让我休息。因此生命是天道对我的善待,死亡也是天道对我的善待。——此层六句三十一字,先脱简误移于小大章之首,钞刻者与未脱简本对校,补入此处却未删小大章之衍文,遂致重出。[53]

第三层,“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耶?”何必只有被范铸为人类之形才欢喜,类似人形的物类,千变万化而永无终极,我死之后物化易形的快乐难道计算得清吗?——此层五句三十四字,旧与前六句三十一字同时脱简,而误移于小大章之中。旧庄学迁就错简而强说,无一可通。移正于此,则上下全通。

第四层,“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倘若大匠用陶范模铸青铜,青铜跳起来说“我一定要做镆铘宝剑”,必被大匠视为不祥之铜。

第五层,“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如今我即将物化,仅因曾被范铸为人形,就强求“一定要把我范铸为人”,必被造化视为不祥之人。

第六层,“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如今我将把天地视为大炉,把造化视为大匠,我将被范铸为何物不行呢?

第七层,“成然寐,蘧然觉。”我将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将变易物形而新生觉醒。

郭象误以为“成然寐,蘧然觉”为客观陈述,认定“成然寐”谓子来已死,无法理解紧接其后的“发然汗出”,为自圆妄断而妄删原文。即便“成然寐”可勉强解释为客观陈述,“蘧然觉”却不可能是客观陈述,因为没人知道子来死后将被范铸为何物。戏言子来将被范铸为“鼠肝”、“虫臂”,不过是子犁的幽默。

“寐/觉”两句,是子来阐明“造化”之后,进而阐明“物化”之语。人之生如黎明觉醒,人之死如入夜睡寐。死亡是生命最后之“撄”,不惧死亡而“宁”,方为“撄而后成”,所以子来笑称自己之死为“成然寐”。“蘧然觉”,前射《齐物论》梦蝶寓言之“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此之谓物化”,所以子来预言自己必将“蘧然觉”地“物化”新生。

“喘喘然将死”的子来,说了一大段话,因劳累而“发然汗出”,反而大病小愈,死期稍迟。众人恐惧死亡,小病常因恐惧而吓成大病,大病常因恐惧而加速其死。

子来语是造化寓言的核心,也是庄子对“造化/物化”的集中阐发。担心死后不再为人,而为异物,这是“类”之执,即“人类中心主义”;担心死后虽可重新为人,却成异人,这是“我”之执,即“自我中心主义”。两“执”均为《齐物论》王倪的“无正见”寓言所破。真人双破“类”执、“我”执,彻悟万物无不生于造化,也无不死于物化,“物化”的终极第一因是“造化”天道,因而不恐惧死亡,不逃避物化。(www.xing528.com)

第十章是“江湖”寓言,即“三子”寓言,《大宗师》第三寓言。造化寓言形象说明“造化”义理,褒扬真人不惧死亡、笑对物化之后,江湖寓言进而形象说明“江湖”义理,贬斥众人恐惧死亡,逃避物化。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54]:“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眺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今译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交谈:“谁能相互一致而无须刻意一致,相互帮助而无须刻意帮助?谁能登临天空遨游云雾,超越阻挠眺望无极,相忘江湖而生,不惧死亡而终?”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第一层,交代背景。奥义藏于“孟子反”及“挠眺无极”。

三子之名,均有隐指。“子桑户”,隐指载于《论语》的子桑伯子[55],是与《人间世》之颜阖相似的鲁国隐士。“子”为男子美称,原为后缀,如墨子、华子、桑伯子。后缀泛滥以后,降为通称,敬仰者又添前缀,遂有叠床架屋的“子墨子”、“子华子”、“子桑伯子”。

“子琴张”,隐指孔门弟子琴张[56],命名法仿照“子墨子”、“子华子”,前缀“子”字。《左传·昭公二十年》:“琴张闻宗鲁死,将往吊之。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吊焉?君子不食奸,不受乱,不为利疚于回,不以回待人,不盖不义,不犯非礼。’”琴张往吊宗鲁,庄子移用于下文的子贡往吊子桑户,子琴张反成临尸而歌的不吊者。

三子之名中,最有意味的是“孟子反”。到眼可辨,是与庄子同时代的大儒“孟子”相“反”。旧庄学一方面奇怪,庄、孟同时,为何双方均未提及;另一方面又陷溺儒学成心,对“孟子反”之“反孟子”视而不见。其实“孟子反”之名,极其突兀抢眼。首先,前后两则寓言共七子,其中六子均以“子”为前缀,唯有“孟子反”例外,因为“子”原属“孟”之后缀,再加后缀“反”,才移至中间。其次,命名四子均用两个字,命名三子却用三个字,是因为“孟子反”必须是三个字,“子桑户”、“子琴张”不过是配套的障眼法。[57]

“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相与”是莫逆于心的友好,“无相与”就是不因友好而妄增俗情、伪情、溢情,亦即至亲无亲。“相为”是顺道而行的无不为,“无相为”就是不因友好而刻意有为,亦即无为。

“登天游雾,挠眺无极”,是对《逍遥游》斜上九万里登达中天之鹏的确切描述,“无极”前射《逍遥游》“无极之外复无极”。被“挠”而“眺”,一如被“撄”而“宁”。真人虽被文化“尘埃”重重阻挠,仍然远眺造化道极。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超越生死,不死不休地趋近道极。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是重言,已见造化寓言。

蓦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子4 相视而笑曰:“是恶乎知礼意耶?”[58]

今译

蓦然之间,子桑户死了,尚未安葬。孔子闻知,派遣子贡前往协理丧事。一子在唱歌,一子在弹琴,相和而歌曰:“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返归天道真宰,而我们还要做人!”

子贡趋步进前说:“请问面对死尸唱歌,合乎丧礼吗?”

二子相视而笑说:“这人怎能明白礼之真意呢?”

第二层,“孟子反”反讽孟子之替身子贡。奥义藏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

言必斥尧舜的庄子与“言必称尧舜”的孟子,价值观截然相反,持论针锋相对。庄子隐斥孟子之处甚多,然而仅以明攻孔子涵盖[59]。孟子同样以攻击论敌之祖师“杨墨”,涵盖同时代论敌,而庄子正是杨朱后学之一。孟子隐斥庄子之处也不少,仅举与本则寓言相关之言为例。《孟子·离娄》:“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孟子以养生为小事,以送死为大事;庄子则以养生为大事,以送死为小事。两者正好相“反”。造化寓言已褒扬成道真人“以送死为小事”,江湖寓言则贬斥伪道俗见“以送死为大事”。然而庄子不愿让浅陋的孟子直接出场,仅让“孟子反”反讽孟子之替身——孔子弟子子贡。子贡卫人,长期担任鲁相、卫相,是战国纵横家的鼻祖,连孔子也视为非君子[60]。大言炎炎的孟子,远逊于谨言慎行的孔子,“所言未定”地周游列国游说诸侯,颇有纵横家之风。[61]

孔子听说鲁国隐士子桑户死了,遂派子贡去协理丧事。这是儒门专长。

子贡发现孟子反在唱歌[62],子琴张在弹琴伴奏。二子之歌,省略前缀之“子”,径称“桑户”:“啊呀桑户!啊呀桑户!你已返归真君,我们还要寄寓人世(忍受假君)。”

子贡上前问:“请问面对死尸唱歌,合乎礼仪吗?”

二子轻蔑地看也不看子贡,“相视而笑”说:“这人怎能明白礼之真意呢?”

“尔已返其真”之“真”,前射《齐物论》“真宰真君”,上扣江湖章“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而我犹为人”,抒发二子不得不继续忍受假君奴役的极大愤懑[63]。倚待假君假宰的子贡,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妄斥信仰真宰真君者不知“礼”,只能自讨没趣。

子贡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耶?”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耶4[64]?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返复终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今译

子贡返回,告诉孔子,说:“他们是何等样人?不事修行,而置形骸于度外,面对死尸唱歌,神色不变。我无从命名他们,他们是何等样人?”

孔子说:“他们是游方之外的人,而我是游方之内的人,方外、方内其道不同。而我派你前往吊唁,我太浅陋啦。他们将要顺应造物者而做人,游心于天地的浑然一气。他们把生命视为多余赘疣,把死亡视为脓肿溃裂。如此之人,又怎会在乎死亡、生存、生前、身后寄寓于何种物形?他们身形假借于不同物类,德心寄托于同一道体;他们丧忘肝胆的表象之异,超越耳目的纷乱闻见;返归往复终始,不知极限的天道;不知其然地彷徨于尘俗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他们怎肯昏愦糊涂地盲从世俗礼仪,迎合众人的耳目观瞻?”

第三层,揭破截然对立的两种价值观和两种人生选择。奥义藏于“游方之外”、“游方之内”。

子贡碰壁,回去告诉孔子,并问:“他们是什么人?既不修行,又丧忘身形,临尸唱歌,神色不变。我无法理解,他们是什么人?”

孔子说:“他们是游方之外的人,我是游方之内的人。方外、方内道不同,我却派你去吊唁,我太鄙陋啦!他们立意像造物者那样对待人生,游心于天地浑然一气。他们把身形视为多余的赘疣,把死亡视为脓肿溃裂。他们那样的人,怎会在乎被死亡转移其寄寓的物形?他们无论寄身何种物形,德心总是向往万物共同倚待的天道。他们忘其肝胆,丧其耳目,只愿返归终极之始,却又自知不知终极何在,因此逃避尘俗,逍遥无为。他们怎肯昏愦糊涂地盲从世俗礼仪,迎合众人的耳目观瞻呢?”

本节的孔子,像《人间世》、《德充符》的孔子一样微妙。一方面承认自己是“游方之内者”,表明自己与“游方之外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另一方面又表达了对“游方之外者”的高度推崇。后者相当于庄学代言人,也可视为真际孔子。

“游方之外”即游心天道,与天为徒;“游方之内”即陷溺人间,与人为徒。概括总结前五篇业已详尽展开的两种价值观和两种人生选择。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是“乘物以游心”的变文。“假于异物”,即非终极“乘物”;“托于同体”,即“游心”于道。[65]

“返复终始,不知端倪”,描述至人尽管有志复归天道,但又自知无法尽窥道极。“端倪”二字均训极,义同“终始”。“倪”为始端,“端”为末端。至人探究人类之始“倪”、终“端”,尚且如《养生主》所言“脂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探究造化之始“倪”、物化之终“端”,更加“不知其尽”。

“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尘垢”再次隐扣《逍遥游》之“其(至人)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彷徨乎尘垢之外”意为逃离俗君僭主的专制统治,与二子之歌哀叹“而我犹为人”义同。第一章“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足证庄子决不厌恶生命,而是不愿被俗君僭主役使。“逍遥乎无为之业”是《逍遥游》之后仅见的重言,揭破“逍遥”与老聃核心名相“无为”义同。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今译

子贡问:“那么夫子何所皈依?”

孔子说:“我,是被天道刑戮德心之人。尽管如此,我愿与你共同皈依游方之外。”

第四层,孔子对子贡言“性”。奥义藏于“天之戮民”及“吾与汝共之”。

子贡对孔子褒扬“游方之外”深感迷惑,遂问孔子的价值倾向:“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说:“我是天之戮民,只能游方之内。你也与我一样游方之内。”

孔子自贬为“天之戮民”,与《德充符》无趾谓孔子“天刑之,安可解”义同,均指遭到“天之心刑”[66]。庄子认为,真际孔子自知“天之戮民”,高于不自知“天之戮民”的弟子子贡和大儒孟子。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性足[67]。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今译

子贡问:“请问如何皈依游方之外?”

孔子说:“鱼类相处于水,人类相处于道。相处于水的鱼类,穿行水池而颐养自给;相处于道的人类,无须治理而德性自足。所以说:鱼类相忘于江湖,人类相忘于道术。”

第五层,孔子对子贡言“天道”。奥义藏于重言“江湖”。

孔子自言其隐秘之“性”,令子贡大为震惊,进而追问孔子心目中的客观价值:“敢问其方?”

孔子又言平生未言之“天道”,变文重言江湖章之“江湖”义理:“鱼类应该生活在水域,人类应该寄身于天道。应该生活在水域的鱼类,只须一方水池就能颐养自给;应该寄身于天道的人类,只须不加治理就能德性自足。所以说:鱼类在江湖里相互遗忘,人类在天道中相互遗忘。”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4之君子,人之小人也。”[68]

今译

子贡说:“请问何为畸人?”

孔子说:“畸人,异于人道而符合天道。所以说:天道的小人,是人道的君子;天道的君子,是人道的小人。”

第六层,终极颠覆伪道俗见的价值颠倒。奥义藏于“君子/小人”之辨。

“畸于人而侔于天”,也是“乘物以游心”的变文。“畸于人”义同“异于人”,即《德充符》所言“有人之(俗)形,无人之(俗)情”。“畸人”是真人的又一别名,伪道俗见以假人为“正人君子”,庄子遂称真人为“畸人”。

子贡“敢问畸人”与上文难以衔接,极其突兀,所以此前必有被删之文。倘若孔子未言“畸人”,子贡不可能“敢问畸人”。只有孔子自贬“游方之内者”是“天之戮民”,进而赞扬“游方之外者”是“人之畸人”,子贡才会“敢问畸人”。“游方之内”的郭象,仅能容忍孔子自贬“游方之内者”(可以谬解为谦虚),但是难以容忍孔子赞扬“游方之外者”,为了自圆反注,于是妄删原文。尽管被删之语无从复原,但是郭象捣鬼的证据又见下文。

郭象版“故曰”后十六字作:“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后八字是前八字的倒装重复。庄文极简,不可能有这种毫无意义的重言。郭象仅能容忍前八字把自己所属的“人之君子”贬低为“天之小人”(仍可谬解为谦虚),但是难以容忍后八字把“人之小人”褒扬为“天之君子”,为了自圆反注,于是互易后八字的“天”、“人”二字。

庄子原文“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借孔子之口综合“天/人”之辨与“君子/小人”之辨,颠覆了文化伪道的价值颠倒,恢复了造化天道的客观价值:人格卑琐、倚待庙堂的“天之小人”,却被伪道俗见视为忠孝仁义、代君牧民的“人之君子”。人格伟岸、傲立江湖的“天之君子”,却被伪道俗见视为无君无父、近于禽兽的“人之小人”。

江湖寓言既是庄子对“真际孔子”的再次抉发,又是寓庄于谑的幽默。因为子贡说过:“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因此庄子特意让孔子对子贡言“性与天道”,让坚执伪道的后儒、盲从俗见的众人,听听“教外别传”。

由于《论语》记载孔子对接舆、晨门、长沮、桀溺、荷蓧、荷蒉等游方之外者均有敬畏之心,熟读《论语》的庄子据此认为,实际孔子迫于时代困境,有意隐匿了真际孔子。真际孔子不仅有“游方之外”的主观倾向,而且深知“鱼相造乎水”才是客观天道。因此“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仁义”学说,仅是孔子规劝君主的政治谋略,约束君主的权宜之计,希望君主不要在悖道方向上走得太远。然而子贡、孟子等人由于未闻孔子所言“性与天道”,仅知实际孔子,不知真际孔子,遂将孔子视为权宜之计和政治谋略的“仁义”学说拔高为“天道”,背离了孔学初衷,助长了君主专制,加剧了伪道俗见的价值颠倒,延长了“天与人不相胜”的专制历史。

第十一章是“处丧”寓言,《大宗师》第四寓言。江湖寓言颠覆伪道俗见的价值颠倒之后,处丧寓言进而形象说明真人如何因应“天与人不相胜”的专制困境。奥义藏于“简之而不得”及“已有所简”。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69]。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70]。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71],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72]?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73],乃入于寥天一。”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孟孙才在母亲死亡以后,哭泣没有眼泪,内心没有伤悲,居丧没有哀容。三者皆无,却以善于处置丧事名冠鲁国。确有无其实而得其名之事吗?我一直奇怪此事。”

仲尼说:“孟孙氏尽其心意了,胜于人道之知。仅因不能彻底简化丧礼,只好略有简化。孟孙氏不知万物为何有生,不知万物为何有死;不知万物何者居先,不知万物何者居后。你既被造化赋形为物,岂非唯有静待不可预知的物化吗?况且正在物化渐死之物,怎能知晓自己不会物化而死?暂时不死的新生之物,怎能知晓自己正在物化趋死?我与你,只是尚未大觉的梦中之人吧?而孟孙氏身形虽有惊骇而德心并未亏损,身宅虽有惊惧而精神并未耗散。孟孙氏独获大觉,所以众人哭泣他也哭泣,这是他尊重俗情的权宜,敷衍吾人之俗耳。怎能知晓吾人所言吾人其实并非吾人?再说你梦为飞鸟则鸣于天空,梦为游鱼则潜入深渊,不知如今非议孟孙的你,究竟是已获大觉者?抑或是陷溺大梦者?相遇安适来不及发笑,真心发笑来不及排练。摈去排练而安于造化,方能入于寥廓道一。”

继《人间世》之后,颜回又在《大宗师》出场。颜回奇怪,为何孟孙才“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却以“善处丧盖鲁国”,遂问孔子:孟孙氏是否名实不符?

孔子一方面像上章一样自贬,另一方面高度理解“畸人”孟孙才,认为他已“尽”了处丧之真谛,“进于”众人之“知”。孟孙才对伪道倡导、众人盲从的繁琐丧礼“简之而不得”,然而“已有所简”。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变文展开上章“恶知死生先后”。意为:孟孙氏一方面知其不知、致无其知,另一方面深知悖道大知不过是强不知以为知,因此不愿盲从悖道大知制定的“遁天悖情”的繁琐丧礼。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变文展开小大章“一化之所待”。意为:你既然被造化赋形为物,不是只能静待自己不能预知的进一步物化吗?

“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变文展开《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为:况且万物每时每刻均在物化渐变,怎能知晓自己不会物化死亡?坚执自己不会物化死亡之人,怎能知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物化渐变?

“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前射《齐物论》“丘也与汝皆梦也”、“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道士成玄英极为难得地说:“仲尼颜子,犹拘名教,为昏于大梦之中,不达死生,未尝暂觉者也。”这是儒生郭象及治庄后儒不可能有的卓见。

“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形”、“宅”均指身形,身形是德心的居所。“骇形”、“怛宅”均属不能无慨的对死亡之感触。两句意为:真人彻悟死亡就是物化,而物化的终极原因是造化,因此不逃避物化而游心造化,所以“无损心”、“无耗精”。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孟孙氏之“特觉”,反扣孔、颜之“未始觉”。“人哭亦哭”,与《养生主》老聃之死寓言的秦佚“三号而出”一样,均为适当尊重俗情。孟孙氏自认为业已相宜,孔子则认为这是“相与吾之耳矣”:对我辈游方之内的俗人之俗耳,表示友好和尊重。[74]

真际孔子自贬“吾之耳”,进而做出庄子式反思:“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两“吾”承上晦藏省略,均指“吾之耳”。字面显义:凭什么知道我所说的我之耳朵,是否真是我之耳朵?晦藏奥义:众人之俗耳并不应于众人之德心,俗耳之好恶被伪道俗见所左右。伪道规定处丧必须如何,俗见无不盲从照办。老聃亲友盲从照办,“遁天悖情”地“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俗耳就很满意。孟子反、子琴张激烈反抗,不肯“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俗耳就不满意。孟孙才、秦佚既不盲从照办,也不激烈反抗,而是适当尊重俗耳;自知其耳之俗的孔子业已满意,不自知其耳之俗的颜回、老聃弟子乃至子贡、孟子仍不满意。

“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鸟、鱼两句设喻,再破“类”、“我”双执。意为:人居陆,鸟唳天,鱼没渊。颜回你自居之“正见”,比如哭泣当有涕,中心当有戚,居丧当有哀之类,鸟、鱼必不视为“正见”,孟孙才也未必视为“正见”。不知现在批评孟孙才名不符实的颜回你,自认为是觉者,还是梦者?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四句小结,正面回应颜回对孟孙才的批评。颜回批评孟孙才“哭泣无涕”,孔子的回应却言“笑”不言“哭”,错综为文,互文省略。四句意为:自适其适、因循内德的真人,不会按照俗礼排练以后再笑再哭;适人之适、违背内德的众人,才会按照俗礼排练以后再哭再笑。摒除有为的排练,安于无为的造化,方能游心寥廓的道一。

造化寓言、江湖寓言、处丧寓言,合为“明死”三寓言,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三寓言老聃之死。“明道”寓言与“明死”三寓言共同阐明:死为人生第一恐惧,人生观植根于人死观。知生者必知死,知死者必知物化,知物化者必知造化。哲学之首务,就是破除死之恐惧,彻悟死之奥秘。陷溺人间视点的大知曰:“未知生,焉知死?”[75]达至道极视点的至人曰:未知死,焉知生?

第十二章是“宗师”寓言,即“息黥补劓”寓言,《大宗师》第五寓言。前四则寓言阐明“造化/物化”义理之后,宗师寓言进而阐明“造化/文化”义理;同时揭破《大宗师》篇旨及“内七篇”终极之旨。

鷾鸸子见许由。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鷾鸸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尔奚来为只?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今译

鷾鸸子拜见许由。

许由问:“唐尧对你有何教导?”

鷾鸸子说:“唐尧教导我:‘你必须躬行服膺仁义,而且明确判断是非。’”

许由说:“那你何必来见我?唐尧已用仁义雕琢了你,又用是非阉割了你,你将凭什么遨游于逍遥自适、物化无尽的造化通途?”

第一层,贬斥“人之心刑”,痛诋“仁义”伪道。奥义藏于“黥汝以仁义,劓汝以是非”。

“鷾鸸”,即燕子[76]。“鷾鸸子”像《齐物论》“鸜鹊子”一样,是小鸟人格化,被四境象征系统定位为小知。

小知鷾鸸子见过大知唐尧之后,又来见拒绝尧让天下的至人许由。

许由问:“唐尧教诲你什么?”

鷾鸸子答:“唐尧对我说:‘你必须躬行服膺仁义,同时明确判断是非。’”

许由说:“那你何必再来见我?唐尧已用仁义对你施了心刑,又用是非阉割了你的真德。你将凭什么游心于逍遥自适、物化无尽的造化通途?”[77]

“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黥”(qíng)为刺面之刑,“劓”(yì)为割鼻之刑。庄子借直观易解的“人之身刑”,转喻难以直观的“人之心刑”,终极指控“仁义”伪道戕害人之真德,仍以唐尧为始作俑者。江湖章尚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为“仁义”的变文婉词,此处则不迂不曲地直斥“仁义”属于伪道,伪道俗见之“是非”属于伪是非。《齐物论》业已贬斥“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指出“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其所言者特未定”,断言“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因而主张“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德充符》也主张“是非不得于身”,《外篇·天下》又说庄子“不谴是非”。庄子仅仅不谴伪“是非”,但是必谴真“是非”。

“黥以仁义,劓以是非”,是专制外境对天赋真德的最大“撄”扰,今语谓之“洗脑”。《外篇·在宥》谓之“撄人心”。《外篇·骈拇》则曰:“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欤?”

鷾鸸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

今译

鷾鸸子说:“尽管如此,我愿意悠游于天道之域。”

许由说:“不行。盲人无法与之分享眉目容色的美好,瞎子无法与之同赏青黄黼黻的奇观。”

鷾鸸子说:“无庄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美,据梁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力,黄帝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知,都是造化大炉锤炼所致。怎能认定造物者不能消除我受到的雕琢,修补我受到的阉割,让我乘上成道之车而追随先生呢?”

第二层,阐明“内七篇”终极之旨“息黥补劓”。奥义藏于“息我黥而补我劓”。

鷾鸸子说:“尽管我的德心已被黥被劓,我仍有游心于道之志。”

许由说:“来不及了。盲者无法观照眉目颜色之好,瞽者难以鉴赏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说:“美女无庄闻道以后不再自居美人,力士据梁闻道以后不再自居有力,大知黄帝闻道以后不再自居至知,都是因为造化大炉的锤炼。凭什么认定造物者不会息我心刑而补我德心,让我乘上成道者之舟车追随先生呢?”

“吾愿游于其藩”,反扣《养生主》“畜乎樊中”及《人间世》“入游其樊”。“樊”是文化伪道的有限之笼,“藩”是造化真道的无限之域。庄文字字精确,不可移易,旧庄学却把“樊”、“藩”混为一谈。

“乘成”,意为众人以“成”道真人为舟车,“乘”之既免误入歧途,又可少走弯路,就能得闻造化真道。真人以“物”为舟车,必须不断换“乘”,反复辗转,水击三千里,斜上九万里,独行天涯,多经磨难,方能略窥造化真道。成道的真人,是众人的达道便车和方便法门。

“黥以仁义,劓以是非”,即“撄人心”的“洗脑”。“息黥补劓”,则是先“撄”后“宁”的反“洗脑”。《德充符》谓之“洗我以善”,《应帝王》谓之“雕琢复朴”。

“息黥补劓”,是“内七篇”终极之旨:对德心已被文化伪道“黥劓”的大知小知,用造化真道予以“息补”;让罹患“人之心刑”的伪道受害者,从“实际”恢复为“真际”。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矣。”

今译

许由说:“唉!或许不无可能!我为你言说道术大略吧:天道吾师啊!天道吾师啊!粉碎万物而不以为义,泽被万世而不以为仁;年长于上古而不以为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类而不以为巧。这就是德心遨游的至境。”

第三层,《大宗师》篇名解题。奥义藏于“吾师”及“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

鷾鸸子立志“息黥补劓”,许由极感欣慰。由于上文明道章和明道寓言已经详论“道”之“藩”,因此许由对鷾鸸子仅言道之“大略”,重点是篇名解题。

《大宗师》篇名,读作“大其宗师”,“大”是动词。许言对篇名三字,仅点“师”字,“大”、“宗”二字均已晦藏于前篇。《德充符》“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预伏《大宗师》之“大”,意为“取大”。“取大”兼二义。其一,绝对信仰,即达道。其二,推广信仰,即弘道。《德充符》“不与物迁而守其宗”,预伏《大宗师》之“宗”;《应帝王》又以“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重言。

《齐物论》“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否定以“大知”为师。《人间世》“犹师心者也”,否定以“成心”为师。《德充符》“丘将以为师”,相对肯定但终极否定以“至知”为师,因为以“至知”为师仍是以人为师。《德充符》之“同师伯昏无人”,由于“伯昏无人”象征天道,已经暗示了同师天道。《德充符》之“德友”,又暗示了因为年辈长幼、达道先后而形成的人与人之“师徒”关系,仅是相对表象,人与人的绝对本质是“同师”天道的“德友”。直到《大宗师》许由直呼天道为“吾师”[78],才最终揭破道是“至大无外”的绝对至“大”,是天地万物所“宗”的绝对之“师”。许由并未提及“道”字,为何所呼之“师”必为“道”?因为庄子晦藏了暗扣,让许由重言明道章之“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许言的核心,是“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齑”训切碎,引申为毁灭。两句均与伪道隐晦对比,从而晦藏奥义:造化真道无为无心地毁灭天地万物,不自居为“义”;文化伪道有为有心地毁灭天下民众,却自居为“义”。造化真道无为无心地成就万物,泽及万世,不自居为“仁”;文化伪道有为有心地奴役民众,祸害天下,却自居为“仁”。

庄子对“仁义”伪道的痛斥,承自老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不仅更为形象生动,而且指明了终极补救之道。

第十三章是“坐忘”寓言,《大宗师》第六寓言。宗师寓言阐明只有造化真道方能对文化伪道的受害者“息黥补劓”之后,坐忘寓言进而用造化真道对文化伪道的集大成者孔子“息黥补劓”。奥义藏于以“损”为“益”。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耶?”

曰:“回忘礼乐矣。”[79]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耶?”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耶?”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其肢体,黜其聪明[80];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今译

颜回说:“我进益了。”

仲尼说:“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丧忘礼乐了。”

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

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

仲尼说:“又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丧忘仁义了。”

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

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

仲尼说:“又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坐忘了。”

仲尼吃惊说:“何为坐忘?”

颜回说:“丧忘肢体,贬黜聪明;离弃身形而摈去心知,德心玄同天道。此为坐忘。”

仲尼说:“德心玄同天道就无所偏好,顺应造化做人就无所拘执。你果真如此贤明吗?请允许我追随于后。”

“内七篇”出场次数最多的孔子,先被《齐物论》吊诡寓言定位为大知,随后时而以“实际”面目出场,时而以“真际”面目出场;既在《人间世》教诲颜回、叶公,在《德充符》教诲常季、鲁哀公,在《大宗师》教诲子贡、颜回,又被《人间世》之接舆及《德充符》之无趾等人反复教诲,直到在《大宗师》坐忘寓言中最后出场,由孔门首徒颜回对孔子“息黥补劓”。因为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悦。”庄子在孔、颜最后出场之时,不无幽默地让终身不仕的颜回成了终极“助孔”者。

《逍遥游》“无己”、《齐物论》“丧我”、《人间世》“心斋”的共同谜底,至此被“坐忘”寓言终极揭破:“无”、“丧”、“斋”、“忘”,均训致无,即《齐物论》所言“寓诸无”。庄子一再变文重言,必欲丧忘致无的究竟是什么?正是悖道大知鼓吹的文化伪道“仁义礼乐”。

丧忘即“损”。颜回为何把“损”文化伪道称为“益”?因为“损”文化伪道,就是“益”造化真道。郭象偶尔也有难得之卓见:“以损之为益也。”不过并非“自事其心”所得,而是承自老聃“有损之而益,有益之而损”,以及“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也正是庄义的源头。

颜回丧忘“礼乐”,进而丧忘“仁义”,孔子均说“犹未也”,可见在庄子心目中,真际孔子明白实际孔子所鼓吹的“仁义礼乐”并非终极价值,而是救世策略。因此既可以认为庄子让颜回对孔子息黥补劓,也可视为真际孔子对实际孔子自息自补。所以《外篇·寓言》记载:“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庄子认为,实际孔子晚年已经自知其非,其中就有接舆、晨门、长沮、桀溺等“游方之外者”的息补之功。

庄子借颜回之口,把丧忘“仁义礼乐”等文化伪德,总名为“坐忘”,概括为四句十六言,终极阐明庄学主旨“至人无己”——

“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堕其肢体”即“离形”,“黜其聪明”即“去知”。前三句意为:丧忘身形,丧忘伪德。末句“大通”,是“道”之变文,句意:永葆真德,玄同于道。

孔子受教以后,对颜回汇报学习体会:“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同”即万物玄同于道,前射《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无好”即抛弃“仁义”伪道的“亲亲”偏爱,前射《齐物论》“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上扣“有亲,非仁也”。“化”兼扣“造化”、“物化”。彻悟“造化”、“物化”之后,就会明白悖道大知鼓吹的仁义礼智信“五常”,均非天地之常经。于是儒学始祖孔子,“乘”真际颜回之舟车达至真谛,完全放弃文化伪道,彻底皈依造化真道。

“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这是孔子在“内七篇”中的最后之言,足证“坐忘”寓言是《人间世》“心斋”寓言之镜像:《人间世》“心斋”寓言,颜学而孔教;《大宗师》“坐忘”寓言,则孔学而颜教。庄子对孔、颜师徒笔下留情,既让他们被接舆、无趾息而补之,又让他们自息自补,互息互补。在“息黥补劓”之后,“真际”的孔、颜不再是师徒,而成“同师”天道的“德友”。

第十四章是“道极”寓言,即“二子”寓言,《大宗师》第七寓言。

对孔子“息黥补劓”之后,“内七篇”的斥孔主旨业已完成。然而“内七篇”的根本宗旨并非斥孔,而是弘道,于是进入至关重要的本篇最后寓言,阐明“道”之真谛虽然可悟,“道”之“极”却不可“得”。奥义藏于“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

子舆与子桑为友[81],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今译

子舆与子桑互为德友,而雨连下十天。

子舆说:“子桑大概病了吧!”裹上饭食,前往看望子桑。

到了子桑门前,便听见子桑如歌如哭,鼓琴而歌:“父啊!母啊!天啊!人啊!”子桑似乎不能掌控其声,而急促唱着歌诗。

子舆进屋说:“你之诵诗,为何如此?”

子桑说:“我思索是谁使我生命将终却未能尽得天道。父母岂愿使我物德贫薄?上天无私地覆盖万物,大地无私地承载万物,天地岂愿使我物德贫薄?寻求使我物德贫薄者而不得,然而我生命将终却未能尽得天道,岂非天命!”

二子已在四子寓言、三子寓言分别出场。子舆在四子寓言中业已濒死,子桑在三子寓言中业已物化,因此二子寓言在时间上早于四子寓言、三子寓言。四子寓言中濒死的真人子舆、子来,都已留下了传道后世、照彻千秋的临终遗言。然而三子寓言中的真人子桑,却未留下临终遗言,仅仅停尸在侧,供孟子反、子琴张明斥子贡,隐斥孟子。庄子不愿让这位与孔子同时的“古之真人”无言而殁,遂将镜头闪回到子贡往吊之前,让子桑的临终遗言成为《大宗师》最为重要的“明道”真言,同时回应开篇之语,收煞全篇。

子桑“鼓琴”而“若歌”,反扣孟子反、子琴张“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桑“若哭”,反扣“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字面相似,为何是反扣?因为孟子反、子琴张是为友人之死而鼓琴歌哭,孟孙才是为母亲之死而鼓琴歌哭,都是因为他人之死而鼓琴歌哭,鼓琴歌哭者均非死亡的当事人,易于超然淡定。子桑则是死亡的当事人,不易超然淡定。不过子桑并非对于自己将死而不超然不淡定,而是对于自己至死未能达至道极而不超然不淡定。

子桑遗言,分为两部分,其一为歌,其二为言。

子桑之歌,仅有八字。

“父耶?母耶?”四字,上扣江湖章“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以及子来之言“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真人以造化天道为父,以传道前辈为母。遥不可及的造化天道,实为“寥天师父”;亲切可接的传道前辈,实为“大地师母”。

“天乎?人乎?”四字,上扣开篇语“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以及“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篇末再次重申“天/人”之辨。

子桑之歌寥寥八字,意蕴未显。所以子舆问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子舆之问,既是为己深闻大道,也是助友证成大道。

子桑之言,仅有三句。首句“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上扣真人章“当而不自得”,再明成道真人至死“不自得”。

次句“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贫”字非贫富之“贫”,而训德薄池小。真人子桑,临终耿耿的不可能是物质财富,而是精神财富。句意为:父母难道愿意我物德如此之薄,天池如此之小,天机如此之浅吗?天道大公无私,对任何人都敞开其奥秘,每个人认知不同,并非天道显隐不同,仅与每个人的物德厚薄、天池小大、天机深浅有关。

末句“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我至死未能求得天道,是因为我受限于物德、天池、天机之极限,这是我的天命吧!

《大宗师》篇末的道极寓言,实为成长无极限寓言,阐明人之极限并非道之极限。道极寓言也是对“闻道九阶”、“成道九阶”的吊诡式消解,又是对《逍遥游》“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最后揭破,更是庄子对至高无上之造化天道的至高无上礼赞。

《大宗师》概括综述的庄学义理,前五篇中均已有所阐发,本篇均为变文重言。因此前五篇的所有文字,均可分别引证在《大宗师》的相关文字之下。为免繁琐,本文仅仅引证了极少部分。

集先秦道家之大成的庄子哲学,集中体现于明道论《大宗师》。本文读者或许认为《大宗师》缺乏“新意”,其实这是拙著详尽抉发前五篇奥义之弊。“内七篇”传世至今的两千多年中,读者决不会认为《大宗师》缺乏新意,只会感到莫大惊喜,因为阅读前五篇过程中的零散感悟和隐约猜测,庄子支离其言而导致的所有文本疑问,庄子晦藏其旨而导致的所有义理疑问,均能在《大宗师》中找到终极证据和终极答案。尽管《大宗师》像前五篇一样支离其言、晦藏其旨,但是《大宗师》与前五篇的全方位互文互证,可使庄学奥义豁然洞开。然而由于《大宗师》正面论证“道”之存在,与竭力否定“道”之存在的郭象义理冲突最大,因而郭象及其追随者做了大量手脚,导致《大宗师》成为“内七篇”文本疑问最大,脱简、错简、讹误、篡改最多的一篇,也是旧庄学的阐释距离庄学奥义最远的一篇。

毋庸讳言,《大宗师》上篇的卮言七章确实稍嫌空洞,一如老聃之言“道”,然而《大宗师》下篇的寓言七章却是庄学精华最为集中的无上瑰宝。由于道既不可名又不可言,老聃强名之而力不从心,强言之而语焉不详,导致其言“不易知,不易行”。庄子用卮言予以强言,同样勉为其难,但是庄子一旦用其独擅胜场的寓言开始假言,立刻妙谛叠出,胜义无穷,全面突破并极大超越了老聃的“道”之“藩”,导致其言“甚易知,甚易行”。尽管由于庄子的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和旧庄学的篡改割裂、歪曲遮蔽,庄学奥义在历史“小年”中鲜有人知,但是必将在历史“大年”中广为人知,大行天下。

信仰造化真道者与信奉文化伪道者,无不志在弘道,这是两者之同。然而信奉文化伪道者无不自居“得道”,信仰造化真道者却从不自居“得道”,这是两者之异。文化伪道是“人道”,孔、孟等大知小知确有可能尽“得”之;造化真道是“天道”,老、庄等古之博大真人也不可能尽“得”之。所以《大宗师》以其篇末寓言,阐明人之极限并非道之极限。弘扬造化真道者,弘扬的唯一真知就是“知不知”、“知无知”之知,弘扬的唯一真道就是“道不可知”。真正的“不可知”论,专指“道”而不指“物”,庄学正是人类哲学史上登峰造极、空前绝后的“道不可知”论。

“道不可知”论之所以是唯一真道,是因为一切文化伪道无不自居“尽知天道”而独霸真理,又无不自居“替天行道”而祸害天下。[82]

【注释】

[1] 《老子》十六章:“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2] 《外篇·徐无鬼》:“是以神人恶众至。”

[3] 郭注:“乃在根本中来。”成疏:“脚踵中来,明其深静也。”陆释:“王穆夜云:起息于踵,遍体而深。”

[4] “损”旧讹为“捐”。卢文弨、武延绪、朱桂曜、王叔岷、陈鼓应均已校正。

[5] “忘”旧讹为“志”。赵以夫、褚伯秀、林云铭、陆树芝、王懋竑、王叔岷、陈鼓应均已校正。

[6] 《老子》五十九章:“莫知其极,可以有国。”老聃的“莫知其极”,是“君人南面之术”。庄子的“莫知其极”,是“不为君役”之道。这是老、庄的最大不同。

[7] “失”旧讹为“天”。“天时”不词,郭注作“时天”亦非。“六非”均为动宾结构。

[8] “殉”原作“徇”,又讹为“行”。吴汝纶:“‘行名’疑当作‘徇名’。”王叔岷:“吴说盖是。‘行’为‘徇’讹,‘徇’俗作‘殉’。《秋水》‘无以得徇名’,亦可证此‘行名’之误。”

[9] 此下旧衍“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十九字,隔断文意。“内七篇”文势妖娆多姿,从未有过如此单调的穷举法。当为治庄者引“外杂篇”之例旁注后羼入原文。所举八人,六人见于郭象删存之“外杂篇”,狐不偕、胥余未见,当在郭象所删篇什或段落之中。

[10] 成疏:“尧攻丛支,禹攻有扈,成汤灭夏,周武伐殷,并上合天时,下符人事。所以兴动干戈,吊民问罪,虽复殄亡邦国,而不失百姓欢心故也。”陆释:“崔云:亡敌国而得其人心。”

[11] “自适其适”,义近尼采名言:“跟随你自己。”

[12] “峨”原作“義(义)”,“凭”原作“朋”(通“冯”,即“凭”)。兼采俞樾、章太炎、王叔岷诸说厘正。

[13] “廓”原作“觚”(通“瓠”,即“廓”)。“廓而不坚”扣《逍遥游》“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廓落无所容”。

[14] “怲”原作“邴”,无义。当通“怲”,训忧愁。《诗经·甫田之什·鸳鸯》:“未见君子,忧心怲怲。”后误迭为“邴邴”,严灵峰谓不当迭字。原文“也”又讹作“乎”。刘文典:“‘也’旧作‘乎’,与上下文不一律。今依碧虚子校引文、成、张本改。下‘崔崔乎其不得已也’、‘厉乎其似世也’同。”陈鼓应从之。

[15] “廣(广)”旧讹为“厲(厉)”。陆释:“崔云:本作广。”郭庆藩:“‘厉’当从崔本作‘广’。”马叙伦从之。

[16] “闷”原作“悗”,与《德充符》“闷然而后应”之“闷”,音义均同。

[17] 《老子》四十一章:“广德若不足。”《外篇·寓言》老聃教诲阳子居(杨朱)曰:“盛德若不足。”

[18] 张默生、王叔岷、陈鼓应均以本节为衍文,主张删除。未窥奥义。

[19] 诸本均脱“与其”二字。此句与下句均为“与其……不如”句式。“与其”见于郭注,必被持儒学成心者故意删去。《外篇·天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与其”二字也被系统删去。

[20] 《外篇·外物》:“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非誉。”《淮南子·主术训》:“与其誉尧而毁桀也,不如掩聪明而反修其道也。”“反修其道”揭破奥义。

[21] 参阅拙著《文化的迷宫》之“江湖的词源”。

[22] “夫藏舟于壑”前,旧衍“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三十一字。隔断文义,当属下文子来语之错简重出。王懋竑、马叙伦、陈鼓应均已校删。

[23] 旧脱“人”字。刘文典据《淮南子·俶真训》校补。

[24] “昧”字《淮南子·俶真训》作“寐”。今不厘正,以证“昧”、“寐”相通,身心互喻。

[25] 此下旧衍“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其为乐可胜计耶”三十字。隔断文义,当属下文子来语之错简。前未有人移正。

[26] “夭”旧讹为“妖”,无义。陆释:“本又作夭。”卢文弨:“今本作夭。”郭庆藩:“妖字,正作夭。”

[27] 《论语·子张》子贡语。

[28] 林希逸:“一化之所待者,道也。此所谓大宗师也。”钱穆:“万物所系,一化所待,指下道者。”王叔岷:“‘一’犹‘凡’也,犹今语‘一切’也。”

[29] “上”旧讹为“先”。俞樾、马叙伦、王叔岷、陈鼓应已校改。证见郭注、成疏。

[30] 《管子·四时》:“道生天地。”郭注:“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仍以道为“无”(没有)。“不神鬼帝”、“不生天地”全反庄义。

[31] 两句分见《外篇·缮性》、《外篇·天道》。又《外篇·天地》有慕道者名“门无鬼”,《外篇·徐无鬼》篇名,均承庄子无鬼论。《外篇·达生》之有鬼论,违背庄学。

[32] 陆释:“崔本此下更有‘其生无父母,死登假,三年而形遯,此言神之无能名者也。’凡二十二字。”此下必有脱文,因无确据,不补。

[33] 未计顺便提及的“有虞”、“五霸”、“武丁”。

[34] 《孟子·尽心》:“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35] 《外篇·达生》:“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36] 成疏:“‘葵’当为‘綦’字之误,犹《人间世》南郭子綦也。”未窥奥义。又“南郭子綦”仅见《齐物论》,《人间世》变文为“南伯子綦”,成疏误以“伯”为“郭”之讹。

[37] “告而守之”旧误倒为“守而告之”。闻一多据成疏校正。陈鼓应从之。

[38] 旧脱“故”字。刘文典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校补。

[39] 杨文会:“即将、即迎、即毁、即成,合四句为一‘撄’字。”

[40] 成疏:“撄,扰动也。宁,寂静也。”林希逸:“撄扰而后见其宁定,故曰撄宁。”释德清:“言学道之人,全从逆顺境界中做出,只到一切境界不动其心,宁定湛然,故曰撄宁。”王叔岷:“撄而后成,犹言扰而后定。”

[41] 旧庄学混同“撄宁”、“撄而后成”,故不明“成道九阶”。庄子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寓言》有“九阶”之旁证:“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也,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人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又弈有“九段”。“阶”、“段”义同。

[42] 语见《老子》二十章。意为:“唯”、“阿”是异名同实的应答之词。

[43] 郭注:“九重而后疑无是始。”庄义实为“九重而后疑有是始”。郭注全反庄义。

[44] 旧脱“能”字。王叔岷据成疏、《初学记》、《御览》校补。

[45] 成玄英谬解四子喻四德。司马彪、李颐均误据《外篇·天地》“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谬解四子为:王倪、啮缺、被衣、许由。郭象谬解四子为:许由、啮缺、披衣、王倪。诸家排序均与《天地》异,已互证其谬。何况《天地》非庄子所撰,不可据以阐释内篇。

[46] “子”旧讹为“予”。车柱环厘正。王叔岷从之。

[47] “卵”旧讹为“鸡”。王先谦据《齐物论》“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校正。

[48] 郭象误断为“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陆释:“崔以‘其心’属上句。”旧庄学均盲从郭象,无人从崔譔。

[49] 加点三十四字,旧错简误移于江湖章之中。

[50] “今”下旧衍“之”字。王孝鱼据世德堂本校删。

[51] 旧脱加点四字。陆释:“向、崔本下有‘发然汗出’四字。”郭窃向注,向本既有,必为自圆反注的郭象妄删。

[52] 郭象反注:“彼,谓死耳;在生,故以死为彼。”则“彼近吾死”,同于“死近吾死”,不通之至。王叔岷:“彼谓造化。郭注非。”

[53] 《淮南子·俶真训》有此六句三十一字,高诱注引《庄子》:“生乃徭役,死乃休息。”郭象版无此八字。《淮南子·精神训》又变文引用此佚文:“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

[54] “语”字旧讹为“友”。与下文“遂相与为友”义复。林云铭、胡文英、陈鼓应均已校正。

[55] 《论语·雍也》:“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庄子化用“简/太简”之辨,移于下文孟孙才之“简之而不得”、“已有所简”。钱穆《论语新解》:“子桑伯子,疑即《庄子·大宗师》之子桑户。”俞樾:“《山木》之子桑雽,即《大宗师》之子桑户。”

[56] 马叙伦:“孔子弟子有琴张,见《左传·昭公二十年》及《孟子·万章》。”《孟子·万章》:“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57] “孟子反”取之于《论语·雍也》之“孟之反”,即《左传·哀公十一年》的“孟之侧”,庄子予以巧妙化用。

[58] “子”旧讹为“人”,又脱“乎”、“耶”二字。刘文典、王叔岷据《御览》、《文选》、《白帖》校正校补。

[59] 孟子徒逞舌辩而义理浅陋。如《孟子·告子》:“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然而“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登则趋上,崩则就下,以水喻性,唯有“人无有不恶,水无有不下”才通。参阅《寓言的密码》三十一章“需要蠢材的时代产生的蠢材——五十步笑百步”。

[60] 《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子贡既已受业,问曰:‘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中略。)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中略。)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

[61] 前316年,燕王哙(前320—前316在位)因崇信墨家长期鼓吹的尧舜禅让传说,禅位燕相子之(前315—前314在位)。三年后燕国大乱,当时在齐的孟子对齐宣王(前319—前301在位)献策:“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齐遂伐燕。田齐篡弑,燕国禅让,孟子的现实选择却与理论主张相反,故《孟子·离娄》不得不自辩其“所言未定”:“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62] 《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庄子隐讽之。

[63] 旧庄学谬解“而我犹为人”为庄子厌生欲死。

[64] 旧脱“耶”字。王叔岷据《御览》校补。

[65] 陶渊明《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语皆本此。

[66] 《德充符》无趾痛斥孔子“天刑之,安可解”,无腾挪之处,郭注、成疏只能含糊曲解,至此觅得腾挪之机,遂大加曲说。郭注:“虽为世所桎梏,但为与汝共之耳。明己恒自在外也。”成疏:“夫孔子圣人,和光接物,扬波同世,贵斯俗礼;虽复降迹方内,与汝共之,而游心方外,萧然无著也。”

[67] “足”旧讹为“定”。俞樾、王叔岷、陈鼓应均已厘正。郭注:“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则郭本仍作“足”,其后讹为“定”。

[68] 奚侗、王先谦、王叔岷、陈鼓应均认为后句“天”、“人”互倒,但均视为钞刻讹误,未疑郭象妄改。

[69] 两“孰”字旧均讹为“就”。林云铭、王叔岷、陈鼓应均已校正。

[70] “怛”旧讹为“旦”,“耗精”旧讹倒为“情死”。陆释:“‘宅’是神居。李本‘旦’作‘怛’,崔本作‘靼’。靼,怛也。”刘文典、刘师培据《淮南子·精神训》校正。

[71] “宜”旧离为“乃且”二字,又误断为“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林希逸:“数本以上句‘乃’字与下句‘且’字合为‘宜’,良可笑也。”数本存真,林笑实非。证见郭注:“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成疏:“人哭亦哭,自是顺物之宜者也。”

[72] 旧脱“非吾”二字。刘文典、王叔岷、朱桂曜、陈鼓应均据成疏校补。

[73] “去排而安化”旧误为“安排而去化”,“去”、“安”互倒。“安排”不符上句“不及排”,“去化”不合庄旨。旧庄学就文强说,无一可通。

[74] 旧庄学均以“耳”为虚字而曲说,未明文义。

[75] 《论语·先进》孔子语。

[76] “鷾鸸”原作“意而”。《外篇·山木》:“鸟莫知于鷾鸸。”陆释:“或云:燕也。”旧庄学不知“意而”即“鷾鸸”。

[77] 郭注:“言其将以刑教自亏残,而不能复游夫自得之场,无系之涂也。”庄文明谓被“亏残”,郭象谬解为“自亏残”。成疏:“夫仁义是非,损伤真性,其为残害,譬之刑戮。汝既被尧黥劓,拘束性情,如何复能遨游自得,逍遥放荡,从容自适于变化之道乎?”陆释:“李云:毁道德以为仁义,不似黥乎!破玄同以为是非,不似劓乎!”成疏、李颐均胜郭注。

[78] 郭象反注:“皆自尔耳,亦无爱为于其间也,安所寄其仁义哉。”仍否定道之存在。道士成玄英对承认道无心理障碍:“吾师乎者,至道也。”

[79] “礼乐”与下文“仁义”互倒。刘文典、王叔岷、陈鼓应据《淮南子·道应训》校正。

[80] 旧脱两“其”字。王叔岷据《鶡冠子·学问篇》陆注校补。参考《外篇·在宥》:“堕尔形体,黜尔聪明。”

[81] 旧脱“为”字。王叔岷据《白帖》、《事文类聚》续集、《合璧事类别集》校补。

[82] 本文刊《社会科学论坛》2007年8月号,今已修订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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