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批评罗素的先验主义：对逻辑和数学定理的原则

对于“罗素的先验主义”，金先生说罗素有“两种先验概念”^[31]，可对照前后文我们数了一数，他讲的是三种。关于第一种，金说：“从前有所谓天生观念论，那是相当古老的笨拙的理论。经洛克一打，它就粉碎了。”^[32]第二种是“康德搞出了一个超验的心灵，以别于张三李四的具体的实在的心灵”^[33]。对第三种，金说：“现在的约定论，就是适应现代唯心主义的要求的先验论。”^[34]罗素的先验论是哪两种呢？ 金未明说，据我们所知并根据上下文判断，是前两种。因为第三种也就是约定论那种先验论，虽说开始时是罗素搞出来的，可当维特根斯坦真的把它明确指出时，罗素又很不情愿承认它。他觉得他受不了这种人类知识的无根的漂泊，而需要一个绝对真理作为心灵的支撑。这就像爱因斯坦对他自己一手弄出来的当代科学的相对论结论的“真理性”将信将疑一样。

金先生认为，罗素的先验概念，是逻辑和数学定理那样的原理原则。之所以称之为先验，是因为它们的正确性既不为经验所证明，也不为经验所推翻。它们有点像是如来佛的手掌。“手掌”并不要“孙猴子”来符合，而孙猴子却无论如何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所以在金先生看来，罗素并“不是普遍地反对先验论，而是不同意先验论的某种说法”^[35]。很清楚，说罗素有前两种先验论是一种想当然，因为金自己就说罗素对此“没有明确地说什么话”，而他所相信的先验论就是数理逻辑的那种既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推翻的先验性。让罗素相信前两种先验论，他会觉得没味道，相信数理逻辑是某种约定的东西，他又不情愿。所以，罗素在这个问题上含糊其词，这就让金先生抓住了机会和把柄。

既然说罗素相信的是数理逻辑的先验论，当然就得对它批两句。金接着就谈了“关于普通逻辑的三条基本规律”，并有了一句学术界至今觉得很有价值的话，同一、排中和矛盾这三条规律，“是最直接地反映‘客观事物的确实性只有一个’这样一条相当根本的客观规律”。这就暴露了金先生的“恋旧”情结。因为，他早年搞的就是这一套，“如来佛的手掌”根本不是罗素的名堂，而是金自己的名堂。在这里，他和罗素一模一样，一方面“不否认这三条基本的思维规律是有重言式的形式结构的”，另一方面又不情愿相信什么“约定论”。既然金和罗素在这个问题上其实是一样的，那也就是说，金先生在这里不是在批罗，而是在怀旧。

对于罗素的先验主义，金当然还是要批。金先生指出：“按照罗素的看法，心灵是会变的，思维也是会变的，思维的规律不能够是永恒的。罗素把逻辑和数学定理看作永恒不变的真理。这样的真理，对罗素来说，代替了他年轻时已经不相信了的上帝：对这样的真理，对这样的所谓永恒真理，罗素是寄有宗教式的情感的。罗素一直在宣传，要哲学家不要在哲学范围内满足他们的情感。但是，在逻辑和数学定理这一问题上，他自己正是从自己的情感出发来立论的。”^[36]应该说，抛开对宗教的价值判断不说，这里的批判是极为中肯的。

可接下去，金先生这位搞逻辑出身的人就开始言不由衷了，使我们无法弄清楚他到底是反对还是赞成“约定论”。金说：“维特根斯坦把逻辑和数学定理了解为重言式或同语反复式的命题。这个理解看来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叹号为引者所加，意在引起读者注意。下同）现在好些逻辑工作者都同意这一理解。问题不在于这一理解本身，而在于由这一理解一跳就跳到一种哲学主张的跳跃。有些唯心主义者就从这一理解一跳就跳到一种哲学主张：逻辑和数学定理不是什么共相与共相之间的真理，而是语言上约定俗成的章程。这一看法连同它所带来的哲学主张是流行得很快而又很广泛的。罗素也就接受了这一看法。照他的语气来看，他是不太愿意的。因为这一看法上的改变使得罗素非放弃他的客观唯心论不可。罗素的客观唯心论，就是建立在对逻辑和数学的某种看法上的。他一直认为：逻辑和数学的真理就是共相与共相之间的真理；而共相又是脱离了具体的个别的东西的，它们是像一尊一尊的罗汉似的一排一排地‘坐’在什么地方的（不是占空间）。现在把逻辑和数学定理理解为语言上约定俗成的章程，一排一排的共相当然也就倒塌下来了。从这时候起，罗素就完全成为主观唯心论者了。这是罗素哲学中很大的变化。可是，这一变化的痕迹是不太显露的。时间也很难确定。”^[37]我们反复阅读，也无法真正弄清金先生对这个“约定”的先验论究竟是什么态度。可我们应注意，他这里说了重言式也就是约定论的核心概念“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既然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罗素“接受了这一看法”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不正确”。

然而，不管罗素这个唯心论者隐蔽得多么深，对于已经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的金先生来说，佛菩萨的“手掌”已经是不在话下了。金指出：“放弃客观唯心论是不是也放弃了先验论呢？ 上面已经指出先验论在不同时期是有不同的形式的。早期的先验论是以天生的观念那一形式出现的。以后就是康德类型的。在现代条件下，先验论的形式不可能不有所改变。约定论就是现代的先验论。（！）约定论比起旧的先验论更唯心主义得多。旧的先验论虽然是唯心的，然而它没有一种任意的性质，没有一种随随便便的味道。约定论就不同了。按照它的说法，逻辑和数学方面的研究就好像这一方面的工作者在那里拟定什么章程似的。果然是辩证唯物主义地拟定章程，那章程是有客观基础的。约定论不是那样地拟定章程。它把逻辑和数学的定理看作好像是象棋的规则似的。这样一来，逻辑和数学就成为非理性的了。”^[38](www.xing528.com)

如果仔细琢磨一下这里的批判，我们就会发现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金先生是批先验论的，既然“约定论就是现代的先验论”，那当然就该是批判的对象。可什么是约定论呢？ 当然就是把逻辑“了解为重言式或同语反复式”。可金先生明明在前面说“维特根斯坦把逻辑和数学定理了解为重言式或同语反复式的命题。这个理解看来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这样，在金先生对罗素批判的过程中，就言不由衷地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判断，由此构成了两个自相矛盾的命题。我们可以用金先生所喜欢的逻辑方式构造出这样两个三段论式，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琢磨一下对错。

先验论是资产阶级唯心论，约定论把数理逻辑理解为重言式，

约定论就是现代的先验论，重言式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

约定论是资产阶级唯心论。 约定论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

哪个三段论正确呢？ 至少在《罗素哲学》一书中我们找不到答案。按金在书中的逻辑，如果约定论“没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那它不该是“资产阶级唯心论”；如果说“约定论就是资产阶级唯心论”，那它就不应该是“没有什么不正确”的理论。问题的正确答案似乎应该到金先生早年所持的新实在论中去寻找，到实在论和唯物主义的关系中去寻找。可这已超出了本论题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