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读天运的推动力

导读

此篇内容驳杂，主要批判了儒家所宣扬的先王之道和仁义之治，主张顺应天道，应时而变。

首先，天地万物的运转背后是否有一个推动者的问题，这段材料对于理解庄子的自然观念十分重要，可以参看《则阳》中的“少知问于大公调”的故事。其次，各种道德名目与规范损害了人的真性，掩盖了真实的情感，由此庄子提出“至仁无亲”，批判现实中的道德异化现象。最后，作者借师金与颜渊的对话、孔老对话以及老子与子贡的对话，全面批判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奉行先王之道来治理现时代的悖谬，批判三王五帝之治违背了天地万物之性，扰乱人心，束缚了人的真性，致使天下纷纷扰扰，名义上是治理，实质上是扰乱世道。在作者看来，仁义只是先王的客舍，六经只是先王之陈迹，都不是真正的大道，不足以作为恒常之法。

“天其运1乎？地其处2乎？日月其争于所3乎？孰主张4是？孰维纲5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6？意者其有机缄7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8？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9？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10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11是？敢问何故？”巫咸祒12曰：“来！吾语汝13。天有六极、五常14，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15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16，天下戴17之，此谓上皇。”

注释

1运：运转。2处：静止。3所：处所，这里指日月运行的轨道。4主：主宰。张：施张。 5维纲：维系，保持。6居（jī）：语气词。推而行：助推运行。7意：揣度，推测。机缄：机关开闭。指推动事物发生变化的力量。8隆：兴起。施：施与。9淫乐：云行雨施是万物的交感变化。劝：助长。10有：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作“在”。11披拂：吹动。12巫咸祒（shào）：庄子虚构的人名，姓巫咸，名祒。13汝：影宋本作“女”，本篇下文均同。14六极：即六合，上下四方。一说为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15九洛：九州。16下土：天下。17戴：底本、影宋本皆作“载”，今据覆宋本、成玄英疏改正。

译文

“天大概是在运转吧？地大概是静止的吧？太阳与月亮大概在互相竞争着轨道吧？是谁在主宰和实施着这一切？是谁在维系着这一切的变化？是谁无所事事而助推着这一切的运行？难道它们被某种机关牵引而不得不如此吗？难道它们的运转是不能自主停息的吗？是云层转化为雨水吗？是雨水变成白云吗？是谁在行云布雨？是谁无所事事而云行雨施助长了这一切？风从北方兴起，时而刮向西边，时而刮向东边，在空中鼓荡，是谁在吹嘘呼吸？是谁无所事事而吹动着风的运动？请问这些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宇宙有六合与五行，帝王顺应它就能天下太平，违背它就会带来灾祸。九州百姓之事，治理成功，德行完备，光辉普照天下，天下人都拥护爱戴他，这就叫作上古帝王之治。”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1。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2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3。”庄子曰：“至仁无亲4。”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5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6孝之言也，不及7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8，北面而不见冥山9，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10，以爱孝难11；以爱孝易，而12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13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14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15者也，不足多16也。故曰：至贵，国爵并17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18。”

注释

1商：宋国，宋为殷商后裔。大宰：覆宋本作“太宰”，官名。荡：人名。2父子：这里指虎狼父子。3至仁：真正完美的仁德。4至仁无亲：真正的仁爱，没有亲疏之分。5尚：尊崇。6过：超过。7不及：达不到。8郢：楚国的都城。9冥山：庄子虚构的山名，指冥漠遥远的山。10以敬孝易：出于尊敬而孝顺容易。11以爱孝难：发自内心地爱而孝顺就很困难。12而：覆宋本作“以”。13遗：遗忘。14太息：叹息，嗟叹。15役其德：役使人的真性。16多：赞美，推崇。17并：通“屏”，摒弃，摒除。18渝：改变。

译文

宋国一个名叫荡的太宰向庄子请教仁。庄子说：“虎和狼也具有仁德。”太宰说：“为何这么说呢？”庄子说：“虎和狼也能做到父子相爱，为什么不能叫作仁呢？”太宰说：“请问什么是真正的仁德？”庄子说：“真正的仁德就是没有亲疏之分。”太宰说：“我听说，没有亲疏之分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真正的仁德却不孝，可以吗？”庄子说：“不是这样的。真正的仁德确实值得崇尚，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不是说超过了孝的程度，而是指还没有达到孝的程度。向南方走到楚国都城郢的人，向北方看不到冥山，这是为什么呢？距离冥山太远的缘故。所以说，出于尊敬而去孝顺容易，发自内心地爱而孝顺则很难；发自内心地爱而孝顺容易，忘记双亲则很难；忘记双亲容易，使双亲忘记我则很难；使双亲忘记我很容易，但同时忘记天下就很难；同时忘记天下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就很难。所谓至德便是忘记尧舜的德行而不去作为，利益和恩泽延及万世，天下人却不知道，难道非要忧心忡忡去宣扬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以役使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说，真正的尊贵，一国的爵位都可以摒弃；真正的富有，一国的财货都可以摒弃；真正的显赫，名声和美誉都可以摒弃。因此道是永恒不变的。”

北门成1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2，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3，卒闻之而惑4，荡荡默默5，乃不自得。”帝曰：“汝殆6其然哉！吾奏之以人7，徽8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9。四时迭起10，万物循生11；一盛一衰，文武伦经12；一清一浊13，阴阳调和，流光其声14；蛰虫15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16一起，所常17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注释

1北门成：庄子虚构的人名。2《咸池》：周代“六舞”之一，用以祭祀地神，亦名《大咸》，相传为黄帝所作。洞庭之野：此指天地之间。3怠：懈怠，松弛。4惑：迷惑。5荡荡：神情不能安定。默默：口不能言说。6殆：大概。7人：人事。8徽：与“挥”义同，挥洒，挥扬。9建：树立，引申为表达，阐述。太清：即天道，自然的规律。10迭起：更替兴起。11循生：应时萌生。12文武：指乐音的高低盛衰。伦经：即经纶，条理、秩序。13浊：覆宋本作“独”，疑误。14流光其声：乐声有如光辉流溢。15蛰虫：蛰伏的虫豸。16偾（fèn）：仆倒，这里指乐声的沉寂。17所：其。常：乐声的变化。

译文

北门成问黄帝：“你在天地之间演奏《咸池》乐曲，我开始听时感到惊惧，再听时就放松了，听到最后时感到迷惑，神情不能安定，口里不能言说，不能自持。”黄帝说：“你大概会有这种体验吧！我用人间的五音六律来演奏乐曲，挥扬出的却是自然的规律，遵照礼仪来进行，表达出的却是太清之道。乐声就像四季交相更替，万物应时而生长；乐声盛衰交错，高音低音起伏跌宕，条理井然；清音与浊音交互，阴阳相互调和，乐声就像光辉一样四散流溢；蛰伏的虫豸蠢蠢而动，我用雷霆惊醒它们。乐声浑然天成，不知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终结。一音断绝，一音又迸发，一音沉寂，一音又兴起，它的变化不能穷尽，并且都无法预知。所以你会感到惊恐不安。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1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2；涂郤3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4，其名高明5。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6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7，倚于槁梧而吟。目知8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9！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注释

1烛：照。2坑：坑洼。3涂：塞。郤：缝隙，孔隙。4挥绰：悠扬。5名：节拍。高明：高亢明快。6子：覆宋本作“予”，疑误。7四虚之道：四面虚寂的道路。8目知：视力和智识。9矣：覆宋本、影宋本作“夫”。

译文

“我又演奏出阴阳交和的气象，用日月的光辉来朗照万物。这种乐声长短相杂，刚柔并济；变化整齐划一，但又不拘泥一调；乐声充满了山谷，充盈了坑洼；闭塞心灵的孔隙，凝聚精神，一切随物之形状而成。乐声悠扬，节奏高亢明快。因此鬼神安守其幽暗之所，日月星辰畅行于各自的轨道。我在有限的时空中演奏，而乐声却流布于无尽。你想要去思考却不能知晓，去看却看不见，追逐它却赶不上；无心地伫立在四面虚寂的大道上，倚着几案吟咏。视力和智识在想要见的事物前苍白无力，力气在想要追求的东西前屈服。我已经赶不上了！形体充满着空虚，以至于随着乐声宛转变化。你随着乐声宛转变化，因而感到放松。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1。故若混逐丛生2，林乐3而无形；布挥而不曳4，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5，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6。行流散徙7，不主常声。世疑之，稽8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9于命也。天机10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悦11。故有焱氏12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13，充满天地，苞裹14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15焉，而故惑也。

注释

1自然之命：天然的节律。2混逐：浑然相逐。丛生：丛然相生。3林乐：繁会之乐。4布挥：布散挥洒。不曳：不凝滞。5无方：没有固定方所。6荣：开花。7行流散徙：行进、流动、扩散、转移。8稽：查考，验证。9遂：顺从。10天机：天然的枢机。11悦：覆宋本、影宋本作“说”，通“悦”。12有焱氏：即神农氏。13语本《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14苞裹：包含，囊括。15无接：无法触及。

译文

“我又演奏起无怠的乐声，用天然的节律来调和。因而乐声浑然相逐，丛然相生，乐声荟萃，却无形迹；乐声布散挥洒而不凝滞，幽隐昏暗而没有声音。乐声变动不居，没有固定方所，处在幽深玄妙之处；有的说它消逝了，有的说它在兴起；有的说它在结果，有的说它在开花。行进、流动、扩散、转移，随物变化，不滞留在一个固定的声调上。世人迷惑不解，稽考于圣人。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物的本真而顺应于天然。天然的枢机没有发动而五官俱全，这就叫作本然的乐声，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所以有焱氏称颂道：‘听却听不到声音，看却看不见形迹，充盈于天地之间，囊括了六合。’你想听却没有接触点，你因此而迷惑不解。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1；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2；卒之于惑，惑故愚3。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4也。”

注释

1祟：鬼祸。2遁：逃逸，离散。3愚：茫然无知。4俱：合。

译文

“这种音乐，开始听时惊惧不已，惊惧得有如鬼祸降临；我接着演奏了使人放松的乐曲，放松得有如精神要逃逸出形体；最终达到迷惑不解，迷惑因而茫然无知。茫然无知就近乎得道状态，大道承载万物，因而可以与道冥合。”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1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2！”颜渊曰：“何也？”

注释

1师金：鲁国太师，名金。2穷：困窘。

译文

孔子往西游历到卫国。颜渊问师金：“你认为夫子此行怎么样？”师金说：“可惜呀，你的老师一定会遭遇困窘啊！”颜渊说：“为什么呢？”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1，盛以箧衍2，巾以文绣3，尸祝斋4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5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6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取7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8，削迹于卫9，穷于商周10，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11，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注释

1刍狗：用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祭祀完了就丢弃。《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呈献，祭祀时将刍狗陈列在神位之前。2箧：箱子。衍：笥，小竹箱子。3巾：覆盖。文绣：绣有花纹的丝巾。4斋：覆宋本、影宋本作“齐”，借为“斋”。5苏：草。“苏者”指打柴草的人。爨：烧火，做饭。6眯（mì）：梦魇。7取：覆宋本作“聚”。8伐树于宋：孔子游于宋，与弟子们在一棵大树下讲学，宋国司马桓魋听说了，派人去砍伐大树，孔子和弟子们逃离。此事又见于《山木》《让王》《渔父》诸篇。9削迹于卫：指孔子游于卫国，被匡人误认为是阳虎，而遭遇匡人的围困。10穷于商周：“商”指的是“宋国”。周指东周都城洛阳。“穷于商周”分别指孔子在宋国遭遇伐树之事以及在东周问礼于老子而被讥讽之事。此事又见于《山木》《让王》诸篇。11围于陈蔡之间：楚国想聘请孔子做官，陈国和蔡国担心孔子仕楚后对自己不利，于是在孔子路过陈蔡两国时，派兵围困他。此事又见于《山木》《让王》《盗跖》《渔父》诸篇。

译文

师金说：“用茅草扎成的狗在献祭之前，用竹箱子来盛放，用绣有花纹的丝巾来覆盖，主祭的人斋戒后才去迎送它。等到祭祀完了，行路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打柴的人捡回去烧火而已；如果有人再去把它盛放在竹箱子里，用绣有花纹的丝巾覆盖它，悠游闲居和安然寝卧在它旁边，那么他不做梦则已，做梦必然会反复遭受梦魇。如今你的老师也在拿先王已经祭祀用过了的茅草狗，聚集一群弟子围绕着它悠游供奉，乐此不疲。所以在宋国遭遇了伐树之事，在卫国不敢停留，在东周都城遭遇讥讽，这不就是梦魇吗？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濒临生死边缘，这不就是梦魇吗？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1。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2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3，应物而不穷者也。

注释(www.xing528.com)

1寻常：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寻，两寻为一常。2蕲：期望，祈求。3无方之传：没有固定方向的运转。

译文

“在水中行进没有比划船更好的，在陆地上行走没有比用车更好的。因为船可以在水中划行，而谋求在陆地上推行，那么穷其一生也走不了多远。古与今不就像水上与陆上吗？西周与鲁国不就像船与车吗？如今祈求在鲁国推行周制，这就好比在陆地上推船而行，徒劳而无功，自身也必将遭受祸殃。你的老师不知道那种变化无常的运转，顺应万物而没有止尽的道理。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1者乎？引之则俯2，舍之则仰3。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4之礼义法度，不矜5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6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7挽裂，尽去而后慊8。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9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10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注释

1桔槔：一种汲水机械。2引：拉。俯：指水桶端下降至水中汲水。3舍：放弃。仰：打完水，松开绳索，则桔槔前端又上仰。4三皇：指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五帝：说法很多，一般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5矜：崇尚。6柤（zhā）：同“楂”，山楂。柚（yòu）：常绿乔木，果实称柚子，多汁，味酸甜。7龁啮（hé niè）：咬。8慊（qiè）：满足，满意。9矉（pín）：通“颦”，皱眉头。10挈：携带。

译文

“况且，你难道没看见过那桔槔汲水吗？牵引它就俯身入水汲水，放下牵引它的绳索，它就高高仰起。桔槔是由人在牵引，但并不牵引人，所以它一俯一仰都无心而不得罪人。因此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不崇尚相同，而崇尚治理的效果。所以拿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大概就像柤、梨、橘、柚吧！口味虽然不同，但都很可口。所以，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改变的东西。如今捉来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会咬碎或撕裂，直到完全撕掉身上的衣服才满意。观察古今的差异，就像猿猴不同于周公。西施犯了心病而皱眉头，她乡里的一个丑女人看见了，认为这样很美，回去后也捂着胸口皱眉头。她乡里的富人看见了，紧闭家门而不出；穷人看见了，带着妻子儿女跑得远远的。那个丑女人只知道皱着眉头美，却不知道皱着眉头为什么美。可惜呀，你的老师一定会遭遇困窘啊！”

孔子行年1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2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3，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4，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他5也，中无主而不止6，外无正7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8。名9，公器10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11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12。

注释

1行年：年纪。2沛：今江苏沛县。老子是楚国苦县人，苦县即今河南省鹿邑县，距沛县很近。3度数：制度名数。4阴阳：天地造化。5他：覆宋本作“佗”，同“他”。6中：内心。止：留存。7正：印证。8隐：藏。9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名”后有“者”字。10公器：公共的器用。11蘧庐：传舍，古时候供传递公文的人或往来官员在行旅途中暂宿之处。12觏（gòu）：遇见。

译文

孔子五十一岁了还没有得道，于是南行到沛地拜见老聃。老聃说：“你来了啊！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已经得道了吧？”孔子说：“还没有。”老子说：“你在哪里探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在制度名数上探求大道，五年还没有得道。”老子说：“你又在哪里探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在阴阳变化上探求大道，十二年了还是没能得道。”老子说：“确实会如此。假如道可以进献，那么没有人不想把它献给君王；假如道可以奉送，那么没有人不想奉送给自己的双亲；假如道可以告诉别人，那么没有人不想告诉他的兄弟；假如道可以给予人，那么没有人不想把它给予自己的子孙。然而之所以不能这样去做，没有别的原因，内心没有主宰，则大道不会停留，向外不能印证，则大道不能推行。从内心流露出的东西，如果不能为外部对象所接受，圣人就不会随便表达；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如果内心没有一个主宰，圣人就不会把它隐藏起来。名声，是天下人公共的器用，不能过多地占有。仁义，是先王的旅舍，可以住上一宿，但不能久居，否则看见的人都会谴责。

“古之至人，假道1于仁，托宿2于义，以游逍遥之墟3，食于苟简4之田，立于不贷5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6之游。以富为是7者，不能让禄；以显8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9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10，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11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12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13。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14弗开矣。”

注释

1假道：借道。2托宿：寄宿。3墟：影宋本作“虚”。4苟简：随性而简朴。5贷：施与。这里指付出精力。6采真：探求大道。7是：正确。8显：荣显，显达。9亲权：爱慕权力。10鉴：借鉴。11天之戮民：遭受了天道的刑罚的人。可参看《大宗师》：“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12正之器：矫正人的工具。13大变：自然的运行之道，即天道。湮（yān）：壅塞。14天门：指耳、口、鼻、眼等感官通道。可参看《老子·第十章》：“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译文

“古代的至人，仁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借过的道路，义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暂时的寄宿，他们畅游于自在之域，过着随性而简朴的生活，处于不费力劳神的境地。逍遥自在，因而清静无为；随性而简朴，因而容易生活；不费力劳神，因而没有耗费。古时候把这种生存状态称为探求大道的生活。认为富裕才是正确选择的人，不会让出利禄；认为显达才是正确选择的人，不会让出名声；贪慕权力的人，不会交出权柄。拥有这些东西时惊慌不定，生怕失去，丧失这些东西时悲怆不已，完全没有任何明鉴，整天盯着这些东西而追逐不止的人，是遭受了天道的刑罚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做法，是矫正人的工具，只有遵循天道而不为欲望所窒塞的人才能够运用它。所以说，正就是端正自身。内心如果不这样认为的人，他的感官就不会打开。”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1，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2肤，则通昔3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4，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5而动，总德6而立矣。又奚杰[杰]然7若负建鼓8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9，乌不日黔10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11；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注释

1播：借为“簸”，扬米去糠屑。眯（mí）：异物进入眼中，视觉错乱。2噆（zǎn）：叮咬。3昔：夜。4憯（cǎn）：同“惨”。愤：或作“愦”，扰乱。5放风：顺任民风。6总：持。德：天然的德行。7杰[杰]然：用力的样子。底本、覆宋本、影宋本均作“杰然”，今据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补正。8建鼓：大鼓。9鹄：鸿鹄，即天鹅。日浴：每天洗澡。10黔（qián）：黑色。这里用作动词，染黑。11辩：分别。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时谈及仁义。老聃说：“簸扬起的糠屑进入眼睛，就会分不清天地四方了；蚊虻叮咬皮肤，就会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的毒害使人心淆乱，没有比仁义的惑乱更大的了。您要使天下人不失去纯朴的本性，您就应该顺着民风而行动，秉持天然的德行来处事。又何必要奋不顾身，就像敲着大鼓去找寻丢失的孩子一样呢？天鹅不必天天洗澡而天然就是白色，乌鸦也不必天天染黑而天然就是黑色。黑与白都是天然的本性，不必去辨析孰优孰劣；名誉这些外在的东西，不足以增广人的本性。泉水干了，鱼儿在陆地上相互依偎，相互吹出湿气来滋润对方，互相以唾沫来沾湿对方，不如在江湖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彼此相忘。”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1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2，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3。予口张而不能嗋4，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5，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6见老聃。

注释

1规：教正，规劝。2章：绚丽的花纹。3乘乎云气：覆宋本无“乎”字。养：通“翔”，翱翔。4陈景元《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在此句下有“舌举而不能讱”。嗋（xié）：合拢。5陈景元《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人”作“至人”。6声：名声，名义。

译文

孔子见过老聃后回来，三天不说话。弟子问道：“先生见过老聃，对他有何规劝呢？”孔子说：“我于今才在那里见到了真龙！真龙聚合起来浑然一体，分散开来形成绚丽的花纹，乘驾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我惊得张开口都不能合拢，我又哪能对老聃进行规劝呢！”子贡说：“这样说来，难道真有人能做到安然静处而精神却生龙活虎，深沉静默而声如惊雷，一言一行有如天地运行一样吗？我也能去见见他吗？”于是子贡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1堂而应，微2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3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4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5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注释

1倨（jù）：通“踞”，伸腿而坐。2微：低声。3三王：或作“三皇”。4系：继。“系声名”指声名相继。5禹用力：指大禹费力治水。

译文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低声答道：“我的年纪已经老了，你要怎么劝诫我呢？”子贡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他们先后留下的美名却是一样的。而先生您却偏偏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老聃说：“年轻人，你稍稍走前些！你凭什么说他们的治理各有不同？”子贡回答：“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商汤用武力征伐，文王顺从商纣而不敢造反，武王背逆商纣而不肯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1。黄帝2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3，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4，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5，杀盗非杀6，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7，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8，而今乎妇9，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10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11。其知憯于蛎虿12之尾，鲜规13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14立不安。

注释

1皇：影宋本作“王”。陈景元《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天下”后有“也”字。2陈景元《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黄帝”前有“昔”字。3杀其杀：疑当作“杀其服”，指制作降杀之服以区别亲疏。4孩：小儿笑。谁：别人。5顺：道理，理路。6杀盗非杀：认为盗贼应死，因而杀盗不算杀人。7骇：惊恐不安。8伦：秩序。9妇：通“否”。10睽（kuí）：乖离，损害。11堕：覆宋本作“隳”。施：运行。12蛎虿（lì chài）：覆宋本作“虿虿”，一种尾部有毒的虫子，长尾的叫作“虿”，短尾的叫作“蝎”。13鲜规：微小。14蹴蹴然：心神不安的样子。

译文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走前些！我对你讲讲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思专一，百姓虽然死了双亲而不哭泣，人们也不会非议。唐尧治理天下，使百姓内心有所偏爱，百姓制作出不同的丧服来表达亲疏有别，人们也不会非议。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争竞，妇女怀孕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能说话，还不会笑就能区别自己和别人，于是人开始有了夭折短命。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变诈，人人有心机，用兵动武总有顺理成章的理由，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为政，天下人心乖离，由此天下惊恐不安，儒家、墨家都纷纷兴起。他们刚开始时还有一定的秩序，可是如今却不是这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是治理，但实际上没有比他们的治理更混乱的了。三皇的智慧遮掩了日月的光辉，损害山川的灵性，毁坏了四时的运行。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小兽也不能安定它们的本性，他们还自以为是圣人，这不是很可耻吗？无耻啊！”子贡听了，心神不安地站着。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2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3之迹，一君无所钩4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5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6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7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8；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9；类自为雌雄，故风化10。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11。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12，鱼傅13沫，细要14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

1孰：同“熟”。故：掌故。2奸：通“干”，干谒。3周、召：即周公和召公。4钩：取。5陈迹：遗迹。6履：鞋子。7（yì）：同“（yì）”，一种似鹭的水鸟。8风化：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风化”前有“感”。风，谓雌雄相诱。化，化育，化生。9风化：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风化”前有“感”字，影宋本无“风”字。10风化：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风化”前有“曰”字。11壅：堵塞。12孺：孵化而生。13傅：通“付”，给予。这里指鱼互相濡沫。14细要：即细腰，蜂虫之类。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时间很长了，十分熟悉其中的内容；以此求见七十二个国君，论述先王的治理之道，阐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没有一个国君采用我的主张。太难了！是人君难以被说服，还是大道难以阐明呢？”老子说：“幸运啊，你没有遇到一位治世的国君！六经乃是先王留下的遗迹，哪里是产生这些遗迹的根本呢！如今你所谈论的东西，就好比是足迹。足迹是鞋子踩出来的，足迹岂是鞋子？白色的鸟相互对视，眼珠不动就能相互感应而孕；有一种虫子，雄性在上方鸣叫，雌性在下方应和就能感应而孕；类这种动物，雌雄同体，所以能够自孕。本性不能改变，命运不能改变，时间不能停止，大道不能壅塞。如果真正得道，无处行不通；如果失去道，无处行得通。”孔子闭门三月不出，又去见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乌鹊是孵化而生，鱼相互吐沫而孕，细腰的蜂虫是化生的，有了弟弟，哥哥因失宠而啼哭。我没有与造化为友太久了！没有与造化为友，怎么能感化他人！”老子说：“可以了。孔丘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