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王元化的文艺观深受俄国的影响，“当时我正沉迷于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所显示的那种质朴无华的沉郁境界。我不喜欢文学上的夸张、做作、矫饰和炫耀”[6]。他赞赏契诃夫、果戈理、别林斯基的质朴艺术，认为质朴深沉比雕琢卖弄需要有更多的艺术才华。王元化把平凡质朴的戏剧命名为“散文性戏剧”，把惊心动魄、不同凡响、曲折瑰丽的戏剧命名为“传奇性戏剧”。“无论是契诃夫的剧本或者别林斯基的自然派理论，都使我对表现平凡日常生活的作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我读过的剧作中，我把具有这种特点的剧作称作是‘散文性戏剧’，将它与‘传奇性戏剧’相区别。不用说，在这样的对比下，我的偏爱很自然地会倾向契诃夫，而不是莎士比亚。”[7]显然，莎士比亚的戏剧绝对算不上平淡质朴，他的戏剧往往写惊天动地、生死攸关的大事，历史剧、悲剧中篡权夺位、血腥仇杀的故事自不必说，即便是喜剧也有谋财害命之类的情节。莎士比亚的戏剧热衷于写死亡，《哈姆雷特》中两个家族的人都死光了，《麦克白》中的麦克白、班柯、麦克道夫三个家族也所剩无几；一些喜剧中有起死回生的情节。总体来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冲突激烈、情节变化复杂、一波三折，语言场景华丽铺陈，完全称得上是“传奇性戏剧”。那么，散文性戏剧与传奇性戏剧究竟孰优孰劣呢？王元化夫妇意见相左，王元化首肯散文性戏剧，理由是“传奇的悲剧容易渲染过分，以致往往有失真之弊”[8]。在这个艺术喜好的问题背后其实蕴含着王元化的真实观，他一生追求真实，以真实作为艺术的基本要素，没有了真实，一切免谈。1952年他编集子取名为《向着真实》就是他艺术精神的表征。但是，到底“真实”的内涵有多丰富、外延有多宽广？写日常生活就是真实，写非日常的生活难道就不真实了吗？适度的夸张和宏大也不真实了么？这让王元化思索了良久，差不多用了一生的时间来体验。1951年他在《几种夸张》一文中写道：“真实的夸张要求作者深入现实之中，而不作一个现实的追随者，这就必须洞见未来。”[9]艺术的真实既“可以用写实的手法表现，也可以用象征以至荒诞的手法表现”[10]，在这儿，我们看到王元化对真实的理解有所拓展，已容纳进适度的夸张和象征荒诞包裹下的真实。
真实有素朴的真实，也有壮观的真实，正像生活有平静的生活，也有风起浪涌的生活。当王元化在1950年代因“胡风案”株连而遭受迫害、身心重创之后，他对艺术的真实有了深刻的领会，这一段传奇而悲愤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类似于莎士比亚式的“传奇性戏剧”，夏中义说“他承受1955—1979年的炼狱焚火，死而复生，劫后逢春”[11]。这段噩梦使王元化认识到自己艺术观的褊狭，“具有不同特性或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有其不同的长处，也有其一定的局限”[12]。我们不能以局限性来抹杀长处，也不能因局限性而对作家作品全盘否定，不能因为莎剧的过分渲染而抹杀它的魅力，科学的艺术观应公正客观，而避免个性喜好的随意性，这才是真正的学者品质。(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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