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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偃王是哪个时代的人?

时间:2023-1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而将徐偃王空降到春秋时代,成为亡国之君,则更是无稽之谈。难能可贵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并未人云亦云、照搬这两部书中将徐偃王列为楚文王或楚庄王同时代人的观点,而是坚决、明确地将徐偃王列为周穆王同时代的人。这是徐偃王与周穆王应为同时代人的一个铁证。

徐偃王是哪个时代的人?

辨析题之一:《韩非子》等书说,楚文王因徐偃王好行仁义,不利于楚国,遂攻灭了徐国。此说匪夷所思。而将徐偃王空降到春秋时代,成为亡国之君,则更是无稽之谈。

先说《韩非子》的记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语气十分肯定,似乎煞有介事,其实不然。我们知道,荆文王即楚文王,是楚国第二位称王的国君,虽然在位时间不长(前689~前677年),仅12年,却忙于用武力扩张国土。据《左传·庄公十年、十二年、十六年》分别记载,他先后出兵攻破蔡国(今河南省上蔡县)、攻灭息国(今河南省息县)、申国(今河南省南阳市以北)和邓国(今湖北省襄阳市西北)。当时的楚国尚在立国初期,势力有限,只能就近攻灭一些弱小国家,根本不具备远程进攻的能力。因此,《韩非子》说是楚国攻灭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徐国,绝对不可能,正规史书上也未见有此记载。

再说《淮南子》的记载:“楚(庄)王曰:‘善’。乃举兵而伐徐,遂灭之。”楚庄王是春秋时代五霸之一,在位时国势强盛,曾攻灭许多小国,也打败过强大的晋国,武力之盛达于顶峰。但绝对没有进攻过位于淮河下游地区的徐国,遑论攻灭徐国。因此,《淮南子》说楚庄王攻灭徐国,没有依据。

要说楚国进攻徐国,倒是《韩非子》和《淮南子》均未提及的楚成王(在位时间居楚文王之后,楚庄王之前),他曾出兵远道进攻徐国,《左传·僖公十五年》对此有记载:“楚人伐徐……败徐于娄林(注:在今安徽省泗县东北)”。但只是打败徐国而已,哪里谈得上是攻灭?二年后,徐国联合齐国,征伐位于江淮地区、当初协助楚国进攻徐国的帮凶国英氏。《左传·僖公十七年》对此有记载:“齐人为徐伐英氏,以报娄林之役也”,从而说明徐国虽被楚国一度打败,并未丧失元气,因此二年后就进行反攻报复。

从以上《韩非子》和《淮南子》的记载来看,似乎徐偃王乃是亡国之君,这更是荒谬之论,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

历史的真相是,古徐国自商、周之际立国以后,一直强势地屹立在淮河下游地区,曾多次与西周发生武力冲突,并联合周围小国讨伐西周宗主国周穆王十三年(前963年),徐偃王对西周进行武力抗争,兵锋一度深入到达成周(即洛阳)附近,就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对于古徐国的强势和崇尚武力,《尚书》《诗经》《左传》《史记》等书以及出土的许多西周青铜器铭文都有明确的记载。进入春秋时代后,由于西周王朝瓦解,齐、楚、晋、秦等强国纷纷出现,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古徐国逐渐由强变弱,并呈现日薄西山之势。至春秋后期,吴国公子光(即后来的吴王阖闾)发动政变,刺死他的堂弟吴王僚。吴王僚的两个弟弟掩余和烛庸正带兵在外作战,闻噩耗后,掩余就近逃至徐国进行政治避难(徐、吴两国在今皖北地区是邻居,便于逃匿),吴王要求徐国逮捕掩余,掩余逃往楚国。吴王怒,遂率军进攻徐国,水淹徐国都城,徐国灭亡,时在周敬王八年(前512年)。后,徐王章禹逃往楚国,楚国将他安置在城父(今安徽省亳州市东南城父集)。对于吴国攻灭徐国之事,《左传·昭公三十年》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冬十二月,吴子遂伐徐,防山以水之,己卯(注:即二十三日),灭徐。徐子章禹断其发,携其夫人,以逆(按:出城迎接)吴子。吴子唁而送之……遂奔楚。”

由此可见,《韩非子》《淮南子》等书记载的楚文王或楚庄王“举兵伐徐,遂灭之”,都是谬误不实之词;而将徐偃王说成是徐国的亡国之君,更是大错又特错。《左传》明确告诉我们,成为徐国亡国之君的是徐偃王的后代徐王章禹,而非徐偃王。

辨析题之二:从《史记》的记载和本文的论证:徐偃王确实曾在周穆王时代进行武力抗争之事来看,徐偃王肯定是周穆王时代的人,而绝对不可能是春秋时代的人。

《韩非子》《淮南子》等书关于徐偃王的记载,都是在竭力强调这样一个问题:徐偃王治国,因不知古今时势的变化,墨守成规,只讲仁义,不重武备,最终导致亡国。而对于徐偃王武力抗争之事却只字未提。须知,徐偃王武力抗争结果失败被杀,乃是他一生经历中最大的事,岂可只字不提?当然,从这两部书的编撰主旨来看,这也是可以理解,因为徐偃王武力抗争等内容,与这两部书的中心思想毫无关系。我们知道,《韩非子》《淮南子》这两部书都属于哲理性的论著,而非正规史书。由此可知,在《韩非子》和《淮南子》著作中,之所以会记载有关徐偃王之事,目的只是为了将徐偃王治国单讲仁义、不重武备而导致亡国的生动例子,作为后世统治者应该吸取的沉痛教训,用来证明这两部书所要宣扬的“世道已变,古今不同”的观点。因而对于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的记载,并不像正规史书那样讲究真实性。据此可以说明:《韩非子》《淮南子》只字未提徐偃王武力抗争之事,并不等于历史上真的没有发生过徐偃王武力抗争失败被杀之事。

《史记》则不同,它是正规史书。尤其是作者司马迁与其父都是太史令,掌握着大量的国家历史档案和珍稀文献,加上其写作态度又极为严谨负责。他在撰写《史记》每一篇文章前,都要仔细阅读大量的相关文献资料,有根有据地秉笔直书。因此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的赞语中说:“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善”。

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韩非子》《淮南子》两书都已问世,因此他写《秦本纪》和《赵世家》时,必然已经阅读过这两部书中关于徐偃王的论述(按:这从《史记·韩非列传》中,列出《韩非子》记载徐偃王内容的《五蠹》等篇名,得到证明)。难能可贵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并未人云亦云、照搬这两部书中将徐偃王列为楚文王或楚庄王同时代人的观点,而是坚决、明确地将徐偃王列为周穆王同时代的人。这意味着什么?①表明司马迁是根本不同意《韩非子》等书所持的观点;②表明司马迁对自己所持的观点,胸有成竹,决不被别人的观点所左右。司马迁是朝廷史官,他所掌握的历史信息,来源可靠。例如,他写《史记·赵世家》时,从相关历史档案或文献中得知,赵国的开国始祖“造父”,是一位善于驾驭车马的高手,是在周穆王时受封于赵的。因为“造父”曾为周穆王驾车,在平定徐偃王之乱时有功。这是徐偃王与周穆王应为同时代人的一个铁证。

《史记》记载的徐偃王武力作乱之事,发生在周穆王西征期间,这与古本《竹书纪年》“(穆王)十三年,西征,至于青鸟之所憩”的记载完全相暗合。古本《竹书纪年》出土于西晋初,而司马迁写《史记》是在汉武帝时,无法看到古本《竹书纪年》的内容,两书能够互相暗合,说明周穆王西征之事,确是客观历史事实。正因为徐偃王武力作乱,发生在周穆王外出西巡期间,来得突然,周穆王得报后立即掉头赶回朝廷,所以《史记》记载的“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穆王御,长驱归周以救乱”之事,也就得到了有力的证实。

关于徐偃王武力作乱之事,我们还可联想到《礼记·檀弓下》一则记载,说的是邾娄考公死后,徐国派遣使者容居前往吊丧。容居对邾国的接待人员说:“事君不敢忘其君,亦不敢遗其祖。昔我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容居所说的“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与《后汉书·东夷传》所说的“后徐夷僭号,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以及《今本竹书纪年》所说的“徐戎侵洛”,显然都是指同一件事,即徐偃王武力作乱时,徐夷深入到达洛阳以东的黄河南岸之事。因此,容居所说的“先君驹王”,很可能就是《史记》所说的徐偃王。[9]这对于《史记》记载的周穆王时代徐偃王曾经武力作乱,无疑是一个有力的旁证。

再说在平定徐偃王之乱时,《史记》并没有说是借助楚国力量攻灭徐国。而是说,周穆王千里迢迢地从西巡处赶回朝廷领导平乱,反映了徐偃王之乱是周朝依靠自己的力量平定的,这与许多出土的西周青铜器铭文记载又相暗合。并且《史记》只说是“攻徐偃王,大破之”,并没有如《韩非子》《淮南子》两书所说的“遂灭之”这一类虚构不实之词。因为西周穆王时代,楚国尚在襁褓之中,哪有能力远道出兵协助西周攻灭当时国势强盛的徐国?

以上所述,都是根据各种文献资料确认的。关于《史记》记载的徐偃王武力作乱,以及周穆王亲自部署进行平乱之事,下面再列举一些出土文物加以验证。

1975年3月,在陕西省扶风县庄白村一座西周古墓中,出土了18件青铜器,有鼎、簋、甗、壶、盘等[10]。当今一些考古专家,根据墓葬的规格、形式以及器物的形制、花纹、铭文的字体、内容等,一致认定为西周穆王时期的青铜器。其中方鼎三件中的一件有铭文115字,内容是:王(周穆王)命令录国的将军在成周师氏(史称成周八师,是驻防在东都洛阳的卫戍部队,统帅为伯雍父)统一指挥下,去前线抵御作乱的徐夷。簋器二件中的一件有铭文134字,记载着率领部队抗击作乱的徐夷以及追击败逃徐夷的经过。

在出土的周穆王时期青铜器中,最有力地反映周穆王亲自部署军队抗击徐夷作乱的,当数一件名叫“录卣”的青铜器,其铭文云:“王令(命)曰:!淮尸(夷)敢伐内国,女(汝)其㠯(以)成周师氏戍于(苦)(师)……”[11]

上引铭文中的“录”,为周穆王时期一个诸侯国的国名。“”为人名,是当时参加宗主国周朝平定徐夷作乱的录国武装力量的指挥官。

而铭文中的“”为感叹词。“内国”,指中原地区。“苦”,是当时的地名,在今河南省境内。“成周”,即东都洛阳。“师氏”,指成周八师的统帅,即伯雍父。

该铭文的意思是说:周穆王对录国军队的指挥官说:“唉!想不到淮夷(即徐夷)竟胆敢进入中原。命令你赶快率领你的军队,归成周八师的统帅伯雍父领导,去‘苦’这个地方守卫并抗击造反者”。

反映西周穆王时期平定徐夷造反的青铜器铭文,除了上述方鼎、簋和录卣以外,还有出土于全国各地的甗(清末1896年出土于山东省黄县莱阴,现藏日本泉屋博物馆)、鼎(出土时间及地点不详,见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卣(出土时间及地点不详,见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臤尊(出土时间及地点不详,现藏上海博物馆)等。上列青铜器的主人:、臤等人,都是周穆王时期在成周八师主帅伯雍父的统帅下,积极抵抗与平定徐夷作乱的有功将领。在平定徐夷作乱取得胜利后,朝廷分别铸造了这些青铜器,并镌刻上他们的名字和功绩,作为奖品赏赐给他们。当这些有战功的将领故世后,青铜器被陪葬在墓中,因此出土青铜器上的铭文,是最直接、明确地反映了历史事实。

以上文献记载和出土青铜器铭文的记载,可有力地证明:《史记》关于周穆王外出西征、徐偃王乘机作乱、周穆王闻讯后火速赶回进行平乱的记载,是反映了当时真实情况的。

这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说清楚:即《史记》所说的徐偃王造反作乱,是否就是本章本节所说的徐国君主徐子诞武力作乱?回答是肯定的。理由如下。

举凡一个诸侯国或边境少数民族小国要武力作乱,至少需要具备下列三方面的基本条件:一是武力作乱的领导者,要有相当高的威望和号召力;二是要有足够强大的国力和军事实力;三是要有发动武力作乱的良好机遇。现将本文所揭示的徐国君主徐子诞武力作乱的情况,与上述三个条件对照如下:①由于徐国君主徐子诞,自周穆王六年即公元前970年春至十三年即公元前963年秋止的七年期间,接受周穆王任命担任分管东方(笔者按:指淮河中、下游地区)诸侯国的要职,成为实际上的地区首领,在东方诸侯国中威望很高,权势熏天,这就具备了上列条件中的第一条。②徐国自己的国土面积虽然不大,但他受命管辖着淮河中、下游地区许多诸侯国的大片国土,合并在一起时,所占有的土地面积就相当大了;加上徐国原本就有很强的军事实力,曾不止一次地以武力挑衅西周宗主国,这就具备了上列条件的第二条。③周穆王十三年春(前963年),穆王亲自率军西征在边境(今甘肃省河西走廊的西部一带),国内军力空虚,这又具备了上列条件的第三条。由于徐子诞当时具备着发动武力“造反”的全部条件,足以说明在周穆王十三年(前963年)秋七月发动武力“造反”的,就是这位徐国君主徐子诞。

现在再将《史记》所说的徐偃王造反之事,与本章本节所说的徐子诞抗争之事,联系起来作一对照比较,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如出一辙的现象:①发动武力作乱或武力抗争的领导者,都是徐国的君主;②发动武力作乱或武力抗争的时间,都在周穆王时代;③发动武力造反或武力抗争的时机,都是趁周穆王率军西征在外之际。因此可以肯定,《史记》所说的徐偃王率众进行武力造反之事,实际上就是本文所说的徐子诞率众进行武力抗争之事。则《史记》所说的徐偃王,无疑就是本文所说的徐国君主徐子诞。

当年徐子诞(徐偃王)在周穆王十三年(前963年)秋七月发动武力抗争,周穆王得报后,立即命造父驾车于当年冬十月赶回洛阳。从前面所引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可知,周穆王返回洛阳后,迅速调兵遣将,在洛阳东南一带进行阻击和反攻。推测当时徐夷军队,是从早就由徐偃王管辖、控制区域的西界(笔者推测:当时的西界约在今上蔡县以西、郾城以东一带)出发,向西北方向推进的,所以费时不久就很快攻占了洛阳东南一带。否则,徐夷军队的进军和攻占速度不可能如此之快。当时由于周穆王部署官军进行阻击、反攻及时,徐夷军队原想乘势攻占东都洛阳而未能得逞,只能止步于洛阳以东的黄河边。回顾当年的这一战局形势,与后世的一些文献记载如《后汉书·东夷传》“徐夷僭号,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礼记·檀弓下》“昔我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都相吻合。说明《史记》所说的徐偃王武力造反与《礼记》所说的“驹王西讨”是同一件事。这也为许多前辈史学家,认为驹王就是徐偃王的看法(见第50页脚注①),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辨析题之三:从开通陈蔡运河的历史背景来看,徐偃王绝对不可能是春秋时代的人,而应该是西周穆王时代的人,才符合事物发生之因果关系的逻辑性和历史事实。

开挖运河是一项兴师动众并且劳民伤财的烦心事,因此,“有无必要”和“有无条件”,是当时决定徐国君主要不要和能不能开通陈蔡运河的两个重要前提。

先说“有无必要”的前提:前面已多次提到,徐国位于淮河下游地区,而陈、蔡两国位于淮河中游地区,其间相隔数百里。当时的徐国君主,如果没有身兼分管东方诸侯国的要职,根本无此必要花费许多人力、物力和时间,在陈、蔡两国之间的黄淮平原上,兴师动众地开挖运河。但是,当徐国君主兼任着分管东方诸侯国的地区首领时,情况就不同了。因为作为地区首领,需要经常乘船去各诸侯国(包括陈、蔡两国)进行公务视察,而乘船往来于陈、蔡两国之间则必须绕道淮河,路程会增加好几倍,非常不便。因此,当年徐国君主决定在陈、蔡两国的都邑之间开通一条运河很有必要。

再说“有无条件”的前提:陈、蔡两国都是独立的封国,徐国君主要在陈、蔡两国之间兴师动众地开运河,必须得到陈、蔡两国的同意和支持。当时的徐国君主,如果没有周穆王任命他担任分管东方诸侯国的要职,既没有理由向陈、蔡两国提出这种要求,也不会得到陈、蔡两国的同意。只有在徐国君主兼任着分管东方诸侯国的地区首领时,由于陈、蔡两国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经常要去陈、蔡两国进行公务视察,才有充分的理由向陈、蔡两国提出开挖运河的要求,同时也一定会得到陈、蔡两国的同意和支持。

总之,当时的徐国君主徐子诞,因受到周穆王的信任,任命他分管东方诸侯国、充当地区首领,才有在陈、蔡两国之间开通运河的必要以及具备开运河的条件。由于这个地区首领的职务,不是徐国君主自封的,而是宗主国周穆王任命的,具有名正言顺的合法性和权威性。作为地区首领的徐国君主,为了巡视各国的公务需要以及陈、蔡两国民众的出行方便,打算在陈、蔡两国之间开通一条运河,自然不难办到。据此,当时的徐国君主徐子诞,既然与周穆王联系在一起,那么,这位徐国君主无疑就是西周穆王时代的人。

反观《韩非子》《淮南子》等书的记载,说徐偃王是春秋时代的人,那就完全不能符合“偃王欲舟行上国,乃通沟陈蔡之间”的历史事实。我们知道,徐国的强盛是在西周时代,尤其是在周昭王后期至周穆王前期的徐偃王执政期间,当时的徐国处于鼎盛状态。因此徐偃王能够信心十足地接受周穆王的任命,担任分管东方诸侯国、充当地区首领。为了执行公务的需要,不得不克服种种困难,在淮河的两大支流——汝水与颍水之间,开通了一条运河。由于进入春秋时代以后,徐国一直在走下坡路,已沦落成为一个弱小国家,既无能力、也无必要,去陈、蔡两国之间开挖运河。若按照《韩非子》《淮南子》等书的说法,春秋时代的徐国,一直在遭受着楚文王或楚庄王的武力进攻,处于随时可能亡国的状态,难道徐偃王在如此紧急危难当头,置自己祖国危难于不顾,而有闲跑到淮河中游地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陈、蔡两国开挖运河?显而易见,这是完全不合情理与历史事实的。

再说陈、蔡两国的状况,比徐国还不如。进入春秋时代以后,蔡国早在楚文王时期被击败,已经臣服于楚国而成为傀儡。到了楚成王时期,更是成为楚国北上发展势力的桥头堡,一切都受楚国摆布。至于陈国,它与蔡国有姻亲关系,处境比蔡国也好不了多少。由于当时陈、蔡两国都是在楚国的眼皮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生存着,哪有权利和胆量同意徐国到他们的国土上开挖运河?特别是,当时的楚国已将陈、蔡两国的国土视为己有,决不会容许已经变得弱小的徐国,在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陈、蔡地区开挖运河。

综上所述,足以反证徐偃王绝不可能在春秋时代开挖陈蔡运河。因此,从开通陈蔡运河一事足以证明,徐偃王不可能是春秋时代的人,而应该是西周穆王时代的人。

辨析题之四:《韩非子》《淮南子》等书所说的徐偃王其人其事,其中包括徐国是被春秋时代楚文王攻灭的,这些说法,找不到丝毫文献依据,犹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我们知道,在《韩非子》成书前的先秦时代历史文献中,最早提到徐偃王其人的,是生活在战国中期的尸佼,他在《尸子》一书中,记载着有关徐偃王的两条史料:“徐偃王有筋而无骨”和“徐偃王好怪:没深水而得怪鱼,入深山而得怪兽,多列于庭”(笔者按:《尸子》的记载,亦为《山海经》所引)。其后,荀况在《荀子·非相篇》中,也有一条关于徐偃王的史料:“徐偃王之状,目可瞻焉”(按:焉亦作马,误。这里的“焉”与颜相通,指人的面额)。在《韩非子》成书前的先秦时代文献中,有关徐偃王内容的,仅上述三条史料而已。

但是,这三条史料都是只反映徐偃王的相貌和性格,丝毫没有涉及到他的生平经历和生存时代。而《韩非子》《淮南子》等书中,却以讲故事的方式生动地反映了:徐偃王其人的性格十分迂腐乃至窝囊,而其遭遇则莫不令人怜悯和同情,使人们毫不怀疑:徐偃王是因好行仁义而被楚文王(或楚庄王)无端欺凌、攻灭的亡国之君。但是,这些生动的故事内容,不知来源于何处?在先秦时代文献中找不到丝毫的依据。因此,《韩非子》《淮南子》等书中所说的有关徐偃王其人其事,犹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殊难令人相信。

读者阅读本节文字至此,也许会提出诘问:既然《韩非子》《淮南子》等书所说的徐偃王其人其事,因找不到依据而认为不可信,那么,《史记》认为徐偃王是周穆王时代的人,又有何依据?笔者答曰:《史记》有关徐偃王趁周穆王远出西征之际,发动武力造反的记载,虽未直接标明所依据的文献,但直笔反映了司马迁所阅读过的文献记载的历史事实。例如,在《秦本纪》和《赵世家》中,都提到一位名叫“造父”的驾车高手,替周穆王驾车西征。而在西征前线却得到急报:当时曾受周穆王重用的徐偃王,在他所管辖的淮河中、下游流域地区,突然发动叛乱,并迅速攻占了洛阳东南的一些国土。于是周穆王等立即从西征前线,由造父驾车长驱赶回国内进行平乱。周穆王鉴于造父在平定徐偃王之乱时驾车有功,特赐予赵城,成为赵国的始祖。这些取材于历史档案或国家秘藏文献的记述,有力地证明了徐偃王是周穆王时代的人(笔者按:司马迁出生于世代为史官的家庭,从小就受到史学和史德两方面的严格家庭教育,因此他不仅具有史学方面渊博的学养,而且还具有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写史态度。加上他在汉武帝中期,继其父司马谈之后任史官太史令之职,可以得天独厚地阅读别人无法接触到的国家秘藏文献资料。故而他的记述,是有可靠依据的。)

总之,《史记》在《秦本纪》和《赵世家》中,关于“造父”为周穆王驾车,从西征前线长驱赶回国内,及时平定徐偃王之乱的记载,是有根有据的。更何况,关于徐偃王之乱的记载,与前面辨析题之二所述诸多出土青铜器上的铭文记载也相吻合。因此,《史记》的记载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这与《韩非子》《淮南子》等书的说法,不可同日而语。

辨析题之五:如果徐偃王真的如《韩非子》等书所说,是春秋时代一位致力于仁义治国而闻名于史的徐国君主,那么,在《左传》《国语》等正规史书中以及在《论语》《孟子》等权威著作中,何以未见徐偃王之名?不提徐偃王好行仁义之事?(www.xing528.com)

大家知道,《左传》《国语》是专门记述春秋时代各国政治、军事、社会、文化活动的史书。这两部权威史书,其成书年代距春秋时代很近,因而对于春秋时代的人、事和言论方面的记述很详细,所记内容也是切实可信的。但是,在这两部史书中,却找不到有关徐偃王情况的丝毫记载;尤其是在《左传》中,曾有多处地方述及徐国的军、政事务,也未见提及徐偃王,这就不得不对徐偃王是春秋时代人的说法,提出强烈的质疑。

再者,徐偃王是以仁义治国而著称的古代国君,在其后成书的刘向《说苑》、张华《博物志》《后汉书·东夷传》等书都有这样的记载:徐偃王不忍百姓遭受战争的苦难和伤亡,当楚国入侵徐国时,不惜放弃抵抗而导致败亡。这样一种以百姓生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典型事例,理应成为在其后问世的、大力弘扬仁义道德和民本思想的《论语》《孟子》等书的重要内容。换言之,《论语》《孟子》等书,既然是以弘扬仁义道德为主旨的,总应该或多或少地记载一些有关徐偃王治国好行仁义的感人事例。但事实却是,在这两部著作中只字未见徐偃王之事,甚至连不指名的、以仁义治国的感人事例也丝毫不提。

以上种种诧异现象,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惟有如下的解释才能说得通:《韩非子》等书所说的徐偃王,历史上并非实有其人,而是一个张冠李戴、流传于战国末期社会上的故事中人物;或者他是《左传》《国语》《论语》《孟子》等书问世以后的人。所以,《左传》等史书和《论语》等子书,都没有徐偃王其人其事的只字记载。

由于《韩非子》等书所说的徐偃王,有关其人其事和所作所为的记载,不见于专门记述春秋时代史事的权威著作《左传》《国语》等史书;同时,有关徐偃王以仁义治国和生平好行仁义的记载,不见于专门记述以弘扬仁义道德为主旨的权威著作《论语》《孟子》等著作,因此,笔者认为,《韩非子》《淮南子》等书有关徐偃王其人其事和所作所为的记载,确实存在着张冠李戴或移花接木之嫌,故不可信。

辨析题之六:三国时代的谯周,在《古史考》一书中说:“徐偃王与楚文王同时,去周穆王远矣”。显然,这话是讽刺司马迁在《史记》中认为徐偃王与周穆王同时代观点的。岂知,谯周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学识浅薄与偏见冒失。

谯周生活于三国时代的蜀国后期,曾任蜀汉光禄大夫等职。刘后主后期,魏将邓艾父子伐蜀从阴平道入蜀,有如从天而降,使蜀汉朝廷惊慌失措。在主战与主降两种主张相持不下之际,谯周力劝毫无主意的刘阿斗降魏。至魏国后,谯周因劝降有功,封阳城亭侯,以后一直官运亨通,直到晋朝。可见,谯周是个看风使舵的投机分子,其人品为世人所不齿。

谯周著有《古史考》(该书早佚,有辑本行世)等书。查《古史考》辑本中有关徐偃王之事,有如下两句话:①“徐偃王与楚文王同时,去周穆王远矣”。②“且王者行有周卫,岂闻乱而独长驱日行千里乎?”后一句话与徐偃王问题关系不大,这里不去说它。关于前一句话:“徐偃王与楚文王同时”的这一看法,其实来源于《韩非子》一书。在谯周看来,《韩非子》的看法是对的,而《史记》的看法是错的。本来,在学术问题上,各人看法不同,见仁见智,不足为奇,没有立此专题加以辨析的必要。但是考虑到后世(包括当今)的学者,大概鉴于谯周是三国时代的人,年代较早,这两句话又出自书名为《古史考》一书,总觉得有着比较可靠的来头,于是纷纷引用,借以佐证自己所持观点的正确。殊不知,正好适得其反,因为《韩非子》和谯周的看法,都是错误的。那么,谯周的看法究竟错在哪里呢?答曰:错在不符合历史事实。这里只举出一件事就可说明问题。

我国曾经出土过一件公认为西周穆王时期、名为录卣的青铜器(注:录为当时某诸侯国的国名,为录国军队某指挥官之名,卣为古代装酒的器具)。该青铜器上有铭文云:周穆王对录国指挥官说:唉!想不到徐夷竟深入到达内国,命令你赶快率领军队,归成周八师统帅伯雍父领导,去“苦”那地方守卫并阻击叛乱者(大意如此)。我们知道,青铜器铭文记载,是历史事实的真实反映。现据《今本竹书纪年》一书记载:“穆王十三年春,西征。秋,徐戎侵洛。十三年十月,造父御车,入于宗周。”将两者内容相对照,基本相符。再与《史记》记载的相关内容相对照,徐夷趁周穆王西征在外之机,在内国(即淮河流域一带的西周腹地)造反作乱,其内容也是基本相符,并且还提供了徐夷的首领名为徐偃王。再将青铜器铭文、《今本竹书纪年》《史记》三者之间,进行互相对照,这就不难看出三种不同载体所说的徐偃王在内国叛乱之事,虽有大同小异,实际上说的是同一件事。并且领导徐夷叛乱的首领,是同一个徐偃王。这就足以证明徐偃王与周穆王是同时期的人。

由于徐偃王执政之日,正是周穆王在位之时。当时的徐国相当强盛,无论是军事实力、政治影响,或个人威望,都达到了徐国的鼎盛状态。周穆王六年(前970年)春,因计划在不久之后要远出西征,周穆王打算在他远出之际,借重徐偃王的能力和在东夷诸国中的威望,委托他管束好经常出轨闹事的东夷诸多小国。为此,特召当时正是叱咤风云的徐偃王来朝,既给他晋爵,由原来的子爵晋升至伯爵;又给他加官,破格任命他担任分管东方诸侯的要职,使他有职有权、负起责任来进行管理(以上分别引自《今本竹书纪年》《后汉书·东夷列传》记载)。但据笔者看来,当时的徐国虽然十分强势,仍然无法与西周朝廷相抗衡,这从徐国与西周发生边境冲突时,往往败多胜少的情况可以看出,这是综合国力所决定的。回顾发生在周穆王十三年(前963年)的那次徐偃王率领徐夷发动武力抗争(即《史记》记载的武力叛乱),必然有其特殊的机遇和特殊的条件:①这特殊机遇,就是周穆王带领大批主力军队西征在外,国内军力空虚。②这特殊条件,就是周穆王在此之前过分信任徐偃王,曾任命他以分管东方诸侯的要职,使他早就控制着东方诸侯所在的淮河中、下游地区。所以在周穆王十三年(963年),才能够发生这场由徐偃王带头、深入到达洛阳附近一带(即所谓“内国”地区)、为时达数月之久的战乱。这是从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来阐述和证明徐偃王是与周穆王同时期人的又一有力证据。

现在反观谯周所说,认为徐偃王是春秋时代与楚文王同时期人,这就无法解释上述青铜器铭文以及《史记》记载的徐偃王利用周穆王西征在外的机会,率众到达西周境内洛阳附近造反作乱的历史事件。因为春秋时代的徐国已经衰落,并且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哪有力量深入周朝境内进行作乱?而且那时历史已进入到东周时代,诸侯国林立,作为一个弱小的徐国,无端入侵宗主国周朝,岂不被众多的诸侯国群起而攻之,霎时消灭?因此,谯周认为“徐偃王与楚文王同时”的说法,无论在情理上或逻辑上,都是站不住脚的。

辨析题之七:解读西汉人东方朔所作楚辞《七谏·沉江》以及东汉人王逸在《楚辞章句》一书中对《沉江》章句的诠释,就有关徐偃王究竟是哪个时代人的问题,提出不同看法。

东方朔是与司马迁同时代的西汉文学家,因生性诙谐、谈吐幽默,故在《史记》中被列入《滑稽列传》。他作有楚辞名篇《七谏》,在《七谏》之一的《沉江》篇中有句云:“偃王行其仁义兮,荆文寤而徐亡。”意思是说,徐偃王推行仁义,深得民心,这使楚文王感悟到很不利于楚国,因而动用武力攻灭徐国。这种观点,明显是照搬《韩非子》没有依据的说法,笔者在本节前面“辨析题之一”中,已经予以批驳而加以否定。

但在这里值得评论一番的是,东汉人王逸在《楚辞章句》一书中(这是现存《楚辞》的最古注本,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流传颇广),对东方朔的这句楚辞是这样诠释的:

荆,楚也。徐,偃王国名也。周宣王之舅申伯所封也。《诗》曰:“申伯番番,既入于徐”。周衰,其后僭号称王也。偃,谥也。言徐偃王修行仁义,诸侯朝之三十余国,而无武备。楚文王见诸侯朝徐者众,心中觉悟,恐为所并,因兴兵击之而灭徐也。故《司马法》曰:国虽强大,忘战必危,盖谓此也。

王逸将徐偃王之徐国,与《诗经·大雅·崧高》中的申伯联系起来,认为徐偃王之徐国,为申伯所封,这是很不妥当的。我们知道,周宣王有志于周朝的中兴,他为了屏障南方国门,防备野心勃勃的楚国入侵,乃封其舅父申伯于谢地(即今河南省南阳市一带),是为申国。这首《崧高》诗就是反映这一历史事实的。但王逸将徐偃王之徐国,认为是申伯所封,这无异于将徐国及徐偃王空降到今河南省南阳市一带,实在是匪夷所思。且不说申伯是否有封国之权,即使有封国之权,所封的也绝对不会是徐偃王之徐国。理由是:其一,如果徐偃王之徐国为申伯所封,则徐国之立国,应是在周宣王之时。这与徐国早在西周初时已经立国,并在军事上相当活跃的历史事实,在时间上完全不符。其二,如果徐偃王之徐国为申伯所封,则徐国当位于申国(今南阳市一带)的封地内,这与古今历史学者公认的古徐国,位于淮河下游今安徽省泗县以及洪泽湖一带,在地理位置上完全不符。其三,楚文王在位期间,曾先后攻灭了位于今河南省南阳地区和信阳地区的许多国家,如蔡国、申国、邓国、息国、黄国等(笔者按:楚文王打败黄国后,正欲乘胜一举攻灭黄国时,却突然暴病而死,结果由其后继者楚成王攻灭黄国)。《左传》对此都有一一记载,其中就是没有攻灭徐国的记载。按照王逸的说法,当时徐国的徐偃王,是楚文王眼中严重威胁着楚国的头号大敌,在楚文王频频北上攻略时,岂有不首先加以攻灭之理?但是《左传》《国语》等史书,并没有关于楚文王攻灭徐国的记载。这说明:徐偃王之徐国,其地理位置根本不在今河南省南阳市一带。

那么,王逸凭什么说是徐国为申伯所封?据笔者分析,问题出在王逸所引用的《诗经·大雅·崧高》的版本上。该诗共八段,每段四个联句。其中带有“谢”字的联句,计有:“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申伯番番,既入于谢”等四个联句(周宣王封申伯于原住民为“谢”姓之地,即今河南省南阳市一带,故该诗中多处出现“谢”字)。由于古代缺乏纸、笔,在民间传授《诗经》时,往往靠口授,因传授人和地区语音的不同,而形成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四种版本。前三种版本至魏、晋时已经失传,现在流传的《诗经》都是毛诗。

王逸是东汉人,当时他依据的《诗经》不知是何版本。据同为东汉人的王符《潜夫论》卷九《志氏姓》记载:“申国在南阳宛北序山之下,故诗云:‘于邑于序,南国为式。’”可见,上面所引毛诗《崧高》:“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等诗句中的“谢”字,在王符所引诗中,则为“序”字,可知“序”当为“谢”的音转。但是,从上引王逸《楚辞章句》所引的《崧高》诗中,既不是“申伯番番,既入于谢”,也不是“申伯番番,既入于序”,而是“申伯番番,既入于徐”。可见“徐”也是“谢”“序”的音转。显而易见,这“谢”“序”“徐”三个字,读音很接近,实际是指同一个国家的国名,但却极易误会成三个不同的国家。尤其是口授《诗经》时,更易造成误会。因此,问题很可能出在这个“徐”字上。据笔者分析推测,当时王逸所用的《诗经·崧高》版本,可能是“于邑于徐,南国为式”“申伯番番,既入于徐”。王逸解读这些诗句时,遂误会在申伯的封地内(今南阳市一带)另有一个徐国存在,而这个徐国既然是在申伯封地内,就推测为申伯所封。加上当时又受《韩非子》《淮南子》等书,说是楚文王攻灭徐偃王的误导,遂联想为楚文王在攻灭申国时也连带攻灭了徐国。殊不知,这一误会遂将徐偃王及其徐国,从当时徐国所在的今淮河下游地区,莫名其妙地空降到春秋时代申国所在的今南阳市一带,这无论在徐国的立国时间上,或在徐国的地理位置上,都不符合历史事实。因此,生活于两宋之交时期的洪兴祖,在其所撰、流传很广的《楚辞补注》一书中,针对着王逸的诠释提出强烈质疑:“徐偃王当周穆王时,楚文王乃春秋时,相去甚远,岂春秋时自有一徐偃王邪?”说明洪兴祖是坚决不同意西汉的东方朔与东汉的王逸两人观点的。笔者完全同意洪兴祖的意见。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东方朔所作以徐偃王为题材的楚辞以及王逸对这句楚辞的诠释,均属于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就文学欣赏的角度而言,东方朔的楚辞章句以及王逸的诠释,都不失为上乘之作。但若以此文学作品,当作历史文献资料来加以引用并作为证据的话,则会贻误后世的读者,造成以讹传讹的严重后果。

辨析题之八:解读唐代大文豪韩愈所作《衢州徐偃王庙碑文》,从中可以清楚地认识到,韩愈是如何看待徐偃王究竟是哪个时代人的问题的。

唐代的韩愈,是中国历史上文起八代之衰、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大文豪。他不仅具有挥斥纵横的文才,还具有博通古今的史才和史识。曾任史馆修撰等史官,并在任内出色完成朝廷交办的编撰大型史书《顺宗实录》的任务。韩愈是写散文的高手,尤其善于写纪传、行状、墓志铭、碑文等一类历史题材的散文。本辨析题所引用的《衢州徐偃王庙碑文》就是其中的一篇,该碑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十二月。

韩愈为使该碑文的格局不落窠臼,能鲜明地突出徐偃王好行仁义、深得人心的主旋律,特此独辟蹊径,采用与徐国同为嬴姓的秦国,进行对比的写法,将该碑文营造为引人深思和联想的意境,从而增强了感染力。如说:秦、徐两国的祖先都为嬴姓,都是柏翳之子(笔者按:柏翳即伯益,伯益生有两子,长曰大廉,为秦国之祖先;次曰若木,为徐国之祖先)。但兄弟两人的治国理念却截然不同,秦国惯用武力,以暴制人,虽然曾经打败了各个诸侯,得以统治全国;但也种下了仇恨,不久就被推翻,后代子孙也一直衰落不振。而徐国偃王因施行仁义,以德服人,虽然身死国亡,但一直活在人们心中,受到人们的敬仰和怀念,后代子孙也兴旺昌盛,十处地望的徐姓人,九处是偃王的后裔。这些徐姓后裔,在各地建庙立祠(在今浙江省境内尤其多),让祖先徐偃王到处享受着香火祭祀。读后,不禁令人赞叹不已,这真是一篇振聋发聩、别开生面的好碑文!因此,清末曾国藩的“曾门四弟子”之一、文学家张裕钊评论说:该碑文“借秦抒论,便生精彩,此作家工于创意处”[12]

由于该碑文篇幅较长,因此不在这里引录全文,仅节录其重要部分并就笔者在解读该碑文后所感受到的两点心得,述之如下:

其一,碑文云:

徐与秦俱出柏翳为嬴姓……秦处西偏,专用武胜……徐处得地中,文德为治。及偃王诞当国,益除去刑争末事,凡所以君国子民待四方,一出于仁义。当此之时,周天子穆王无道,意不在天下,好道士说,得八骏,骑之西游,同王母宴于瑶池之上,歌讴忘归……穆王闻之恐,遂命造父御,长驱而归,与楚连谋伐徐。徐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武原山下,百姓随而从之万有余家。偃王死,民号其山为徐山,凿石为室,以祠偃王。偃王虽走死失国,民戴其嗣为君如初。驹王、章禹,祖孙相望;自秦至今,名公巨人继迹史书。徐氏十望,其九皆本于偃王;而秦后迄兹无闻家。天于柏翳之绪,非偏有厚薄,施仁与暴之报,自然异也。[13]

碑文中描述的周穆王西游、乐而忘归之事。明显取材于《史记》,表明韩愈是认同《史记》所持的徐偃王是周穆王时代人的观点。同时,从“北走彭城”一句,表明徐国所在的今安徽省泗县一带,位于彭城(今徐州)以南,这也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其二,上引该碑文中“及偃王诞当国”一句,使后世人们从此得悉徐偃王之名为“诞”,这是现有关于徐偃王的史料中,最早提供徐偃王之名的记载,真是珍贵之极。笔者在本章行文中曾多处提到:徐偃王即徐国君主徐子诞。此徐子诞之名,笔者取材于《今本竹书纪年》。一般认为《今本竹书纪年》是《古本竹书纪年》的冒牌货,内容不可信。但从韩愈所作此庙碑文中提供的徐偃王名“诞”来看,两者完全相符,足以证明《今本竹书纪年》所提供的徐子诞之名,是真实可信的。

笔者认为,韩愈在《衢州徐偃王庙碑文》中认为徐偃王是周穆王时代的人,是因他鉴于《史记》的观点合乎历史事实,才予以认同;而并非毫无主见地跟着《史记》人云亦云。因为在唐朝时,关于徐偃王生存时代的问题,除了流传着《史记》的观点外,《韩非子》《淮南子》等书所宣扬的徐偃王是春秋时代人的观点,也很盛行。如果韩愈对于这个问题毫无主见、只是人云亦云的话,那么韩愈的表态必然含糊其词,不可能如此干脆、明确。这里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种现象的存在:就在唐朝元和年间,韩愈撰写该庙碑文的前后,当时社会上出现一本名为《元和姓纂》的姓氏书,书中对“徐”姓的诠释是:“嬴姓,伯益之后,夏时受封于徐,至偃王为楚所灭,以国为姓氏”[14]。该书作者林宝,将徐偃王与“楚”并列,楚国在世的时间很长,却又不说明是在哪一位楚王时期,无疑是为了回避问题的实质。这充分表明:林宝对于徐偃王究竟是哪个时代的人这一问题,胸无成竹。因此只能避开问题的实质,王顾左右而言他。而韩愈显然不是如此,因为韩愈对于徐偃王生存时代的看法,是胸有成竹的,因此在该庙碑文中,能干脆、明确地亮出认同《史记》的观点。

最后,韩愈所作的这篇《衢州徐偃王庙碑文》,与上述辨析题之七:东方朔所作《楚辞·沉江》同属徐偃王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虽然一般文学作品可以采用夸张、虚构等手法,并不要求必须符合历史事实;但笔者认为,既然是以徐偃王历史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对于徐偃王的一些最基本要素,如徐偃王是哪个时代的人等,总应该符合历史事实,否则,就会乱了套。据此看来,韩愈所作《衢州徐偃王庙碑文》,不仅符合文学作品的基本要素,而且对于作品中的历史人物,诸如是哪个时代的人等观点,也是以严肃的态度对待的。

辨析题之九:《韩非子》所说的徐偃王,其人其事在先秦文献中找不到丝毫依据;而其所作所为,又与经本章论证的、历史上真实的徐偃王,完全对不上口径。因而是一个在传说过程中经过张冠李戴、流传于当时社会的某个历史故事中的人物——冒牌徐偃王。

通过以上八个辨析题尤其是“辨析题之二”的深入辨析,辩证了本文所说的徐国君主徐子诞,与《史记》所说的徐偃王、《礼记》所说的徐驹王都是同一人。而《韩非子》等书所说的徐偃王,则不在其中。这是因为:韩非笔下的徐偃王,是一个生活在春秋时代,治国理念泥古保守,放弃一个国家所必需的国防,而一味好行仁义,当楚国入侵时因无力抵抗而束手沦陷的亡国之君。这两个徐国的国君,虽然都称为徐偃王,但在所处时代、个人性格、治国理念、所作所为等各个方面,都迥然不同。足证:此徐偃王非彼徐偃王,显然不是同一人。更不可能在我国先秦时代有两个徐偃王,如果在后世的文献记载上,出现两个迥然不同的徐偃王的话,则其中一个必然是张冠李戴的冒牌徐偃王。

那么,这两个徐偃王中哪一个是冒牌徐偃王?笔者答曰:无论从历史事实方面分析,或是从逻辑方面分析,都应该是《韩非子》等书中的徐偃王为冒牌徐偃王。理由已经详述于前面八个辨析题中,这里可概括成如下三条理由:①《韩非子》《淮南子》等书中的徐偃王,是徐国被楚国攻灭的亡国之君,这种说法与先秦时代的正规文献记载完全不相符合。②在《韩非子》《淮南子》等书中所反映的徐偃王,对其治国不重国防、一味好行仁义,以致遭受楚国入侵而亡国等内容,在先秦文献中找不到丝毫依据,颇有张冠李戴或移花接木之嫌。③开通陈蔡运河和武力叛乱,应当是徐偃王生平中的两件大事,尤其是造反之事,关系到徐偃王的终身结局,凡是有关徐偃王的记述,不能不提。而《韩非子》《淮南子》等书中的徐偃王,却只字未提。说明这两件大事,与所谓的“徐偃王”本身毫无关联,扯不上边。据此三条,足以证明《韩非子》等书中所说的徐偃王,并非我国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徐偃王,而是一个徒有徐偃王之名的冒牌徐偃王。

这里必须强调指出的是,《韩非子》书中的冒牌徐偃王,并不是韩非本人在玩弄着张冠李戴或移花接木的伎俩,更不是韩非故意歪曲历史、塑造这样一个反面教员的人物形象,用以反证自己所持的治国理念的正确;总之,这个冒牌徐偃王的产生,与韩非本人无关。可以肯定地说,这是在漫长的民间传说过程中,或因不断地掺杂讹误,或因与别的历史故事内容相混淆,或因有意无意地发生移花接木或张冠李戴等情况而形成的。

笔者曾对记载着有关徐偃王史料的《韩非子·五蠹篇》,进行仔细研究后认为,韩非笔下的徐偃王其人其事,绝非取材于先秦时代的正规文献记载,而很可能是取材于流传当时社会上的某个历史故事。当然,取材于历史故事并非不可,问题是:韩非所取材的这个历史故事,在漫长的民间口头传说过程中,已经掺杂着不少讹误成分,甚至存在着张冠李戴等情况。即:将古代民间广为流传的徐偃王之名,懵懵然误套在历史故事的主人公头上。致使原本生活于西周时代,个性强悍、治国有方、既重仁义又重武备,因而国势强盛、成为当年叱咤风云人物的徐偃王,在这个历史故事中,却变成一个生活于春秋时代、个性懦弱迂腐、治国不重武备、一味好行仁义、最后成为亡国之君的人。显然,《韩非子》书中的徐偃王,除了“徐偃王”称呼相同外,其他方面都与历史上真实的徐偃王,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韩非是战国末期的著名法家,他力倡以法治取代行仁义的治国理念。认为:“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见《韩非子·五蠹篇》)。据笔者分析推测,韩非为了要证明其治国理念的正确,带着这一理念寻找能起反面教员作用的史例进行有力证实,不慎将流传于当时社会、主人公称为“徐偃王”、内容生动感人、具有很强说服力的这一历史故事,未经深入考证鉴别,引入《韩非子》书中。殊不知,这个历史故事中的徐偃王,是个张冠李戴的冒牌徐偃王。其后,《淮南子》《说苑》等书又将《韩非子》所误引的这一历史故事相继转引,从此以讹传讹,导致真实的徐偃王生存时代的历史记载混乱不堪,并使后世的史学界长期争论不休,成为一桩老、大、难的学术悬案。

其实,韩非在战国时代的历史条件下,力排行仁义、力倡行法治的治国理念,是顺乎历史发展潮流、合乎人类社会进步的,诚为难能可贵,应该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只是当时韩非一时失察,引用史例不当,不经意间造成了历史误会,为后世留下了引发以讹传讹的后遗症。但韩非的这一失误,犹如白璧之微瑕,古人云:“圣人千虑,必有一失”(见《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何况,这微瑕并非出现在《韩非子》法治理论体系的本体上,而是出现在所引史例的细枝末节上,无伤大雅。因此,丝毫无损于韩非是我国古代杰出的思想家、政治理论家和法家代表人物等的崇高历史地位。

综上所述,通过前面九个相关专题的审视、辨析后,揭示了《韩非子》等书中的徐偃王,原来是一个张冠李戴而并非真实的徐偃王。据此,对于“历史上的徐偃王,究竟是哪个时代的人?”这一长期以来解答不了的历史难题,可以作出明确的解答:历史上的徐偃王,应该是《史记》所说、经本书本节所论证的、与周穆王同时代的徐国君主徐子诞,而并非《韩非子》等书所说的、在春秋时代被楚文王(或楚庄王)攻灭的徐国亡国之君。

以上就是笔者撰写本节文字所要提出的创新观点。但笔者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创新观点,只是属于笔者的一家之言,是否正确、合理,还需经过广大读者的检验。因此,笔者真诚地欢迎广大读者,对我上述的论断和结论,进行直率的批评指正。假使说,我上述的论断和结论,得到读者们的认可,并取得史学界共识的话,则在破解“徐偃王究竟是哪个时代的人?”这一历史难题方面,等于找到了一把钥匙,可使长期以来我国史学界存在的这一老、大、难的学术悬案,终于得到了破案、结案。

至于在《韩非子》等书中,被作为治国反面教员的冒牌徐偃王,其原形究竟是我国先秦时代的哪个国君,以及西周穆王时代的真实徐偃王,经过六七百年的民间传说过程,是怎样不断地掺杂、走样、变相甚至张冠李戴,到战国末期时演变成冒牌徐偃王的,这些问题都是饶有趣味并值得深入探究的。但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了本书范围,因此恕不在此赘述。不过,笔者在这里可提供一些线索,前辈学者曾有过这方面的探索:请参阅国学大师钱穆所著《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出版,2001年8月)卷三,第九十九,附《宋王偃即徐偃王说》一文。对于当今有兴趣探究这些问题者,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有益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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