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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风情谭》:外国留学生的讲解

时间:2024-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留学生为什么认为《红楼梦》是门世界性学问,同时又认为曹雪芹预告人物命运的写法不可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多次给外国留学生讲《红楼梦》。外国留学生特别注意《红楼梦》深沉抒情、哲理性情节,由此人手,理解中华民族独有的心理习俗。《红楼梦》正是以中华民族独具的习俗,把中华民族的理念描写出来,因而对于外国留学生来说,《红楼梦》具有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价值。外国留学生对红楼人物的看法也极有意思。

《红楼梦风情谭》:外国留学生的讲解

留学生为什么认为《红楼梦》是门世界性学问,同时又认为曹雪芹预告人物命运的写法不可取?留学生如何看待他们读不懂的宝黛爱情?有的留学生为何想娶个“王熙凤”做夫人?有的留学生为什么偏偏喜欢一般中国读者不喜欢的袭人?有的留学生为什么认为红楼人物对话很哆唆?

茅盾先生在商务印书馆庆祝活动中说过:与海外打交道.以《红楼梦》为最好。这话不假。《红楼梦》最适宜外国青年阅读,它与半文半白的《三国演义》、充满口语的《水浒传》、典雅文言的《聊斋志异》相比,语言上有优越性,近于普通话,而且表现手法新颖,与欧美十八、十九世纪小说不谋而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多次给外国留学生讲《红楼梦》。在外国青年眼中,《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风俗画;是中华民族心理和习惯的代表,像希腊奥林匹克、西班牙斗牛、埃及金字塔一般,是中华民族鲜明特征之一。

外国留学生特别注意《红楼梦》深沉抒情、哲理性情节,由此人手,理解中华民族独有的心理习俗。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王夫人突然向王熙凤查问:为什么姨娘们的丫誉月钱短了一吊钱?凤姐回答: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一人各五百钱,两位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王熙凤用“他们外头”做挡箭牌,实际是她扣了姨娘丫鬓的月钱。

留学生奇怪地问:王熙凤怎么能公然这样做?她不怕王夫人进一步查吗?

我解释说:王熙凤说“他们外头”指林之孝等管家。中国封建世家有“三尺男童不得人于内宅”的规定,王夫人不可能找男管家来查问,这就使王熙凤有机可乘。把自己克扣月钱栽到“他们外头”身上,这是描写王熙凤钻封建礼教空子的神来之笔。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蜜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进潇湘馆,从窗外听到黛玉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待宝玉进屋,黛玉因自己失言,红了脸,以袖遮面,并用“人家睡觉,你来作什么”来掩饰。宝玉偏刨根问底;“你才说什么?”留学生以为,宝玉问的是“人家睡觉,你来作什么”,因为这才是黛玉刚刚说的话嘛!留学生之所以只从临近的上下文来找宝玉问话内容,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封建礼法束缚下,深闺少女绝不允许阅读《西厢记》那类“淫词”,贵族少女林黛玉不小心说了违规的话,当然要极力遮掩。至于宝玉为什么要追问?因为他内心希望自己是令黛玉“情思睡昏昏”的人物。一个要瞒哄,一个要挑明,这段摇曳多姿的文字把贵族青年男女的恋爱心理刻画得人木三分。

有时,外国留学生对红楼人物对话膛目不知所对。例如,李撞嫂奉宝玉之命去请贾芸,路遇红玉,有这样一段对话:“(红玉)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塘塘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塘塘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着他去叫了?’李塘塘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塘塘道: ‘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塘坡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

外国留学生说:老师您看,这两人对话真是“又哆唆又不明白”! 我解释说:这段对话恰好是《红楼梦》写人物对话的成功典范。这段对话,把受 “男女之大防”、“主奴有序”压制、而又对贾芸钟情的红玉,写得栩栩如生。红玉正在思念贾芸,听李塘塘埋怨宝玉,说什么“云哥儿雨哥儿”,正中下怀,急欲从李幢塘嘴里套出贾芸什么时间来大观园,以便假装与他不期而遇,但她不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她探问贾芸行踪的意图,化成了一句对宝玉不以为然的问话:“你老人家(指李脸姥)当真就依着他(宝玉)去叫了?”用这句话表示对李娘娘的同情,李塘塘一定会就坡下驴,表示自己请来贾芸是多么辛苦。这句话肯定可以套出来:到底贾芸来不来怡红院?没想到事情不像红玉想得那么简单,对谈者是个糊涂老太太,回了句没任丫可意思的话,“可怎么样呢?”按李脸脸的心理,既然宝玉这样任性,我只得听从他,替他将芸哥儿叫进来。但红玉拿不准李的心理,只好进一步诱使李坡塘讲出来。于是,她又换了个角度,从贾芸那边来直接问,“那一个(贾芸)要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这句话说得很严密,只给对谈者留下了两个选择:是进来,还是不进来?红玉果然如愿以偿,从李塘塘嘴里得知贾芸确实要来。那么怎样才可以与他不期而遇?这又需要探问贾芸怎样“进来”。她再次向糊涂老太太迁回包抄:“你老人家应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那老太太果然说出来:派个小丫头儿领他进来。经过这样一番貌似哆里哆唆、实则心机妙用的问话,红玉终于问清贾芸的行踪,就没事人一般在那儿“守株待兔”,果然见到了贾芸。

原来如此!这段对话多么细致、精彩,耐人寻味!”弄明白了这段对话的内涵后,日本留学生小岛英夫感触很深地说,西洋文化是“钥匙文化”,神州文化是“无钥匙文化”,极难得其门而人。

其实,神州文化也是钥匙文化,这钥匙,就是中华民族的心理特点。别林斯基曾经论述:只有遵循不同的道路,人类才能够达到共同目标,只有过各自独特的生活,每一个民族才能够对共同的宝库提出自己的一份贡献。每一个民族的这种特性,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那些特殊的,只属于它所有的思想方式和对事物的看法.在于宗教、语言,尤其是习俗。

《红楼梦》正是以中华民族独具的习俗,把中华民族的理念描写出来,因而对于外国留学生来说,《红楼梦》具有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价值。

外国留学生对红楼人物的看法也极有意思。

“老师,贾宝玉算不算同性恋者?不是?您说他同蒋玉菌、柳湘莲的关系,表现了他对被压迫者的同情。那么,他和秦钟呢?照贵国的观点,他俩属于同一阶级吧?这算不算同性恋? " 1980年瑞典学生傅瑞东在课堂上这样提问。

贾宝玉搞同性恋?在“文革”刚结束,人们仍用阶级观点分析人物形象时,这观点新老红学家都不能接受。我这样回答:“你是否同意,人生的感情经过三个阶段:母子之爱,同性之谊、异性之爱。比如说:我那个十岁儿子,就不大理睬女孩子。宝玉与秦钟接触时,大概十岁左右,是同龄男孩间的友谊,怎么可以叫同性恋?小说也没有他们同哇恋行为具体描写。”

其实傅瑞东的看法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我自己囿于贾宝玉是“正面人物”的观念,不肯用违反常规的观点分析他。

讲到王熙凤时,我把有的评论家的论断“蛇蝎美人”四个字往黑板上一写,傅瑞东便摇头咋舌:“唔呀可怕呀!”他说:贵国学者、教师为什么都骂王熙凤?我倒喜欢她。她非常有能力,善于理家又风趣横生。我希望我将来娶的妻子像王熙凤。我说: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有位著名红学家早就说:骂凤姐、恨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瑞典青年喜欢王熙凤,日本小伙子小岛英夫却夸赞袭人。讲到宝玉冒雨回怡红院,因开门晚踢了袭人一脚时,我给小岛分析袭人的话,“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手也打起别人来”;“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我说:“你瞧,袭人真是奴性十足!她无故挨了一脚,不埋怨踢人的宝玉,反而规劝他;不要打顺了手,再打别人,再得罪别人。既表白她对挨打不介意,又为宝二爷着想。她还要自认不是,说是她不让开门才惹火了二爷。袭人这两句话不是把她忍辱负重、曲意奉承的奴性写透了吗?”(www.xing528.com)

不料小岛说:袭人真温柔和顺,将来我娶妻子,就娶袭人这样的!

为何外国留学生和中国读者有如此天差地别的看法?其实曹雪芹塑造人物原本没有什么“正面”、“反面”框框,倒是我们许多评论家把红楼人物片面化、绝对化、理想化了。外国留学生没有人为的条条框框,冷眼看去,反而发现的是曹氏本来面目。留学生这些标新立异之说提醒了我:不能用固定的模式、不变的定义去分析艺术形象。用简单的“好”、“坏”去套人物,固然很便当,但常失之于偏颇。这还说明:曹雪芹这位写出了“千古未见之奇”的艺术大师,在以生活本来面目构筑艺术大厦上,创造了多么可贵的经验。

日本留学生小岛英夫学《红楼梦》,是由他自己细读原文后,再向我提疑问。这位日本学生真成了《红楼梦》迷,读得认真,问得广泛,逐句逐回推敲。他常提出感到费解的词字询问。如:贾母清虚观打酿,贾珍彩爹咐林之孝说:“你使的人,你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两个“那院’令小岛困惑,问:是否同一地方?如果不是同一地方,为何用完全相同的字?这实际不难理解,第一个“那院”指林之孝分管的院子,第二个“那院”指别人主管的。因为有“你的”修饰第一个“那院”,两个院子已分得很清。而两个“那院”的连用又很利于刻画贾珍既颐指气使又手忙脚乱、语无伦次的情态。再如,贾母对邢夫人说,不许贾赦打鸳鸯的主意,“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好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一般”。小岛以为两个“他”都指鸳鸯。实际上后一个“他”指的是贾赦,也就是留下鸳鸯服侍,等于贾赦日夜服侍了老母亲。

《红楼梦》的生动口语,常成为外国学生的拦路虎。这些口语很难按常规来理解,如,小红冒认贾芸的手帕为己有,对佳蕙说;“可不是我那块!”这个“可不是”恰好为“就是”。贾府小厮向平儿告假,说“这会子好早晚了”,“早晚”两字只有“晚”的意义。平儿被凤姐打了后,“硬咽难抬”,“抬”字更加费解。……当弄清了这些生动口语在刻画人物、叙述事件中起的以一当十作用时,小岛便感叹:“这些字眼,多么生动,又何等富于生活气息。”

有时,小岛还提出一些情节来仔细琢磨。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平儿对袭人说,王熙凤每年放高利贷可取得上千两利钱,这些利钱以什么为资本取得?我据此段向他解释:“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他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我说:这“上千银子”,是王熙凤将自己的月钱和众人的月钱加在一起放高利贷、反复放债的积数。小岛表示怀疑,说,按您的说法,就需要把标点重新点一下,“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后边的逗号变成句号。我觉得,小岛讲得不无道理。

还是这一回,刘姥姥为贾府算螃蟹账:“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这二十多两银子怎么得出来的?小岛算不明,我只好拿起笔给他加减乘除。……这样看《红楼梦》,真像钻牛角尖。曹雪芹在写王熙凤的利钱、大观园的螃蟹账时,大概早拿笔细算过吧?如果没有十年披阅、五次增删、捻断数茎须的艰辛劳动,怎经得起异域他邦学人的反复推敲,细细查考?

小岛英夫读《红楼梦》,是三种文字同时读:中文,读人民文学社的新校本,英文本,日文本。他的日文译本又是两种对照,一种是松枝茂夫的第一次译本,一种是伊藤漱平的二次译本。当他读汉语发生困难时,便从日文本去弄清文意。不料,有时愈对照愈糊涂。

例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家飞燕泣残红”,探春给宝玉做了双鞋。宝玉提醒她:赵姨娘为此很生气。探春说:“他(赵姨娘)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小岛对两个“只管’的关系弄不清。我向他解释,两个“只管”是并列的,不是主从关系,这是贾探春“我行适我素”的声明。意即:随她赵姨娘有什么鄙贱想法(认为探春是她生的,是贾环的同父同母姐姐,应当与赵姨娘、贾环好),探春心中却只有老爷、太太两个人。这样讲后,小岛更不明白,查日文译文,发现日文译本把两个“只管”译成了先后、主从关系,成了赵姨娘“只管”想的,是探春心中只有老爷,太太二人。这样对照阅读的结果,一方面加深了小岛对《红楼梦》的理解,一方面意外地发现了日译本的不足。因而,我建议小岛英夫把日译本的疑点清理出来,撰写成学术论文。小岛到底写没写这论文,不得而知。如果写了,自然是于日本读者有益。

1980年我第一次给外国留学生讲《红楼梦》,说到第五回就用诗词框定人物命运。英国留学生说:小说不能这样写,我们英国小说从来不会开头就把人物命运告诉读者,那读者还会往下看吗?后来我想起留学生的话总乐,欧洲小说家不会这样写,中国小说家兰陵笑笑生开始这样写,而曹雪芹写到极致,要不全世界就出一本《红楼梦》?

当时我还说《红楼梦》第五回对全书有提纲掣领作用。英国青年贺安雷忙说 “可是,毛主席不是这样讲的,毛主席说,《红楼梦》第四回是总纲。”

我回答道:《红楼梦》总纲是哪几回,有许多说法。毛主席算一家之言。

留学生说,毛主席的话不算“最高指示”了?中国学术界真“百家争鸣”了。

“那么,曹雪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预示人物命运的方法呢?”贺安雷问。

还没等我回答,另一位英国青年韩克图忙说,“那是怕中国的红学家失业吧!他们从这里做出了多少文章啊!”英国学生为自己的趣话十分得意。

我开始给留学生上《红楼梦》时,一句带过了红学状况,他们却不乐意了,要求讲讲旧红学、新红学、红学现状。我按他们的要求做了,但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外国留学生读好《红楼梦》本身便可以了,至于进一步了解红学,那是中国学生才需要的。”课后,跟留学生同住的本科学生来“告密”,说留学生对这样的说法不满。瑞典的傅瑞东说:这是瞧不起留学生,马老师应当像要求中国本科生一样要求留学生。日本的伊藤说,红学已成为一门世界性学问,我们留学生为什么不该了解红学的过去和现状?

“红学已经成为一门世界性学问”,这话讲得好。只有半部遗稿的曹雪芹引起世界文学界瞩目,可以与著作等身的莎士比亚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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