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酒：贾府平时喝什么？

第二四六问　贾府平时喝什么酒

林黛玉要饮酒，自己斟了一杯，一看却是黄酒，她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这就引出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贾府平时喝什么酒？

《红楼梦》这部书，写酒的场景是太多了，那些贵族小姐公子们几乎天天都在饮酒赋诗，以至于有的读者第一次读《红楼梦》，别的印象没有，就是那里面的人几乎整天都在喝酒吃饭。可是细究起来，在这样多的饮酒描写当中，曹雪芹竟然没有写出几种酒的名字，甚至贾家日常究竟喝什么酒，也没有一字提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怪现象。

在第三十八回以前，只有四次提到酒的名字。

第一次是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给他喝酒。“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麴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这种酒明显为曹雪芹虚构，可以不论。

第二次是在第十六回凤姐对赵嬷嬷说：“你尝尝你儿子带了来的好惠泉酒。”这是贾琏刚由扬州回来，凤姐为他接风的时候。这个“惠泉酒”是江南无锡所产，用惠山下的“天下第二泉”酿制的米酒，是作为当地土产带回来尝新鲜的，不是贾府日常饮用的酒。清人梁章钜所撰《浪迹三谈》卷五有一条记载谓：

随园称惠泉酒用天下第二泉所作，自是佳品，而被市井人苟且为之，遂至浇淳散朴，殊为可惜，据云有佳者，恰未饮过。余记得三十许岁时，曾从徐望钦同年家饮所藏陈年惠泉酒，绝美，初不知何酒，据云其叔父十年前从无锡带回者，盖酒底本佳，历年复久，宜其超凡入圣矣。此后官大江南北者十余年，往来九龙山下者廿余次，不能一再遇之，然究竟领略一次，足以傲随园矣。

文中提到的随园即著名才子袁枚，他性不近酒，但自称能深知酒味，一生所尝名酒无数，但是他竟然没有喝过真正地道的惠泉酒。梁章钜生于乾隆四十年（1775），卒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比曹雪芹略晚，一生曾任广西巡抚、江西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堪称封疆大吏。他这一生也只饮过一次真正好的惠泉酒，可见这个酒在当时已经不易得。

生活于清康熙年间的辽东人刘廷玑在所著《在园杂志》中曾记载：

京师馈遗必开南酒为贵重，如惠泉、芜湖四美瓶头、绍兴、金华诸品，言方物也。然惠泉甜而绍兴酸，金华浊，均非佳酝。

看起来当时北京富贵人家饮酒是以南酒为上，但是真正的好南酒已经极其难得。书中贾家所饮惠泉酒定是当时最好的酒，因为这种酒与曹雪芹家很有渊源。在《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有一份雍正年间曹雪芹父辈曹向皇室进贡的物品单子，里面就有“泉酒肆拾坛”。而在《李煦奏折》中，也有一份康熙年间苏州织造李煦向皇室进贡的物品单子，里面也开列着“泉酒计一百坛”，可见当时惠泉酒是很不错的酒，能够成为贡品入贡皇宫。但是市面上所售则大抵为粗制滥造的劣品，所以刘廷玑对它的评价不很高。曹雪芹祖父曹寅也曾以惠泉酒送人，在他的《楝亭集》中，有两首绝句，题为《和静夫谢送惠山酒》，诗曰：

折券难凭守口瓶，醇何幸托兰馨。

从来第二斯无憾，宜补茶颠陆羽经。

神瀵（泉水）惟甘秋露辛，内家法酿只愁醇。

滑嵇腹大原无论，画仍留待晚春。(www.xing528.com)

从诗中看，曹寅对于惠泉酒的评价很高。

第三次是在第十七回林黛玉在迎接元春省亲的宴席上所作诗歌当中写道“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金谷是一个古地名，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晋人石崇在此地筑园，人称金谷园。石崇经常与宾客宴饮其中，命名作赋，不能者罚酒三斗。所以后来喝酒的时候罚酒，经常说“罚依金谷酒数”，就是说罚酒三杯，出典就在这里。林黛玉在这里只是泛泛用典，并非说真有这样一种酒，更不是说贾家日常便饮用这种酒。

第四次便是在第三十八回史湘云举办的螃蟹宴上，林黛玉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一口烧酒。”宝玉“便命将那何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这合欢花又叫马缨花，唐山丰润一带叫作绒花树，现在也有栽植。用烧酒浸合欢花，就像现在我们泡药酒，据说久服有轻身明目之效。他这里写明是用烧酒浸泡，烧酒便应是北方所产用蒸馏法酿造的酒。根据脂砚批语，可能用合欢花浸酒，在曹家确有其事。

由此看来，贾府日常饮用之酒，是以南方所产米酒为正宗，黛玉想喝烧酒，得去另要。若说这还不够有说服力，那么再看第四十一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与贾母等人饮酒，凤姐命人将那木头的套杯拿来，刘姥姥想：“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这“蜜水儿似的”酒，也当是南酒无疑，作为北方人的刘姥姥没有喝过，所以才大意失荆州，喝多了跑到怡红院去睡觉。

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我以为首先可能与曹雪芹的生活习惯有关。清人裕瑞所著《枣窗闲笔》中曾有这样的记载：

曹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或）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体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其先人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书中所托诸府甚多，皆不可考。……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唯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

这段记载极其重要。首先是它的真实性可以相信，因为裕瑞是豫亲王多铎的后代，他的妻子是满洲望族富察氏的女儿。富察氏几代为内务府总管，是曹家的顶头上司，曹雪芹沦落后做西宾的“东家”就是富察氏。故此裕瑞虽生于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未及见到曹雪芹，但他听“前辈姻戚”述说曹雪芹之事，应该是可信的。他在这里说曹雪芹爱吃南酒烧鸭，烧鸭即今日之烤鸭，当初是由南京传入北京，可见曹雪芹还保持着南方的生活习惯。他素常爱喝的酒也是南酒，而非北方烧酒。由此可以推之，曹家在鼎盛时期，日常饮用之酒以南酒为主，故而《红楼梦》才会出现如此描写。再有就是当时风习所致，前面已经引述过的清代刘廷玑著《在园杂志》里说“京师馈遗，必开南酒为贵重”，可见当时的北京上层人士是以南酒为重的。

但是即使是南酒，也有许多名色。《红楼梦》作为一部描写旧家势族的巅峰之作，不应该对贾府所喝之酒如此漠视，对比其他小说，这种漠视就更加明显。比如在它之前的《金瓶梅》，那里面描写西门庆所喝之酒，几乎每一种都要写出名称，据统计，有金华酒、葡萄酒、茉莉酒、荷花酒、河清酒、竹叶青、菊花酒、羊羔酒、滋阴摔白酒、烧酒、金酒、甜酒、内酒、艾酒、黄酒、雄黄酒、鲁酒、南酒、老酒、橄榄酒、豆酒、麻姑酒、浙江酒、白酒、药五香酒等，多达二十五种。但是从书中描写来看，西门庆府中日常饮用也是以南酒——金华酒为主打，烧酒出现的场合很少，而且多是在下层人物饮酒时出现。《金瓶梅》成书于明万历年间，描写背景为山东，可知那个时候北方势豪之家所重仍是南酒。清初人们重视南酒，是继承了明代的这种遗风。

再看稍后于《红楼梦》的《镜花缘》。《镜花缘》一般被认为是一部《红楼梦》的仿作，它的作者李汝珍大约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殁于清道光十年（1830）以前，也就是说曹雪芹去世不久他就出生了，同样经历了乾隆时期。他在《镜花缘》中描写武四思等武家军设下酒、色、财、气四阵来阻挡剑南节度史文芸的进攻，那个酒阵中就开列了以下名酒：山西汾酒、江南沛酒、真定煮酒、潮州濒酒、湖南衡酒、饶州米酒、徽州甲酒、陕西灌酒、湖州浔酒、巴县咋酒、贵州苗酒、广西瑶酒、甘肃乾酒、浙江绍兴酒、镇江百花酒、扬州木瓜酒、无锡惠泉酒、苏州福贞酒、杭州三白酒、直隶东路酒、卫辉明流酒、和州苦露酒、大名滴溜酒、济宁金波酒、云南包裹酒、四川潞江酒、湖南砂仁酒、冀州衡水酒、海宁香雪酒、淮安延寿酒、乍浦郁金酒、海州辣黄酒、栾城羊羔酒、河南柿子酒、泰州枯陈酒、福建浣香酒、茂州锅巴酒、山西潞安酒、芜湖五毒酒、成都薛涛酒、山阳陈坛酒、清河双辣酒、高邮酒、绍兴女儿酒、琉球白酎酒、楚雄府滴酒、贵筑县夹酒、南通州雪酒、嘉兴十月白酒、盐城草艳浆酒、山东辘子酒、广东瓮头春酒、琉球密林酎酒、长沙洞庭春色酒、太平府延寿酒等，共计五十五种酒，可谓东西南北中，包罗殆尽，连当时的属国琉球的酒都罗列进去。其中的“直隶东路酒”当即丰润之浭酒。这里要说的是，李汝珍所开列的这些天下名酒，在曹雪芹生前肯定已经存在，可是曹雪芹为什么不写？不但曹雪芹，就连他的祖父曹寅，在他的《楝亭集》中写饮酒的诗歌不少，也极少写出所饮是什么酒。曹寅豪富，交友广阔，光朋友们赠送的天下名酒应该不在少数，可是他只写了一种“酒”，其余的酒少有提及。这与丰润是他的家乡有直接关系，写酒是因为怀念家乡。

我们知道，《红楼梦》中对于服饰、器用、肴馔等写得都很详细，让人目迷五色，唯独对于酒却极其吝惜笔墨，甚至该写的地方也没有写。比如第八回贾宝玉去探望薛宝钗，薛姨妈给他拿出了自家糟的鹅掌鸭信，宝玉说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给拿上酒来，这个时候本应该写出是什么酒，最好是由南京带过来的一种不常喝的名酒，一者显示薛姨妈家的豪富，二者显示薛姨妈对贾宝玉的宠爱。可是曹雪芹偏偏没有写，只写了一句“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就交代了。

出现这种情况，有三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当时的富贵人家都喜欢自家酿酒，平时饮用以家酿为主，像丰润曹家自酿酒，就是一个很有力的佐证。曹雪芹家日常饮用，也应该是家酿。由此而来，书中贾府日常饮用之酒也应该是家酿，未必会有什么正式的名字，故此书中忽略不写。

第二个原因是塑造背景，衬托贾家的豪富。这种豪富又不是一般的权势之家或者暴发户那样的豪富，而是真正的旧家势族那样一种“贵”气，故而在豪富中又突出生活的精致，比如似乎不经意间写出的枣泥馅的山药糕、豆腐皮的包子、菱粉糕、鸡油卷等，就都起到了这个作用。

第三个原因，是为了塑造人物性格。我们看对于王熙凤、薛宝钗服饰的描写，对于贾探春与贾宝玉的居室书房的描写，这个目的是很明确的。曹雪芹从来不游离于主要目的而作单纯的描写，更不会为了炫耀博学而肆意卖弄。贾家的豪富可以从服饰、器用、肴馔上面作多方面的衬托，唯独这个酒很难处理，让他们日常喝什么酒？喝元妃赐出的御酒，还是市场上出售的最好的酒？都只能写出一种炫富的暴发户的情境，于贾家这种旧家势族格格不入。古人论诗曾经说过，穷措大写富贵诗，满纸金玉绮绣，终归不像，而善写者只一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则境界全出。曹雪芹写酒正是深得此中三昧者。

因此说，曹雪芹家中日常饮用之酒以南酒为主，故此书中贾家日常饮用也以南酒为主，北方的烧酒是次要的角色。曹雪芹本人也是喜欢饮用南方的米酒，但到了生活困顿之时，怕是不管南酒北酒，逢酒便饮了。据传说他还曾开过小酒馆，所卖之酒更应该是当地所产之烧酒，不会专门进一些南酒来卖。